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我們所知,縣城到上河村的路途並不算長,但是陸鴻直到傍晚時分才隔着燕子河瞧見他家那個簇新的灰磚院牆。
原因很簡單,他在壩集裡瞧見了趙四。這個曾經因爲輔佐陸鴻捕捉巨寇藍鷂子而名噪一時的客棧老闆,如今關了趙家集祖傳的生意,在壩集賃了間鋪子,專門賣些常見的點心吃食。
陸鴻晌午時分騎着馬穿過井然有序的縣城,來到熱鬧哄哄的壩集,剛到集鎮東面的牌樓下便被眼尖的趙四攔下了。
“陸隊正……陸隊正恁回來咧,怎到壩頭來的?”趙四激動地從臨街的商鋪裡躥了出來,一把揪住陸鴻的大氅,險些被張如鏡一鞭子抽在腦袋上。
據《保海縣誌》記載,壩集原先叫做壩頭莊,自青州四十年前在保海立縣以後,由於此處正當縣城與三河鎮、柳鎮交接之地,因此迅速取代了原先三河鎮趙家集的地位,成爲了縣城以外首屈一指的大集鎮,幾年發展之後便已頗具規模。
六年前洪縣令爲了整飭縣城街道,解決城東城南兩大集市髒、亂、差的問題,下令遷出所有無店鋪的流動商販,統一在城外擇地安置,所以城東集市的大部分商販都轉到東門外二里地的壩頭莊來。
原先只有一百多戶的壩頭莊立即涌入了不下千三百的新人口,隨着文昌廟及城隍廟相繼遷入,壩頭莊也改名叫做壩集,因而此時仍有許多老人稱壩集叫做舊名“壩頭莊”或是“壩頭”的。
這趙四着實有些激動,嘴裡都不甚利索,愣是將壩集的老名字喊了出來。
陸鴻起先也被嚇了一跳,待瞧清是他之後,心中也有些乍見故人的歡喜,攔住了準備拔刀的張如鏡,衝趙四笑着道:“趙老闆,怎這樣巧法,你也在壩集哩?”
趙四仍舊緊緊攥着他的大氅,似乎怕他飛走了一般,絲毫不在意周圍投來的異樣目光,嘿嘿傻笑道:“陸隊正,這有啥巧不巧的,俺把買賣開到這兒來咧。”
陸鴻被他拽得脖子有些發緊,只得翻身下了馬,一邊把住趙四的手臂,順便不動聲色地將他的手甩脫,一邊和氣地問道:“趙家集的客棧怎麼不開了?”
趙四一臉苦笑:“俺把客棧封了。”說着左右瞧了瞧,遮遮掩掩地道,“晌午還莫吃罷?先到店子裡坐坐,俺叫你嬸子給你做面片湯。”
陸鴻心想,這趙四還是老樣子,大白日鬼鬼祟祟的,估計又沒啥好事。他向張如鏡使了個眼色,兩人牽着馬隨趙四來到一間還算寬敞的面鋪門外,將馬在門口樹上栓了,進了店裡。
趙四一進門便扯着嗓子大喊:“老太婆,下兩碗麪片,加蛋,分量要足!”說着在空蕩蕩的館子裡隨便找了個座位,抻起油乎乎沾着白麪粉的袖子胡亂抹了兩圈,便請陸鴻坐下。
趙家婆娘這才慢悠悠從裡間的簾子後面轉了出來,迷迷瞪瞪地問:“來客咧?”顯然是生意冷清,躲在後邊瞌睡了。
“來甚麼來,是陸隊正,這蠢婆娘眼睛也不長!”趙四瞧見這黃臉婆的樣子就氣不打一處來,惡狠狠地朝他婆娘發火。
陸鴻不知趙四發甚麼瘋,只得勸道:“趙四叔,有話好說。”
趙四倒是聽
他的話,聞言“唉唉”答應兩聲。他那婆娘揉了揉眼睛,突然發癲似得衝過來,捉住陸鴻的肩膀,瞪着眼叫道:“陸隊正,是陸隊正!恁可回來了,俺們家有救咧!”說着跪在地上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陸鴻嚇了一跳,自打偶遇趙四的時候他便察覺到不對勁,此時見了這般情狀,心知定然是出了甚麼了不得的大事情。於是一邊扶起趙家嬸子,一邊好言勸慰,叫趙四把原委一五一十地說出來。
說起趙四,這段日子過得很不順心。雖說因爲捉住藍鷂子手下的事情得了縣裡的褒獎,甚至發下一個“忠義勇”的牌匾,以至於原本籍籍無名的趙四一躍之間成爲三河鎮第二炙手可熱的人物!
這件好事的影響一直延續到陸鴻們參軍離鄉,趙四還在莊裡享受着“趙老爺”的尊稱,一擡頭瞧見自家門楹上掛着的“忠義勇”牌匾,每回都忍不住沾沾自喜,這家客棧也因爲聲名鵲起,吸引了不少前來觀瞻的客人,客棧的生意也紅火了一陣。
趙四命運的轉折點發生在陸鴻們離開的第三天,他那沒見識的婆娘在收拾客房的時候,意外地從牆磚縫裡摳出一封已經被老鼠咬得缺頭少尾的書信,趙四隻揭開封皮瞧了一眼,便像丟麻雷子一般將信丟得遠遠得……
信的開頭這麼寫着:毅公亭堅兄在上,前番約定之事……
趙四是個聰明人,他只瞧了這麼多,卻已經嚇得魂飛魄散!
