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憂

隱憂

迷迷瞪瞪地搖搖沉重的腦袋,睜眼時正好瞧見空中的微塵在縷縷光線中載浮載沉。

彷彿同樣也置身於載浮載沉的空中,到處輕飄飄地,比起似乎已不屬於自己的手腳,身上有幾處難以啓齒的不適感倒異樣鮮明,卻也習慣了,只遲緩地慢慢坐起身,習慣性不甚清醒的怔怔了一會兒,待到打了噴嚏,才又顫巍巍裹緊被子。

好冷……

這時纔算真甦醒過來,掀了被,不敢耽擱,迅速穿衣披氅,直至蹬好了厚厚絨靴才舒了一口氣,坐在榻邊緩上少頃,起身踱步,推開了向陽一側的窗格。

窗外是洋洋暖日,卻也擋不住陣陣刺骨寒意,即使是陽光普照下,山中仍有淡淡地嵐氣繚繞,近處銀裝皚皚,遠峰霧靄濛濛,水墨一般,好一派冬日雪景。

吸一口深山那飽含冷意的清新空氣,呼出時,就成了團團白霧。

還真是山中歲月容易過啊,無論是哪座山。

看看日頭就知道時候不早了,皆因昨晚又被她鬧得有些過,以至於現在才起身,可那枕邊人卻仍是精神百倍,此時醒來不見蹤跡,怕又是處理什麼事去了,川陝剿匪之勢漸微,如今明月峽雖可說是小安局面,可畢竟外面還是不太平,據說官府橫徵暴斂,地租又重,道途各種傳言頗多,綠林往來也密切,兼之去年廣元失收,年成不好,附近也變得有些亂起來……

嘆氣關窗,斂了思緒,好好將自己收拾妥當,也無心用什麼正餐,只是就着桌上茶水吃了幾個點心了事,雖然天寒地凍,茶卻是熱的,點心也不僵,這屋別人不能輕易進來,所以練兒離去應該不算久。

草草果腹之後踏出了房門,到了屋外,寒氣更甚,不過暖日洋洋灑灑落在身上,在這冬末早春時節倒也算得上舒適,小徑隘口的崗哨自建立起就再沒撤銷過,途經那處時向哨兵打聽練兒的動向,得到的回覆是:“據說鐵穆二位姐姐今日要出門辦事一趟,寨主此時應該正在寨門前相送,可要屬下前去稟報她老人家一聲,說姑娘您醒了在尋她?”

雖說始終未曾在這寨中真正有一席之職,但也許是受練兒潛移默化的言行影響吧,與定軍山相比,甚至與兩年半前相比,自己在衆人心中地位似乎不知不覺高了許多,以至於有些時候都不太習慣起來。

“不用了。”客氣點點頭,微笑道:“你辛苦了,我自己去尋她就好,權當散散步。”

這倒不是客氣話,前些日子連降大雪,幾日裡幾乎都裹足不出,如今倒確也想散散步,沿途而下,正是霽色晴光雪不消的景緻,大地積素凝華白皚皚成一片,在陽光下反射着鑠鑠銀光,襯了遠峰山頂的堆雪,更顯得尤爲壯觀,不過,畢竟臨近立春,蜀地又是羣山環繞之勢,並無極寒,是以近處留神細看,倒也能見寒林枝梢存綠,山石皴理有苔,算得上生機盎然,和一派肅穆雪景相映成趣。

再轉幾個彎,就瞧見了人煙,遠處炊煙正嫋嫋升起、一間間依山而建的木屋頂上都覆蓋了厚厚地無暇白雪,但地面上大片的白卻被踩出了痕跡,來來往往的寨中人活動穿行其間,給這幽寂的冬日山谷添了許多熱鬧。

景是美景,卻沒太多閒暇觀賞,此去往下七彎八拐,想至寨門前實際還有不少路程,鐵穆二人只是下山辦事並非遠行,練兒又不羅嗦,送別什麼的只是交代幾句話而已,想來不會耽擱太久,等老實趕去必然是來不及的。

