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州?
司馬巽想不明白,太原已經斷糧十多天了,相州那裡怎麼可能有甚麼補給線?
不過他雖然疑惑,卻半點兒不曾猶豫,直接找到韓清,讓他帶突騎軍往相州而去。
其實陸鴻並沒有得到關於這條補給線的確切消息。
準確的說,這個消息並不是斥候營沒日沒夜探查所得,更不是他經過“天機推演論”或者其他精確手段推導出來的,因爲這個消息,根本就是從唐軍之中光明正大地流傳出來的……
其實陸鴻很明白,太原與神都河南府最直接的連接通道就是澤州和絳州,這兩州一左一右好似兩扇鐵門,牢牢地將姜炎關在京畿道河南府之外,而這兩塊地方,如今都掌握在他的手裡。
其中絳州對於唐軍來說,很明顯不具備攻略條件,一來他親自率領大軍在絳州駐紮,光憑姜炎的十多萬人馬,未必便能過這一關;
二來絳州地處澤州與龍門之間,攻絳州則兩面來救、三路齊出,極爲兇險;
三來陸鴻已經提前派遣趙大成與左虎駐守太平關,那太平關貞觀七年置,雖是小關,但東西兩面連山帶水,即便稱不上“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卻也是當其要衝,急切不得破。
這三點任存其一,那便足夠讓姜炎望而卻步,何況三難齊備!
因此他只能打澤州的主意。
但是澤州也有一樁壞處,此州與河南府交界之處連綿太行、王屋二山(注),阻隔數百里,要從二山之間連通河南府,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完全打穿澤州、攻破州治所晉城,然後打下天井關,出太行山到達河南府;另外一條是攻下濩澤,沿沁水南下而至……
這兩條路雖然依舊難走,但是比起無法可想的絳州來,顯然還是有機可乘。
至於地處河北道的相州,以常理看來,根本不可能存在甚麼補給線!
——如果要從河南府繞過澤州向北輸送輜重,最近的是走衛州共城、新鄉一線到相州,但是共城如今被契丹人把持,又臨陣倒戈與大周做了盟友,斷然不可能放過南唐的輜重。
所以再想繞過共城的話,那便得多走數百里,其困難之處以及路途的消耗、兵員負擔都是成倍增長!
而且北面的扶吐瀚大軍正在沿着河北道南下,最遲二十天就要到達太原,這麼個走法兒,最後只能是給窮得叮噹響的安東軍送糧送衣的……
所以任憑從哪個方面分析,南唐都不會愚蠢到在河南府到相州一線開闢補給線。
但是消息就明明白白地放了出來,即便是姜炎故意迷惑陸鴻,想要分散他的兵力,那也只能被他牽着鼻子走……
何況兵道:虛則實之,實則虛之,常言又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陸鴻再是算無遺策,也難免會遺漏掉一些重要的細節。萬一姜炎真的從相州得到了補給,那便具備了持久消耗的本錢!
陸鴻未免夜長夢多,也只能將這種可能性抹殺在襁褓之中。
可就在此時,龍門方面突然傳來一個極壞的消息……
……
……
秋夜天寒露重,已經不復初定龍門時的那般炎熱,絳州的天光暗得比青州稍早
,陸鴻照例讀罷了一章《神機策》便打算洗漱入睡。
這部《神機策》他已經研讀了不下十遍,但是每次再看依然讓他受益良多。
他小心地在《策韜》卷最後一章的末頁空白處,寫下了兩句心得,吹乾墨跡之後便合上書卷,飲了一口已經涼透了的茶湯,稍緩了一下略顯疲憊的神經,正要開口叫小金子打水洗漱,便聽軍營之外驟然響起一聲清脆的銅鐘之聲。
那是開門清道的警報,聽聞此聲之後,軍營便需轅門大開,同時在營中道路上行走的閒雜人等必須向兩旁避讓。
一般發生這種情況的,要麼是重要人物到來,要麼便是遇上了緊急軍情。
陸鴻聽了眉頭微蹙,如今這絳州的地界上,能在他面前稱得上“重要人物”的,根本沒有,即便有幾位有名有姓的大將、刺史,到了他的軍營也不敢這般大搖大擺地讓人敲清道鍾。
那麼就只剩一種可能——有十萬火急的軍情到了!
陸鴻向門外問道:“外面是甚麼動靜?”
跟着大門“吱呀”一開,今晚負責值夜的張沖走了進來,躬身行禮道:“稟大人,營外來了一騎紅標傳信,看樣子是龍門那邊出事了。”
陸鴻點了點頭,“嗯”了一聲,便沒再說話。
不多時馬蹄聲愈來愈近,張衝所說的那騎傳信已經到了他的住所之外,只聽撲通一聲響,約莫是那傳信的騎校滾鞍下馬,跟着便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
張衝瞧了陸鴻一眼,見他揮了揮手,當即會意,轉身向門外喊道:“放他進來。”
外面傳來幾聲低低的答應,那急促的腳步聲毫不停頓,徑直穿過侍衛的關防衝進門來,卻被張衝伸手攔住,而沒能靠近屋內陸鴻的案桌。
“急稟陸帥,陳州王傳信!”那騎校既被攔住,便不再向前,屈膝跪倒在地,火急火燎地舉起一封火漆急件。
張衝接過信,三步並作兩步走到案桌之前,輕輕交到陸鴻的手上。
此時被那騎校帶起的一陣夜風吹進,柱子上的燭火撲撲作響,屋內的光線也是忽明忽暗。
陸鴻神情凝重地拆開火漆,取出信件一瞧,眉頭再度深深地皺了起來。
——王兗於隴州兵敗,三萬兵馬全軍覆沒!
