有些東西,縱然你醒悟了一些,要講有用,其實也沒什麼大用。

未知的終究是未知,人唯一能顧好的,只是眼前到來的。

我們說完了話,遠處順路蜿蜒而行的女兵也都走近了,近了一瞧人數不少,走在最前面的正是之前被困山下的那羣,她們之中有不少傷者,幸喜並無大礙,只是奔波勞累了一天一夜,個個疲倦不堪,回到山寨,就着竈房剩下的東西簡單安排了一頓吃食,就各自歇息去了。

而練兒最掛心的還是鐵珊瑚,大約是礙着外人的面覺得不方便,嘴裡不問,進了寨卻連飯也顧不上吃,擡腳就徑直往藥廬而去,我當然是緊隨其後跟上,那卓一航見我們忙碌,也不好打擾,當下自去休息不表。

屋中,鐵珊瑚還在睡,空氣中有淡淡的異香,旁邊人小聲說話也驚動不了她,負責照看的綠兒告訴我們,中途曾叫醒她過一次服吃藥,這次大夫帶了一副安神的薰香,所以這次睡下後也愈加安穩云云……練兒邊聽邊查看,最後給鐵珊瑚渡了些真氣,又吩咐妥了值夜的,纔算放下心來。

待到從藥廬中出來時,已是天色盡暗,新月初上,這一天各種忙亂,若自己都覺得身心俱疲,那練兒奔波更甚,必然也是疲憊更甚,出得門後就趕緊上前兩步,要她快去吃點東西果腹,卻見她搖搖頭,道之前路上吃了些乾糧,如今不餓。

她果然是累了,說話間雖無太多疲態,卻也罕見的沒精打采,立於清冷月色之下更顯得有些無力,眼見如此,心中滿是疼惜,便勸她早早沐浴休息,卻見那人回過頭來,似乎若有所思想了一想,道:“那……也好,但你得陪我。”

不疑有他,自然是點頭答應的。

回到我倆久居的小屋中,就彷彿回到了家,神經這才漸漸放鬆下來,暫時將那些擾心之事拋在了一邊,之前見珊瑚那裡的薰香頗見安神之效,也順手討了少許過來,此刻點燃,果真清清淺淺一縷芬芳,淡淡散開,令人聞之心靜,還怕不夠,索性端起香爐進到裡屋,放在了浴桶不遠處。

練兒此時正整個人浸在熱氣騰騰地浴桶中,頭靠了桶沿閉着眼沉默不語,似是極累之後的放鬆,她這一天一夜過得極不容易,只怕心情也不怎麼好,自己看在眼裡,卻爲她做不了什麼,唯有輕輕走過去,捏了那裸裎水面的身子,一點點推拿摩挲起來。

當初她生病時,此事我常常爲她做,彼此早已熟悉,練兒仍是不睜眼,最多偶爾配合手法偏一偏頭,顯示她是在享受這一刻,屋中薰香繚繞,熱氣繚繞,一切盡在無言的默契中。

這般安靜了許久,終於,一聲長吁打破了沉寂,這彷彿是滿足的嘆息,又彷彿是吐出了情緒,隨着這一聲嘆,練兒睜開眼,從水中擡起雙手伸展了一伸筋骨。

見她伸懶腰,自然以爲她覺得夠了,便主動停下手上動作,剛偏頭問道:“感覺緩些了麼?緩些了就趕緊起身吧,整理什麼的交給我就行,你拭乾了好好回牀上去休……哎?”

話沒說完,因爲沒法說完,隨着那裸裎的胳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般一摟一帶,腳下瞬間騰空,天旋地轉地聽到耳邊嘭地一聲水響,頓時被鋪天蓋地的溫熱所包圍!

完全睜不開眼,本能地屏住了呼吸,因爲太突然肺中根本沒有多餘的氧氣儲備,幾乎立即就感覺到窒息,手慌亂中觸及桶壁,就是翻身猛力一撐,剛剛掙扎出水面,卻立即又被另一種溫熱壓了下去。

這一霎,幾乎以爲她是想奪走這一條命。

但不會有人用脣來奪命,至少,練霓裳不會。

因再次被壓下去的勢頭,手也撐不住壁沿了,索性鬆開來直接摟了她的脖頸不放,滑膩的肌膚在溫水中別有一番鮮明觸感,剛剛幫她舒緩疲勞時心無旁騖,如今卻感覺心尖微顫,本就不多的一口氣頃刻從彼此脣齒間吐了個乾淨,眼看真要溺水了,緊摟的那人倏地一個起身,耳邊一鬆,周遭密實地溫熱頓時換成了清新略帶寒意的空氣。

