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流山矮卻陡峭,且奇石嶙峋,潁川支流經此,分岔成數十條湍急溪澗。在於盛暑,噴珠瀉玉往往山間結成霧羅煙網;現轉深秋時分,流量減少變得幼細,換了另一景象,涓涓源水在夕照下,宛若垂下一頭金髮的佳人俯伏岩石上。然而,如今「佳人」像是不敢直視,惟低首豔羨那水中倒映 ── 一身緇衣,迎風佇立水中孤石的她 ── 林朝英遊目觀察,推測那倉庫置所在。
她與孫博樂按當初議定,兵分兩路:孫博樂領狗兒跟蹤樂符西奔,探取北武團的動向,兼設法調走王重陽;她則往東,趕快聯絡毛雅。該怎樣說服他?南若在,更會橫生枝節……還是按往時一樣,使武力迫他離開此處再說。往時一樣……他不喜故弄玄虛,務求穩靠……應該挑那裡沒錯。林朝英掠過水麪,直奔前方正中的茂林。
毛雅擇這林子建庫,原因有二:位置高,易瞭望,林子周邊地勢平坦難埋伏,易守難攻;水陸地形適合建秘道,便利運送和撤退。毛雅正從鄭州趕到此處,非關傳言宋軍偷襲,實因擢升爲正五品防禦使的柳少勤,奉命押送主上親辦的軍械,是時候抵達。與這位主上相處近兩年,雖未至親如兄弟,但謝其推心置腹以待,更敬佩他堅毅地修補廢主亮造成的弊端,團結和帶領各方重歸正道的不惜一切付出,故願效力分憂。而這份情誼源於一句誤會。
前年八月,毛雅奉旨到東京遼陽府,籌措攻宋軍需。他並未因調職灰心喪氣,依舊謹慎處理,不徐不疾如期三個月內辦妥。金主亮反應冷淡,但不久便命他協助高存福,監視葛王完顏褎。高存福忌才,將他投閒置散,毛雅承受擺佈,留下只爲保存帶家在金國的力量。
這一趟,頂着寒風凜冽,被差派巡視府北軍營是否如常。投宿奉國寺,睹廂房窗外漫天雪花遭狂風凌亂,憶起了英拂揚的秀髮。忘恩負義的龜孫子來信告知,她在崤山搜尋了兩個月,轉往華山後失去蹤影。
茫然出房,跟隨混離無方的飄雪而行。一陣陣捲吹的素虯,幻化出她一個個的身影 ── 憐惜狼狽不堪的她;對孤苦伶仃的她欲助無從,滿腔困惱;見到處聵衝瞎撞的的她,不由得憤懣怒罵,道:「一個窩囊廢,值得妳捨命相待?」驟聞金、瓷器散落地上破碎的聲音,毛雅方醒覺自己來到另一端的禪樓外側。
兩扇窗戶猛然被推開,一名方面、魁梧、絡腮黑長鬚子,四十歲左的漢子站立其後。他的臉頰、鬚邊,明顯有擦拭涕淚的痕跡。他激動地道:「我已能捨便捨,能讓便讓,真的不可給我一點餘地嗎?」
毛雅認出眼前人是完顏褎,他留在燕京爲質的妻子,被金主亮詔入宮侍酒的途中,爲保貞操又顧慮丈夫處險境,故仰藥自盡,事後被以急病發而亡掩飾。毛雅從他悲傷的眼神中,看出一絲畏縮和後悔,誘發內心抑壓的鄙夷,道:「人家連命都捨得,你竟要求留餘地?」分不清怨懟的是他,還是那藏頭露尾的「他」。
完顏褎頹然伏在窗框上,悔疚地道:「你也知道,我真的無法關切她的處境!她的付出……我很慚愧很慚愧……」
眼前迷煳,心底明白,毛雅縱然不服也得低頭坦承,道:「她的付出,爲了心之所歸。」
他的語氣……完顏褎瞬間從沮喪中恢復理性。此人有份監視自己,當須知己知彼,打探到他的意中人,爲慕一名謀逆宋賊,拋棄了他,甚至脫離暗黑劍士。半是對他試探半是自我開解,完顏褎道:「莫論怎樣,也要好好活下去,成全她的願望。讓她了無掛牽,疼她何忍爲難她?」愉,都依妳遺書上的話,「臥薪嚐膽」地活下去,「延攬英雄」,待「一怒而安天下」。
毛雅擡起了頭,像遇到了共鳴。
去年十月初,完顏褎得毛雅助,計擒本欲先下手爲強的高存福;更得逃避完顏亮軍責的完顏福壽等諸將簇擁,於遼陽府發動了政變,自立爲帝,改元大定,漢名換爲雍。
這十個月來,毛雅爲金主雍獻謀出力,清理了那些阻撓「修復和團結」朝野的障礙。金主雍亦火速提拔他至,令宗室羣臣側目的正二品太尉之位。臨出發到開封府,籌辦「再度南侵」軍需的那一天,毛雅被召入宮。與金主雍共膳談聊是慣常事,毛雅詫異的是這一頓的菜式頗爲講究 ── 主上素來節儉,每餐都是粗菜糙食,甚至一道剩菜連吃兩天;用膳他也是甚少喝酒,今卻備了「金闌」御酒。金主雍舉杯,道:「乾一杯,路上須多加小心。」毛雅恍然他在擔憂,宋國武林人士組隊施襲的情報,道:「區區鼠輩,傷不了我。」金主雍道:「意外總是攻其無備!你我情誼,實不想你遭受傷害。」肝膽相照毋須贅言,毛雅暢飲了此杯。金主雍亦一口乾盡,道:「她,絕非良配。吳南詠可堪……」毛雅道:「讓她隨心之所歸,我也想隨心之所歸。」金主雍頓生愧疚,喃喃地道:「我何嘗不願隨心之所歸?」再乾一杯,道:「我今生虧欠的,惟有來世再報。來!今宵只取眼前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