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請兩位到書房奉茶。”花老太爺不動聲色地說道。
花二爺聞聲在宴廳中掃了一眼,跟三位兄弟都有過眼神交流之後,便向父親點了點頭,踅身消失在了門外。
花老太爺見大夥兒此時都已停箸不食,便推開面前的長几站了起來,帶着三分蒼老的嗓音朗聲說道:“等會老大家的繼續主持,等娃娃們吃罷了便各回各院歇着罷!”
花大爺家的長子當即站了起來,向正位躬身領命:“孫兒明白了。”
花老太爺點點頭,向在座的三個兒子瞧了一眼,目光又落到了花源的身上,說:“你們三個,還有源兒,都來。”說罷便揹着手,大步流星地往書房而去。
老太爺的這番舉動讓所有人都吃了一驚,那陸小將軍只是來找花源的,又何須勞動花家的五位長輩親自去見?
再者說,從花大爺和花二爺他們的談話中,家中的人們多多少少聽說過,這陸小將軍,馬上就要被剝奪實職、賦閒回鄉了,今後何日啓用尚且未知,哪裡還有資格讓老太爺親自接見?
花家這些人雖然疑惑,卻並不敢多說多問,齊刷刷地將目光投向了老大家的。
那花大爺家的長子名叫花重好,雖然是花老太爺的孫子輩,如今卻也是五十有二的中年人了。這般年紀放到別家,多半已是一家之主,可在花家還是個不折不扣的小輩……
這位花源的大伯父雖然從文,才情又佳,卻對政治經營沒有多少興趣,因此便在國子監做正五品上國子博士,也算是得其所哉。
這重好公是個持重的人,見家中各人神情躁動,甚或竊竊私語,便咳嗽一聲,衝着對面一個四十來歲的壯年皺着眉道:“八弟!”
那位花三爺家的聽了連忙慚愧地笑了笑,然後橫了自家婆娘一眼,他那嘀嘀咕咕的女人這才瞥見大伯不愉的神情,連忙閉上了嘴巴。
一大家子頓時便安靜了下來,女人們抓緊給娃娃夾菜餵飯,男人們正襟危坐,隨時準備散席告辭……
花老太爺的書房素淨古樸,飄着幾縷若有若無的檀香,地龍散發着並不明顯的溫度,將這間不十分寬敞的屋子暖得差可落座。
花二爺雖然已經從衛軍當中致仕,不過在軍營之中多年養成的體態依然是脊背挺拔,步履沉穩,若非他滿頭又粗又亮的銀髮顯示着他已經是個七十歲的老人,其他不論從言行舉止,還是目光神態之中,都完全看不出半分老態!
進了門之後他便在常用的位子上大馬金刀地一坐,並且將客位提前指引了出來,他知道,等會老太爺和三位兄弟多半都要過來,需得早早排好座次,省的鬧出笑話來……
“陸副都護,湯侍郎,請用茶。”
見下人奉上茶來,花二爺呵呵一笑,便請二人先用。
陸鴻聽着“副都護”三字苦笑了一聲,捧起茶盞抿了一口茶湯,其中的滋味,倒比他在三官邸茶工的手藝還要偏強幾分。
想到此處,心中更加酸楚,恐怕
今後再也沒機會回到三官邸喝茶了……
不過他對花二爺還是頗有好感的,此老身上純粹的軍人作風讓他大感親近。在他認識的人當中,能夠給他這種感覺的,除了面前的花二爺,也就只有司馬巽及鄧老帥、鄧家老大了。
其他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夾雜着一些其他的東西:政治、名利、權勢、榮寵以及家族興衰等等……
當然包括他自己,也並不純粹——如果他只是個純粹的軍人的話,那麼安東早已毀於他手了!
拋開這些,更加讓陸鴻覺得親近的,是因爲花二爺就是花源的親爺爺。
“也不知還能不能回安東了,這個副都護,恐怕做不了兩天哩。”陸鴻向花二爺自嘲地笑說,不過神情之間卻沒見幾分遺憾愁悶之色,更多的倒是幾分豁達開朗。
花二爺見了暗暗點頭,當即十分霸氣地將手一揮,說道:“年輕人,不必在意那些,武死戰文死諫罷了!頭頭腦腦們有別的想法,咱們當兵的只聽命令,回頭要用到咱們的時候,跨馬提刀不在話下——可知前唐徐世績?貶我就走,招我就來,一般的創下赫赫功業!”