再怎麼心猿意馬,這時候最緊迫的還是基本生存需求,鬆開她,大口大口呼吸,轉身扶了桶沿,水淋淋地咳了個天昏地暗。

這是在做什麼?發生了什麼?惡作劇嗎?好不容易咳嗽稍緩,還沒等缺氧的腦袋從許多問號中回過勁來,身後那人又湊了過來,有一隻手撫在背上,下意識以爲她是要幫忙止咳,誰知另一隻手隨即就攏在了腰間,目標明確地移動着。

“練兒?”慌忙回頭,見到的是一張不帶半點笑意的臉,平時清澈無比的眼眸,此時卻籠罩了一層意味不明的……暗。

被這雙眼眸如此凝視着,幾乎立刻就懂了,不管這是什麼,總之絕不是一場惡作劇。

她的情緒有異,並非爲疲憊也並非爲鐵穆之事的有異,自己居然此刻才後知後覺地洞悉。

“練兒……唔……練兒,怎麼了?你,等等……”明白她想做什麼,卻也不明白她想做什麼,她的親密動作是熟悉的,她的舉止神情卻是完全陌生的,這絕不是愛侶間相互需要索求那麼簡單!清楚這一點,於是趁着還未被完全奪取主動權,趕緊一把壓下那雙不停作祟的手,偏頭躲開那雙不由分說的脣,控制住喘息,顰眉道:“練兒!等一下,你這是怎麼回事?要做什麼啊?”

卻見她抿了抿脣,簡單地近似不耐煩般吐出兩個字:“要你。”說罷又試圖湊上來繼續,這話說了等於沒說,當然不是自己想聽到的答案,所以也就唯有繼續抵擋躲避,抵抗道:“你別這樣,練兒!今日……今日發生了那些多的事,你不累麼?即使你不覺得累,我也……也沒有親暱的心情啊,別忘了,有人才剛剛過世……今日咱們還是,算了吧,好麼?”

在不清楚她是什麼情緒之前,來硬的不如來軟的,也不知是這番苦勸起了效果,還是因爲提及穆九娘掃了興的緣故,身後之人當真慢慢的停了下來,最後鬆開禁錮,自顧自手一撐從浴桶中跳出,落地後赤足走到一邊,只管一言不發的拭身更衣。

看不透,怎麼也看不透,也得不出頭緒,突然念頭一轉,這纔想起,算上清晨等寨衆歸來之時,這應該是今日自己第二次拒絕她了吧?

這麼想的一瞬,多少是有些心虛,可再轉念一想,即使如此,卻也還是不對勁的。

練兒喜愛親密沒錯,隨性而至也沒錯,卻也不是那種一味縱情聲色容不得拒絕之人,這兩年多來,自己雖多半遷就,但也沒少過推諉,何況如今鐵穆二人才剛剛出了那麼大的狀況,按理來說她也不該有此興致纔對……

對練兒的所思所想全無頭緒,這是極少有的,難道是今天發生太多事令自己變遲鈍了?還是,她……

“還在水裡愣着幹嘛?一會兒涼了,你又該吃不消了!”有聲音忽地響起,打斷了思緒,練兒仍是背向這邊穿着衣,卻彷彿腦後長眼般說了這麼一句,只是聲音似有些悶悶不樂。

被她這一句話提醒,自己趕緊也翻身躍出浴桶,卻顧不得滿身的水淋淋,幾步上前拉住她胳膊,想了想,還決定問道:“練兒,你是不是,心裡有什麼事?我也不是什麼神機妙算的聰明人,你若是心裡有什麼事,或有什麼不痛快,不妨直接說來聽聽,總比憋在心裡,獨自難受要來得強些吧?”

如此單刀直入的發問,實在不是什麼好法子,卻是當前自己唯一能用的法子了,潛意識裡害怕出事,擔心出事,所以一旦有個什麼不對勁的苗頭,總要力求第一時間能解決纔好,否則怕只怕夜長夢多,遲則生變。

被這麼一問,背對自己的女子並沒有立即轉身,素來心直口快的練兒,此時卻好似思潮起伏般,過了良久良久,纔回過頭來瞥了這邊一眼。

這一眼,竟是有些懾人,彷彿有許多種感情,盡在目光一瞥之中。

所以僅僅因爲這一瞥,便令自己怔在了當場。

究竟是從何時開始的?