好在這兩年無事早摸熟了周圍地貌,走到這一段就偏了正途,往旁邊密林中幾個騰躍,快速翻過常人難行的兩處斷澗,再直線而下,沒多久眼前就倏地豁然開朗,這林子邊緣有一處突出的斷崖,到崖邊往下一探首,那遙遙相對的山寨大門,還有那幾個談笑正歡的人影,就清楚地映入了眼簾。

急匆匆趕上,本意是想也來打個招呼的,可眼見她們談得正好,便改了主意,省去招呼,只是含笑相望權作送別就好。

視線所及,鐵珊瑚與穆九娘只是簡單的男子裝束,果然只是下山辦些小事,連隨身包袱也沒有,只是雙手空空帶了武器,沒準當日即返也不一定,練兒正與鐵珊瑚說話,也不知道講了什麼,惹得鐵珊瑚漲紅了臉,往九娘身後一躲,手指在臉上一刮,吐舌做了個鬼臉,引來練兒一聲長笑作罷。

明月峽安居後,共同經歷了近三年的是是非非,加上伴侶選擇上的特殊共鳴,練兒與她們感情是越來越好,走得越來越近,時至今日,怕是除了我與師父之外已無人能及,甚至連鐵老爺子沒準也趕不上趟了。

否則,這幾年練兒不會在明知鐵飛龍一直打探着女兒下落的情況下,還遂了珊瑚和九娘心願,瞞了她們行蹤,甚至仗着明月峽的隱蔽地勢與外間隔絕消息,不與鐵飛龍直接聯繫,只是時不時放風出去,令老爺子知道一切很好,免他擔心。

其實不僅僅是練兒,即使是自己,對這鐵穆二人,友情也是愈發深厚起來,一來這兩人確實不錯,而且,或是物以類聚吧,面對一段境況相似的感情,總有些心有慼慼。

只是越如此,越有些隱憂在懷。

老實說,自己不是輕易爲他人掛心的性格,當初對那鐵珊瑚,也就是順便出口相助一下,並不怎麼特別在意,可走到今日友情漸甚,就不得不去正視一些感覺,這感覺,與其說是記憶,倒不如說更似預感,雜糅了直覺的預感,尤其最近以來,每每看着鐵珊瑚,總莫名有些不安,彷彿會發生什麼壞事般。

今生是活在一故事裡,此事認命,已能坦然面對,唯一隻可惜當初讀書不精,許多事情都不復記憶,練霓裳的事尚且不記得多少,這鐵珊瑚就更是不消說,當年鐵飛龍逐女是唯一的模糊印象,而之後會發生什麼,則完全不能想到,哪怕連隱隱約約地畫面也沒有。

這種情況下,卻總覺得結局怕是不善,這種感覺,連自己也無從解釋,不知道該不該信,若信,又該如何是好?許多問題已經夠勞神了,偶爾想起這件事更頗爲煩惱。

可惜,即使苦惱,卻依然連個商議的人也不會有。

若對練兒講,怕只是被笑操心太過吧。

如此這般,想着想着,心情漸漸沉下,注意力也散了,待到再次將目光投到寨門前,那鐵珊瑚和穆九娘早已不見了蹤跡,只見練兒對寨前崗哨吩咐了點什麼,便回身往裡去,沒走出兩步,忽地又駐了足,轉頭往這個方向瞥了幾眼。

就在自己疑惑如此距離應該不會察覺之際,突然見她揚眉一笑,衣袂微動,也沒個招呼,就在哨兵的眼皮底下憑空掠高數丈,彷彿隨風而起,不等人看清,已順山勢幾個起落,穩穩站到了眼前。