其實徐世績早早便賜姓了李,後來爲避前唐太宗李世民的諱,又去了“世”字,活生生改成李勣了。不過周人對此並不感冒,稱其李勣的固然在所多有,也有呼徐世績、徐懋功,甚至李世績的,說得都是一人。
花二爺方纔提到徐世績“貶我就走,招我就來”,即是其人在前唐太宗、高宗交替時一段沉浮的典故。
李世民臨終前貶其出任疊州都督,徐世績二話不說上馬便走。李治登基後召回,徐世績也不拿捏,領了皇命便往回趕,後來輔佐高宗,備受榮寵。
至於箇中帝王之術,與陸鴻今朝奪職之事無關,不必深究,且自有公斷……
陸鴻聽了對此老心胸愈加佩服,拱了拱手說道:“鴻今日真是受教了!”
旁邊的湯柏暗翻白眼,心道:“我在東宮說得話不是和這差不多,只不過沒點李勣的大名罷了,你怎麼不說受教,還把老子甩個趔趄?”
好在他也就是腹誹腹誹,在花二爺這等老前輩面前,湯胖子還不敢放肆。
不一會但聞書房之外一陣豪爽蒼勁的大笑,花二爺連忙使了個眼色,站起身來悄悄說道:“家父來了。”
陸鴻和湯柏皆是一驚,也連忙站了起來。
這時老舊的書房大門“嘎吱”一聲被人推開,四五條人影魚貫而入,當先一人正是精神矍鑠的花老太爺!
陸鴻從花老太爺一路向後望去,只見三位六七十歲之間的老者緊隨其後,都向陸鴻報以或和善,或木訥,或平淡的笑容,而跟在這幾位老官兒後面一臉親密微笑的,正是陸鴻和湯柏這次來找的人——花源。
“陸副都護,早想見識見識如今名震天下的少年英雄,只可惜緣慳一面,一直等到今日……”花老太爺呵呵一笑,在大爺、二爺的幫扶下坐在了位上,便開了口,“好在尚且不晚,正是
風雲際會、豪傑騰挪之時!”。
陸鴻聽見說話,連忙將目光從花源身上轉向了主位,神情恭謹地欠身道:“絕不敢當太爺爺如此謬讚,晚輩該當早來拜會,只是怕……”後面的話他便沒再往下說。
不過花老太爺何等樣人,如何猜不到其中的意味,當即哂笑道:“怕我積善坊花家規矩大、門檻高是不是?”說着他搖頭苦笑,“若非如此,這積善坊早已成了魚龍混雜之所,還算得上甚麼‘帝王之側頭一坊’?不過對朋友嘛,咱們花家從來不擺那臭身段,上回源兒帶你從側門進來,我已經讓二郎罵過他了!”
花二爺當即笑眯眯地點點頭,花源則訕訕地沒作言語,只是像陸鴻拱了拱手,滿臉的歉意。
陸鴻聽了心中暖融融的,先前在東宮的些許不忿早已煙消雲散,當即再向花老太爺執禮說道:“是小子失禮,早知太爺爺如此平易近人,那便大大方方從正門拜會罷了。”
花老太爺面無表情地哼了一聲,說道:“早該如此!”
陸鴻聽聲辨意,察言觀色,突然心中大爲懊悔起來。
因爲他隱隱然從花老太爺的語氣中,聽出了對他的不滿!
而這不滿或許就是他這次在奪職的事情上如此被動的原因——你既官在神都,又上了通貴,不拜碼頭山頭也就罷了,那是人各有志,但是你既在神都這處安了家,不往街坊四鄰遞帖送禮、登門拜訪,如何說得過去?
別個在你遇到危難的時候,即便有心幫扶,可又怎樣替你言語?
當然了,這個所謂的“街坊四鄰”,指的便是像花老太爺自己一般,是在朝廷上有着一定資歷的王公侯伯,或者耆老將相……
花老太爺對陸鴻的不滿,倒不是計較於他來沒來拜訪的事情,而是頗有一種對自家晚輩恨鐵不成鋼的意味,這在那“早該如此”的四個字之中表露得淋漓盡致!
陸鴻好像突然開竅了一般,想通了這個關節,這才豁然開朗——你啥也不打點,也不認門認臉,別人如何認同你?
這花老太爺輕飄飄兩句話,便讓他如夢初醒,看來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啊,他就是吃了沒有老輩提點的虧,只有一個老師,還不敢時時想見……
對了,這趟大周危機如此之大,總該去見見老師,聆聽一下教誨了罷!
“太爺爺一句話,可教小子醍醐灌頂了!”陸鴻誠心敬佩地說。
花老太爺見他領會得如此之快,也不禁呵呵一笑,並且說到了正題上面:“你找源兒,是想推薦他去安東罷?”
這句話一說,整個書房之中便隨之振動一下,所有人都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陸鴻將雙眼瞪了半晌,這才苦笑道:“甚麼都瞞不過太爺爺的眼睛!”
花老太爺不屑地笑了笑,他活了八十九歲,身經大週三帝,看遍了風雲變幻,人心滄桑,世間還有什麼事是他瞧不通透的?
這就是真正的智者……
(明兒兩更或三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