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如此下去,夷礞山的飛禽走獸都要被你們獵完了,看來年你們獵什麼。“
將厚厚的披風覆上他的肩,再轉到身前替他細細綁好絨布帶子。
他伸手順了順我隨意披散在肩的黑髮,眼中亦是無奈。
“父皇還未盡興,難得能出宮來,又怎會輕易回去,再者,我還未幫你抓到白狐呢,真不知今年這白狐都躲去哪兒了。”
“抓不到也好,任由它們在這山間自在的活着,總好過被關在籠子裡孤單渡日。”
順發的手勢停頓,他抻手托起我的下巴,眸子透着不確定的神情。
“你也會有這種感覺嗎,將你困在王府裡,你會怨我嗎?”
我垂頭輕嘆一聲,事到如今,他還在擔心些什麼。
“不會,只要有你在,我又怎會有這種感覺。”
聞言,他立刻笑開了。殊不知原來他也有如此傻氣的一面。
“今日還是不和我同去?”
我輕搖頭,只有前兩日我隨同他一起去狩獵,但終不忍那些原本活得肆意灑脫的動物,被殘忍的獵殺,後來便不願再去,只是終日裡呆在帳裡無所是事。
“王爺,該出發了。”
帳外,穆虎輕喚着。
“我讓穆虎留下。”
“不用了,這裡有禁衛軍很安全,你還是帶上他們,指不定還能幫着抓白狐呢。”
他笑了笑,步出帳外,帳簾掩去了他欣長的身影,忽然間幻想着若他是尋常百姓該是多好。
每日清早送他出門,日落西山時倚門盼他歸來,那種等待也是種幸福。
帳外馬蹄轟鳴,他們就要出發了。
偷偷的掀起帳簾一角向外探去,一眼便瞧見了端坐於馬背之上的他。
其實,他更像青帝,一樣的偉岸,一樣的大氣,一樣的玉樹臨風。
像是心有靈犀,他越過層層人羣旗幟向我看來,送我一個勾魂奪魂的溫笑,瞬間擾亂了心跳,羞得我放下了帳簾。
聲音漸漸遠去,再掀起簾子時,已見不到大隊人馬。營地安靜的出奇,只有兩三個待衛巡視而過。
呆立於帳外,天色陰沉的很,從此處望去便能看到夷礞山頂的皚皚白雪,白得有些晃眼。
莫名的,便想到他適才在帳內的傻笑。
他才走,我便已開始盼着他歸來了。
今日狩獵的時間比往日來得久,看着昏暗的天空,心裡在不安,莫不是出了什麼事。有穆龍穆虎兩兄弟在,應該不會有事的。
隔不多久,我便出帳探看,到了後來索性便站在帳外等着,也不管那越來越肆虐的秋風,執意的要見到那身影才覺安心。
馬蹄飛踏之聲,我引頸焦望,只見兩名侍衛飛奔而來,翻身下馬便開始咋呼,營區開始燥動起來。
我心驚不已,更顯忐忑不安,上前幾步伸手扯過一個侍衛便問話。
“發生何事了?”
“大皇子受傷。”
我緩了口氣,看着他奔開。
大皇子受傷,他爲何會愛傷,這是否又是個陰謀。
反身入帳,將青絲高高束起,隨手拿過披風繫上。我要去見他,去確定他的安然無恙。
牽出他幫我選的白馬,翻身上去策馬前進,卻在半途中遇到了兩兄弟。
“你們怎麼會在這兒,王爺呢?”
他們怎會拋下玉詡一人,還是他出了什麼事,“是不是王爺他……出事了?”
顫抖的手幾乎抓不住僵繩。
“王爺,王爺,”穆虎喃呢了幾句,說不出口,我轉而看向穆龍。
“王爺在抓白狐的時候,馬匹受了驚,摔下了懸崖,生死未卜。大皇子也連帶的受了點輕傷。”
摔下懸崖,生死未卜,越是害怕的事,越容易發生。
短短几個字將我打了個措手不及,濃重的悲痛襲來,一陣眩暈,身子便直愣愣的摔下了馬。
“小姐。”穆龍飛身下馬接住了我。
我應該感到痛的,爲何我察覺不到痛,爲什麼?