幾乎在一瞬之間,他就想到,這封信必然是藍鷂子留下來的,這個“毅公亭堅兄”沒有別人,當然是那位高高在上的魯國公,二月二壩集事發後的告示上不是寫着嗎:魯國公毅儀仗往柳鎮……
還有甚麼“前番約定之事”,約定啥了?一個南唐巨寇藍鷂子和咱們的魯國公約定,約定了啥?
趙四如墮冰窟。
早在捉藍鷂子封倉庫的時候,陸隊正就對他千叮萬囑,倉庫裡的東西不要動,不要瞧,知道的越多越危險!
也就是那一天,趙四突然之間鎖了客棧的大門,連自己的兄弟也沒招呼,就帶着婆娘孩子連同存下的十幾貫錢、幾錠銀子來到壩集,賃了這間鋪面度日。
這老頭嬤嬤兩個幾個月來擔驚受怕,惶惶不可終日,生意也沒心情營務。
陸鴻聽了沉默下來,隱隱然明白這事兒萬分棘手,他捻着手指,開始將二月二至今的一整灘子事情串聯起來。
趙四和他婆娘兩個垂着手站在一邊,大氣也不敢多出,生怕打斷了陸鴻的思緒;張如鏡隔着一桌坐在當門處,若無其事地左右檢視着,他在努力扮演一個合格的親兵,同時嘗試着做一些自認爲親兵當做的事情——他不知道自己如今有幾分像樣,以至於捏着刀把的左手有些緊張……
店子裡胡亂排了四張長桌,靠內間的爐竈還在咕嘟咕嘟冒着白花花的熱氣,一隻毛色駁雜野貓百無聊賴地蹲在門口的角落裡,正愜意地舔舐自己的腳掌。
壩集街上來來往往,都是剛剛吃飽了晌午的悠閒行人,正一個個撫着肚皮、打着飽嗝,邁着慢悠悠的步子消食。左右各家商肆的吆喝叫賣聲也顯得有些懶散。而這間小小的鋪面裡,卻彷彿與外面的清平世界
格格不入。
也不知過了多久,張如鏡的肚子“咕嚕”一聲,打破了店裡的沉寂。陸鴻聽見便收起思緒,笑了起來:“趙四叔,先給我們弄點兒吃的,下午我跟你回趙家集一趟,辦法總是有的。”
趙四一拍腦門,歉疚地道:“瞧俺,吃飯纔是第一大事!陸隊正坐着,俺親自下廚去。”說着一擼袖子,風風火火地往後廚便走,他那婆娘是個不當事的,也不知留着陪客倒茶,亦步亦趨地跟着趙四進了裡間。
不一時面片湯上來,陸、張兩人飽食一頓。趙四着意巴結,一人打了三個雞蛋。陸鴻吃飽喝足,先將張如鏡支回上河村報信,自己跟着趙四兩人匆匆趕回趙家集。
趙四騎着車行租來的叫驢,帶着陸鴻回到趙家集時,遇到幾個莊上的熟人。那些人相見之下都親切地向趙四打着招呼:“趙老爺,回啦?去壩集發了大財莫?”
趙四胡亂應付幾句,等到他們再瞧見陸鴻時,一個個都瞪大了眼睛,直到目送着兩人開了客棧的大門,消失在“忠義勇”的牌匾下方,纔有人反應過來,驚叫一聲:“那不是陸隊正!”
趙四一進屋便插上大門,半年前來過的趙家集客棧此時已經大門緊閉,陸鴻舉手揮趕着鼻間嗆人的灰塵,舉目打量。
這客棧還是老樣子,桌椅擺放一如捉藍鷂子那日的光景。陸鴻感嘆光陰變幻的同時,也想到曾在此地遭受的重創,胸口受傷處雖然早已癒合,此時卻不禁隱隱作痛起來。
他命運的離奇變化有很大一部分便是從此而起。
趙四並沒有察覺出陸鴻的神色變化,他此時一心惦記的,便是那個可能帶給他家破人亡的書信。他不等陸鴻吩咐,便徑自繞過賬臺,蹲下身麻利地翹起一塊地磚,埋頭刨挖起來。
陸鴻閒來無事,便取了條抹布撲撣乾淨身邊的長凳,正要坐下來等着,卻聽櫃檯後面趙四自言自語:“怎會,怎會哩……明明是這裡的……”
陸鴻心頭一跳,趕忙走過去查看,卻突然看見趙四跌跌撞撞地衝了出來,撕心裂肺地嚎叫道:“信……信沒咧!信沒咧!”
陸鴻大驚失色,一把抓住趙四因爲恐懼而顫抖的手臂,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麼慌張:“信沒了?你再想想,是不是藏錯地方了?”
趙四的雙眼空洞而無神,他搖了搖頭,既像是對陸鴻,又像對自己喃喃地說:“不,不會藏錯。俺見過他們,定是他們偷走了信……完咧,完咧……”
“誰偷走了?”陸鴻感覺到這事情的嚴重性,那封書信中一定有着什麼驚天的秘密!
“是他們……”趙四此時卻彷彿行屍走肉一般,原本乾瘦的臉龐已是一片死灰,“是那些老客,每日都來,俺不認識,俺知道他們一定是衝着信來的……”
陸鴻彷彿明白了甚麼。原來這間客棧早早就被盯上了,怪不得趙四會捨棄心頭肉一般的祖業,跑去壩集去幹那個蝕本的買賣,以他的機靈,當然早就察覺了甚麼……
陸鴻只覺背後涼颼颼的,已經出了一身冷汗,他甚至感到一直有一雙眼睛在暗中窺伺着他。他的心頭首次被恐懼所籠罩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