“怎麼想着跑這兒來了?對了,用過早飯了?”不等完全站住腳跟,帶着笑意的發問聲就已經傳入了耳中。

來不及驚訝,也來不及問她是怎麼發現這邊的,眼見那落下位置有些危險,趕緊伸手拉她後退了幾步,遠離了崖邊,這才放下心來,答道:“用過桌上的點心了,聽哨兵說你來送珊瑚和九娘出門辦事,就趕來看看,你也真是的,她們出門也不告訴我一聲,害我趕不上,只得在這裡瞧一眼算數。”

“她倆只去廣元,那兒附近鬧了饑荒,饑民想搶官府的糧食,特帶信來尋我通氣,我讓她倆去看看情形,傍晚就歸,有什麼好特意來送的。”練兒不以爲然回答道,倒證實了我剛剛猜測的,忽又別有深意地一笑,道:“而且,我本以爲你起碼還要再半個時辰才能醒呢,昨夜鬧得挺晚,末了你都直接睡過去了。”

“原來你也知道昨夜鬧得太晚了?”想要瞪她一眼,可惜對上得是一張傾城笑顰,氣也氣不起來,只得無奈道:“說了多少次了,凡事適可而止,我幾時對你這樣過?第一次時的教訓就忘了麼?”

“沒忘啊,我有分寸,而且那次也是你逞強在先的,若是早些示弱告訴我,不就什麼事都沒了。”換回來得卻是毫無愧意的回答:“不過也沒差,萬一再如此,我再渡真氣給你便是了。”

她是毫無愧意,我卻有些羞愧起來,皆因記憶隨話題回了到那一幕,真是往事不堪回首,忘亦難忘,也怪自己當時鬼使神差地被心緒所擾,一心只想着給予全部,令她滿意,結果勉力迎合全盤照收的下場就是翌日臨近黃昏也不見醒轉,練兒不知深淺,索性以氣渡氣,用真元內力硬是將人逼得復甦了意識。

各種意義上說,都可謂是糟糕之極的第一次啊……回想起當時,心中頓感百味雜陳起來。

揉眉悔不當初的同時,難免有那麼片刻忽略了身旁,就在這當口,眼角餘光忽覺得一黯,這裡只有我們倆,熟悉的氣味靠近不會令人覺得有什麼可警惕地,待到反應過來,已經從背後被擁了個密不透風,“怎麼了練兒?”不明就裡的問道,下一霎才真正感覺不對。

“練兒!你做什麼?別亂來。”擁得很緊,唯有維持着彼此依偎的姿勢側頭回看,她今日也是着了件白衣,裘絨細毛軟乎乎貼在頸邊,令此刻那恣意的笑容平添了三分無邪:“接下來沒什麼事,我本打算是要回去尋你的,若醒了,就把昨夜沒完的最後一次討回來。”帶着這樣無邪地笑容,她盯了我,勾脣道:“既然你已自己尋過來了,這裡常人又上不來,那便這裡討也好。”

像是爲證明這並非玩笑,此時已有冰冷觸感潛了進來,因仗着大氅厚實耐寒,我裡面穿得相對簡單,此時倒給她開了方便之門,頓時大驚,伸手趕緊阻止道:“等,等等,別這樣練兒!胡鬧,此時可是天寒地凍,而且你忘了曾答應過我什麼了?”

“嗯,當然記得。”可惜隔了厚實衣物,想要按住那已一縷涼意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練兒輕易就避開了阻擋,仍執拗下潛着,另一隻胳膊自身後緊緊摟了我手,按住,再將下巴抵在肩膀上嘟囔道:“可我又不是臨時起意,只是要討回昨晚沒完地而已,再說又不除衣衫,不算違約,也凍不着你,放心好了。”

論自作主張誰也不及她,什麼叫放心好了?簡直就要氣急敗壞了,那一縷涼卻赫然已潛到了目的地,兩年多的耳鬢廝磨中早熟悉了彼此,幾個彈撥輕叩,幾乎就要被抽去了力氣。

“練……練兒,別……站不住,我不想……”實在不想承認此刻的狼狽,起牀不久的身子還殘留着些許昨夜餘韻,糟糕地迅速進入了狀態,可心中還是萬般牴觸,所以抽氣咬牙,斷斷續續的繼續表達着抗議。