“我不信,我不信,我要下去找他,他一定沒事的。”
揮開他們的扶持,我艱難起身想上馬,血染上馬兒,白的也變成了豔紅。
“小姐,你這樣會傷着自己的。”穆龍扶住我,“屬下已經找到下懸崖的路,現在就去找王爺。”
“帶我去,快。”看他們不知所措的呆望着我,急怒大吼,“快啊。”
穆龍與我共乘一騎,從半山坡處繞路而下,再棄馬徒步。
密林深處,藤蔓依附着古樹而生,兩者相依相存,便如我與他一般,我是那藤蔓,依附他而生,若失去了他這棵大樹,我又如何存活下去。
前路黑暗茫然,荊棘劃破了棉衣臉頰,披風早已不知所蹤,一頭青絲也散亂不已。
不知跌跌撞撞的走了多久,終於下到了崖底。
昂首望去,我心寒不已,高聳如天的峭壁,似有百丈,從上面墜下,我不敢想。
“找到了。”一聲叫,我的心猶似冰凍。
呆滯的眼神隨着他們的奔進移動,舉足似有千斤,重得令我難忍。
躺倒的馬匹旁邊,他靜靜的躺着,面色慘白,顯得額間的紅是那麼的嬌豔。脣邊的朵朵紅花,緊閉的雙眸,是他。
腿一軟,膝蓋硬生生的磕上山石,可是一點都不痛。
抑不住的全身顫抖,伸出手探向他的鼻間,卻又收回,反覆了幾次仍是不敢去探試。
“小姐。”穆龍按住我的手,“王爺,王爺已經去了。”
冰冷劃過面容,晶瑩剔透的淚滴落在他的臉上。
潸然淚下時,只覺得肝腸寸斷,我的世界土崩瓦解。
伸手覆上那俊顏,一片冰涼,如那寒潭之水,凍僵了我的心,聽着它碎成片片,散落於地。
木納的用盡力氣將他抱入懷中,緊緊的,以爲那樣便能將他溫暖。
“玉詡,玉詡……”喃喃的重複着,“我說過不要白狐,我說過只要你,只要你……”
“啊——”仰天吶喊,我好不甘心,“爲什麼,爲什麼要讓我來這裡,爲什麼給了我一切,卻要再奪走,到底是爲什麼?”
幽幽懸底,我只聽到了自己的吶喊與哭泣聲,沒有,沒有他的聲音。迴應我的,只有忽然間落下的輕盈白雪,密密麻麻,紛紛揚揚,落於林間,落於發間,落於他的臉上。
他近在咫尺,卻從此陰陽相隔,從今往後,我永遠的失去了他,連帶的,那顆愛他的心也被硬生生的刨了去。
風捲起散亂的一頭長髮,覆上眼,覆上臉,滿目皆是黑白,我的世界隨他的離去而變得蒼白無力。
“我們回家……我帶你回家。”緊緊的抱着他,想將他扶起來。
我的玉詡,我帶你回那個溫暖的家。
穆龍穆虎幫我挽着他回去。
咬着脣,任由淚肆意而流着,心陣陣的痛着。淚迷了眼,但他的臉清晰的就在眼前,只是卻少了那溫暖如昔的笑容。
我不知他們是如何看待我的,我也不想管。
肆虐的淚,散亂的發,以及從天而降的片片白雪。
營地的人羣開始騷動起來,但無人敢上前,只是看着我們三人扶着他走向不遠處的馬車。
在馬車裡,他便靠在我身上,我卻連最後一絲的餘溫都抓不到了。
腦海之中留下他最後給我的笑容。
貼着那已無溫度的臉,我從未與他如此的親近過,但那知以後再無機會,這便是我與他的緣嗎?
“咳咳,”制不住的咳意,好冷,心好冷。
“我們……回家。”
還未入冬,墚都卻下起了雪,或是,那是被從夷礞山帶回來的。
在王府堂前,放着一副棺木,裡面躺着的,是我冉莫言此生最愛的人。
他仍是那麼的和善,即便緊閉着雙眸,我亦能想像到那如春風般令人舒適的眼神。
青帝公告天下,玉王爺於夷礞山狩獵之時失足墜崖,不治而亡。
可我知道不是。當穆龍告訴我那匹馬被人用暗器擊中,纔會發狂,以至於讓玉詡墜崖時,我沒動。
現下,我只想陪着他。
“莫言。”那聲不確定的呼喚,我側過頭,又失望了,不是他在叫我。
“莫言。”秦容問的手覆上我的雙肩,“他們說你這麼多天都沒開口說過一句話,莫言,你說話啊,你到是開口說句話嘛,或是你哭出來,哭出來就好了。”
靜靜的看着他的睡顏,耳邊是丫頭僕人的哭泣聲與容問的叫嚷。
“莫言,莫言。”她竭力的想扳過我的身子,“聽姐姐的話,哭出來心就不會那麼痛了。”
真的嗎,哭出來心真的不會痛了嗎,可是我哭不出來,淚早已乾涸,哭不出來了。
“不好了,不好了。”一個丫頭從門外一路大叫着,撲進了堂內。
“何事如此慌慌張張的?”穆龍厲聲呵斥。
“兩位丞相帶着大隊禁衛軍包圍了王爺。”
“我爹?”