究竟是從何時開始,一直覺得朝夕相處瞭如指掌,或至少也是能將之揣摩個八九不離十的她,也有了這般令人看不透的眼神?

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這一雙澄澈乾淨到幾乎不摻任何雜質的眼眸,也可以如這般寫滿了不可測的情緒?

是練兒成長得太快了麼?還是自己實在過於駑鈍?以至於遲鈍到得靠如今她毫不掩飾的一瞥,才如遭當頭棒喝般反應了過來,甚至在反應過來之後,都還兀自有些不信。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

不知道何時開始,但如今一切都已經開始,還是自己親手單刀直入開了局,開局後的一切卻令人措手不及,若說先前恍悟已足夠使得心中驚異錯愕的話,那麼接下來她所講的,就使得這份原本的無措更添了一層。

“你要我別不痛快,那好,我就痛快些。”練兒這麼開口時,彷彿思慮良久後終下了莫大決心,目光咄咄逼視而來,道:“聽說前夜在那清虛觀中,你曾當着若干武當門人和官兵們的面前,宣稱對那卓一航甚爲欽慕,深夜私會以表心跡,這件事,是不是有?”

心中咯噔一下,暗忖這話題怎麼如此快被她知曉,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可透風也需要時間,這件事本想靜下來後再擇個好時機對她講的,可怎麼……

此事並不複雜,略一沉吟就能想通,心裡頓罵那男的太不懂變通,卻也沒有辦法,只得賠笑道:“練兒,這只是事急從權,別人不清楚,你還不清楚麼?當時那嶽鳴珂就藏在清虛觀,搜出我來,總比搜出他來得好,我隨便找個藉口,只是想矇混過去而已……”

“哦,是嗎?”她卻似不吃這一套,仍是瞪住人,略帶了譏嘲道:“就算你是事急從權好了,爲何事後卻不讓我知道?當時,你和卓一航說話時存心含糊其辭不想我聽懂,我就知道有問題,一直在等你說,可回來的路上你不說,我倆獨處時你也不說,若非後來我與紅花鬼母打起來時,那卓一航在旁爲了勸架說了,我是不是一直都等不到?”

“練兒!”沒想到……不,其實早該想到,機警如她,聰慧如她,怎麼會發現不了我與那卓一航之間的一番話裡有話?自己果然是太駑鈍了啊……一邊暗悔,一邊趕緊解釋道:“我不知道你在等,我想得是待事情全過去了再對你說,這一日一夜發生太多事,好不容易得了點空閒,我只是想你多休息休息……練兒,我心裡是怎麼樣的,莫非你還不知道麼?”

自己爲那卓一航的事耿耿於懷許久,誰想她竟也在耿耿於懷,想來多少有些令人啼笑皆非,只是……只是盼着她的介懷,全是因爲同一份情纔好。

這些年來,從不懷疑練兒的摯誠之心,卻也從沒有真正放下過心,箇中糾結,不足爲外人道。

只是這多心的毛病,莫非也會潛移默化傳染不成?

否則的話,練兒怎麼會在自己清楚的對她吐露了一切心思後,還會那麼說?她說道:“我就是不知道!”這話從面前女子的口中說出時,還真是令人恍惚了一下,有瞬間好似弄不清楚眼前是誰,可明明白白就她,她明明白白地說道:“今日我們索性就把話講清楚了!我來問你,除了我,你的心裡,是否還有其他人?”

被這麼追問時,真是連苦笑都笑不出了。

爲什麼會這樣?腦子裡一直在想,卻似乎繞進了死衚衕般,一時間怎麼也得不出答案,只得斂了萬般無奈,正色道:“好,你若問,我回答就是了,從始至終,竹纖心中唯以練霓裳一人爲重,甚至連師父也……”

頓了頓,卻連這樣的回答也沒說完,因見她一仰頭,脣邊似乎飄過了一縷熟悉地……冷笑。

“……你,不信?”沉聲反問道,一想到有這可能,心中滋味真難以形容。

可對面練兒勾完脣角,也收起笑容,沉了面色,瞬也不瞬地對上視線,道:“你總是這樣,你可知我問得不是竹纖,我在是問你,你!你的心中,可是從始至終只有我練霓裳一人?”

作者有話要說:繼續難產中……呃,會不會有些突兀?雖說在師姐的角度看確實是有些突然……OTL

師姐其實有時候笨笨的,關心則亂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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