身後人卻一聲不吭,只是默然摟住人往後兩步,退到林邊,背靠着樹幹在雪地中坐了下去,拉我坐在了她的膝上,緊緊擁好,做這些時,那衣下放肆作祟的手卻片刻也不曾停下,而吻不停輕輕落在頸後耳邊,表明了她的執意。

罷了……感受到這堅持,更強烈的無力感霎時伴隨無奈席捲了身心,罷了,也不再出聲抗議,順從地仰頭靠上身後的存在,咬住脣,只是忍耐地喘息。

雪地的冷與背上的暖,帶着涼意的指與匯聚而來的熱,種種衝突形成了再鮮明不過的觸感,那一刻來得很快,閉上眼,持續顫抖着,無法控制地微微**,冬日陽光灑在閉合的眼上,帶來溫暖的薄紅,而和這光一起落下的,還有一道視線。

沒有睜眼,也並不緊張,因爲知道這視線是屬於誰的,這並不是第一次了。

練兒喜歡看,從最初的那一夜開始,就發覺練兒喜歡看,那視線總是專注灼熱,興致勃勃,將我承受她時的種種反應從頭到尾盡收入眼底。

有時候會想,或者她熱衷於佔有,只是因爲熱衷於這份掌控感也不一定。

可即使如此,也無法拒絕她,即使事後回憶起來,每每會爲這份縱容而羞愧甚至後悔,也無法拒絕她。

那一日被困擾的心緒,直到如今,也存在着。

好在,除了某些特殊時刻外,平日裡並不至於影響生活。

練兒得償所願後,樂滋滋地摟着人返回了居所,她倒是心滿意足,卻累得我不得不重新沐浴更衣才行,冬日裡做這些事委實算得上是一項受罪,少不得要數落她幾句才甘心,只是看那廂置若罔聞的態度,也知道是做無用功,

接下來的時間裡,有事各自行事,無事就湊在一起練練功,打打坐,悠閒度日。這天正是無事之日,練兒一直陪着我在屋裡呆到下午,也無人打擾,臨近日落時分,纔有從山下折返回來的鐵珊瑚笑嘻嘻不請自來,推門進來,老實不客氣的一坐,開始洋洋灑灑講起這次廣元之行的見聞,知道的她是稟報,不知道的,沒準還以爲她這是在說書。

“說起來,今天路上可熱鬧呢,到處都有人講是道士要迎親。”講完正事之後,說着說着,她突然冷不丁冒出這麼一句,引來我倆一陣發笑,練兒邊笑邊駁道:“胡說什麼呢,那兒有道士迎親的道理。”

這一笑,惹得鐵珊瑚急了,連聲辯白道:“我何嘗不懂道士不能迎親,不過卻真像迎親的樣子呢!聽居民說,今天有一對對的道士乘馬西走,每隔半個時辰便是一對。我只瞧見一對,可神氣了,大紅道袍披身,精神赳赳,神色凜然,據說起頭那一對還捧了個紅包袱,高舉過頭,就像迎親時男家捧拜帖到女家一樣,就差沒有吹鼓手,要不然更像迎親了!這可不是胡說!”

見她說得煞有介事,神色認真,倒真不似假的,江湖上的事,我自己並不很明白是怎麼個玄機,偏頭看看練兒,卻見她眼珠一轉,似乎想起了什麼,拍掌笑道:“哦,我記起來了,時光真快,京城一別已三年了,這不是道士迎親,是武當派接他們的下任掌門,卓一航卓少俠來了。”

這已經超越了熬夜的境界了~\(≧▽≦)/~

然後,嗯,又三年,咦我爲什麼要說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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