話音才落,大隊人馬紛至踏來,盔甲撞擊間發出令人膽顫的寒音。
“給我圍起來。”右相榮錚手一揮,禁軍便將整個大廳都圍的水泄不通,高舉的火把將黑夜照得通亮。
“爹,這是怎麼回事?”
容問走到人前,皺着秀眉問着。
“容問?你怎麼會在這,趕快給我回去。”左相秦鴻一示意,立刻有人上前,“送小姐回府。”
“我不。”掙開侍衛的手,容問氣急而道,“表哥屍骨未寒,你們帶這麼多人來做甚?”
屍骨未寒,我一震,沉默不語。緊握的拳頭令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之中,卻依然比不上那心中的疼痛。
玉詡,他們真是欺人太甚,我唯一還能陪你的時間他們還來打擾。
“屍骨未寒,哼哼。”榮錚嗤笑上前幾步,打量着衆人,“玉王爺玉詡私通外敵,意欲謀反。”
話一出口,四下無聲。
“哼,別以爲他死了,你們就能將自己做的這些大逆不道之事統統推到他身上。”
冷冷冰冰,沙沙啞啞,那是我的聲音。即使是搭上我的性命,我也不允許他們如此誣衊於他。
“你大膽。”榮錚橫眉豎眼,怒目相視,“來人啊,把所有人都給我抓起來。”
當下,廳堂內亂作一團,哭喊一片。
手捏着棺木,指骨發白,我氣極。
玉詡,沒有你支撐的世界,原來是如此的黑暗。
“慢。”一道洪亮如鐘的聲音,衆人的視線皆轉向門口。
奚彥從門口大跨步而來。
“兩位大人,這王爺還未蓋棺,這樣抓人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哼,人情,這是皇上的旨意,太尉大人還是不要多加干涉了。抓人。”
有人按住了我的雙臂,要將我扯離。
“不要,放開我。”
伸手探入棺內,想拉住他的手,我要陪着他。
奈何多日未好好進食,身子虛得哪敵得過兩個孔武有力的男人。
手劃過,只抓住了我幫他掛在腰側的玉佩,撞上棺木竟碎了,只餘下同心結牢牢的握在手中。
“不——”同心結仍在,玉卻碎了。
眼見着離他越來越遠,眼見着他們推倒了燭臺,不慎點燃了白縵,眼見着它被燒斷,跌入棺中。
“不,不要。”
那會燒到他,他會痛,他會痛的。
拼盡全力想撲過去,卻只能見那火苗從棺內竄起。
“啊——”用盡全部內力,不管那有何後果,掙開束縛想向前,卻可恨被奚彥擋住了去路。
“讓我過去,他會痛的,會很痛。”苦苦哀求着,哽咽着,只想保全他。我怎麼忍心看他死後還受如此折磨。
原來還有淚,只是不知它們躲到了何處,當心疼到快麻木的時候,它們又出來了。
“小姐,走。”
畫兒拉着我,在穆龍穆虎的掩護下往外退去。
周遭的一切仿若與我無關,我只看着那靈堂之中的一片火海,以及背襯着火海的奚彥微皺的眉頭,和他好像。
爲何我沒有暈過去,我多想就這樣睡去,什麼都沒看到,什麼都不知道。
可偏偏,我卻清清楚楚的看到,明明白白的記得。
原本我的世界陽光明媚,五彩繽紛,而轉瞬間,我猶如黑夜中隨波逐流的小船,在風雨中飄搖,什麼都沒有了,失去了。
“爲什麼,連唯一僅有的,都不能留給我。”在城西的祁綿山上,我緩緩的跪倒在地。
玉王府那竄天的火舌映紅了半個墚都 ,一切都化爲灰燼,隨風而逝。
“小姐。”畫兒跪在我身側,淚盈盈的看着我,而身後的兩人均掛了彩,卻默不作聲。
“我不甘心,畫兒,他們爲什麼那麼對他。”熊熊烈火充斥着我的眼,亦點燃我心頭的烈火,“我要把這一切都還給他們,將屬於玉詡的東西奪回來,一定……”
北應史載,崇應三十五年十月初一,玉王府沖天大火,一把大火燒盡了所有,奴僕無一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