陸鴻心中騰地冒起一股沖天怒火,死死地捏着雙拳,發出“咔吧、咔吧”的兩記響聲。
他的生氣絕對不是因爲王兗兵敗,因爲勝敗乃兵家常事,他自己也不知吃過多少次敗仗。
王兗縱然確實有將佐之才,卻也遠遠沒有達到百戰百勝的地步。
真正讓他怒不可遏的,是這兵敗的地點,以及兵馬的數量!
陸鴻之前交付了一部分兵權給王兗,但陳州王只是照單笑納,卻並沒有派人來請教他隨後的用兵戰略,只派了個譙巖到訪,還是來通知他不用參加祭天大典的……
他本以爲王兗這人瞧着穩重,即便他沒有叮囑,也不至於冒失輕進,最多小打小鬧,攻下長安京兆府外圍的幾個小城,滿足一下陳州王的虛榮心就算了。
誰知道他在絳州屁股還沒坐熱,剛剛和姜炎不溫不火地交了幾次鋒,那邊王兗都打到隴州去了!
隴州是甚麼地方?
居於長安京兆府和洛陽河南府正中樞紐,坐擁三大倉,兵力不下六萬!
做出這種決定的人,狂妄自大莫此爲甚!
只是不知這是王兗私自爲之,還是陳州王的授意……
如今大周與南唐難分難解之際,剛剛因爲穩固了澤州與絳州,而取得了一些優勢,哪裡經得起這般損耗?
況且他很清楚地記得,王兗最初打下郃陽等三城時,只有八千陳州王親事府兵馬,雖然是陳州王未經他同意而私自調動的,但是他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有認真追究,甚至在到絳州來之前,還另外調撥了兩批共一萬二千人交付王兗,算是大大給了陳州王的面子……
但是這一次,總數兩萬人卻變成了三萬……
所以他儘管努力地維持着面上的平靜,但是他的聲音聽起來依舊讓人感到一陣莫名的寒意:“最後一次向南線增的兵,是哪位軍官帶的?”
那騎校不疑有他,老老實實地答道:“是田永年將軍與趙昂校尉帶的兩部人馬,趙昂校尉已經在隴州戰死,田將軍隨王兗將軍退到了郃陽。”
這兩人都是陸鴻在兩千裡轉戰途中收納的軍官,其中田永年明明白白就表示過要尊陳州王而廢豐慶帝,更是在兩軍對陣、白刃相交之時便敢脫離崗位跑去獻媚李安的主兒!
至於趙昂這人,因爲比較平庸,爲人卻太過圓滑,不足擔綱大任,因此在陸鴻手下衆多軍官之中並不曾得到過重用,兩人私下裡也只是點頭之交。
陸鴻心中暗暗冷笑:這趙昂還算命好,利利索索死在了隴州,也算是爲國捐軀,回頭追贈個將軍甚麼的不算太難。但是那田永年既然沒死,那便怪不了別人了!
“把江慶給我叫來!”陸鴻冷冷地下令。
張衝彷彿明白了些甚麼,若有深意地望了他一眼,肅然接令,轉身便向門外走去。
那騎校感到氣氛有些不對,跪在地上有些戰戰兢兢地低着頭,手腳發緊,不敢朝上看去。
陸鴻卻沒爲難他,直接揮揮手道:“辛苦了,你先下去休息罷。”
那騎校如蒙大赦,連忙行禮退了下去。
過了一會兒,江慶急匆匆地跟着張衝來了,許是來之前張衝說了些甚麼,因此神情頗有些凝重。
陸鴻見了江慶,二話不說,直接簽了一道軍令,說道:“你馬上帶人去郃陽,斬了田永年!王兗冒失輕進,暫時褫奪兵權,怎麼罰讓他自己看着辦。”
江慶接了軍令,猶豫了一下問道:“萬一田永年不在郃陽怎麼辦?”
陸鴻知道他的意思,陳州王很可能料到他要斬殺田永年,或許會將其調回龍門包庇下來。
“你派人先行到龍門發一道通告,誰敢攔着我殺田永年,就是觸犯軍法,一併處斬!”
(注:太行、王屋二山就是傳說中擋住愚公WiFi信號的那兩座。《列子·湯問》記載:太行、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萬仞,本在冀州之南,河陽之北。愚公住在山西,應該就在澤州一帶,他移這兩座山的目的,就是因爲這兩座山擋住了他去河南玩耍的路。爲了方便大家理解地形,藉此註釋,望周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