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家要在安東開鋪面?”朱胤口氣淡淡地說,“似乎行不通罷?”
他朱氏商號與安東都護府是有合約在身的,三年之內在安東地盤上,都不得接納其他的商號!
因此朱胤聽了這話也只是略感詫異,並沒有好似其他人一驚一乍的。
那龐小東家似乎還不知此內情,哈哈一笑,不以爲然地說:“朱叔叔,恕小侄無禮,您這話似乎不對。大周幅員遼闊,咱們龐家既然是大周的商號,做的又是十足十的合法買賣,怎麼就不能在安東開鋪面?”
朱胤看他胸有成竹的樣子,心中微微有些拿不定主意。
這小子絕不會貿貿然便想跑到安東來和他搶生意,肯定是受過了他們家大人的默許,甚至很有可能就是龐元讓專門指示來的。
況且看他身邊兩人,一官一民,那官尚且不知是哪一路的大人,那神情有些陰冷的老頭兒更加瞧不出身份角色,倒讓他不得不小心提防。
於是朱胤微微掃了一眼兩人,忽然仰天大笑,頗有些遺憾地說道:“賢侄說的不錯,只要是守法的買賣,原是哪裡都去得。只可惜,安東這片不行……”
龐冠臉色忽然轉冷,眉毛一挑,“哦?”了一聲,隨即擺出一副虛心求教的樣子,說:“那可願聞其詳了!”
朱胤心裡好像吃了蒼蠅一般,說不出的膩歪。
瞧龐冠原本還算客氣,他本想拿與安東都護府的合同來點點這個小子,讓他知難而退,不至於太過難看,此時卻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了。
正打算隨他們折騰去,自己坐着看戲,到時候瞧龐家的人如何收場罷了,也好給這小子幾分教訓——商場雖然不同於官場,卻又頗有相似之處。
這兩者都是一般的骯髒黑暗,坑蒙拐騙皆成文章,明裡暗裡都有各自的遊戲規則,這小子還有的學呢!
——你謙虛客氣些,作爲長輩,我也不好欺負小的,明明白白讓你清楚厲害也就是了;但是你若驕橫狂妄、目無尊長起來,那麼對不住了,暗地裡有些東西未必需要說給你知曉……
可是朱大東家想着拿捏,那邊新入夥兒的白三卻坐不住了,站出來便道:“後生,你老爹恐怕沒告訴過你,在外頭可不比家裡,不是人人都得把條條道道兒被你拎清楚了。”
龐冠斜乜了白三一眼,似乎並沒有怎麼將他放在眼裡,笑道:“話是這麼說沒錯,這個不用大人來教,我雖然年輕,卻也通曉這等淺薄的道理。”他頓了頓,忽又拖長了語氣說,“可是,那又怎樣?”
白三氣極反笑,索性端起了長輩的架子,冷笑道:“那便教你知道,咱們朱氏商號與安東都護府是有合同的,三年之內安東地界只能朱氏在此做買賣,別家一概謝絕!”
他說着把手臂一抱,雙眼望天,也不去瞧龐冠的臉色。
事實上,這白三爺之所以如此硬氣,一則他是通曉其事的,朱胤把那份合同原原本本都給他瞧過了;二則此間不僅有朱氏商號的當家人
,旁邊恰好也坐着個安東都護府的頭腦人物,安東地界的商家買賣,還不是他兩人說了算?
別的人,即便是天王老子來了,也得照規矩辦事!
因此上,白三這麼有底氣,確實是有充分的理由的。
可是那龐冠似乎全然沒有當回事情,把手一擺,戲謔地笑道:“那種東西做得甚麼數?”
朱胤眉尖微微一顫,這龐冠看起來倒比白三的口氣還狂,龐家能把買賣做到半個大周朝去,顯然不至於如此託大!
那麼說,他們是有恃無恐了?
他正打算向白三使了個眼色,讓他退到一邊。
誰知那白三也不是個善茬,當即反脣相譏:“你們龐家不是自稱‘合法生意’?怎麼合同也做不得數了?這可是官家簽字畫押的,怎麼,龐家的‘法’比官家還大?”
他這話已經是十分刻薄了,而且這麼大個帽子,不是誰都能戴得起的,可以說是誅心之言了!
朱胤瞧他倆一來一往,倒是相得益彰,便暫時將叫退白三的念頭打消了——也對,這小子也就是白三一流的腳色,何必讓他這個大東家親自出馬,豈不是自降身份?
他最近幾天才新收了白氏商號,一來是因爲香料買賣確實是他的短板,二來白三這個人的確有幾分本事。
此時白三新近入夥,也有些獻計邀功的意思,因此勁頭十足,急吼吼地便衝在了前頭。
兩人可謂一拍即合,朱胤乾脆稍退了半步,等着瞧白三的初出茅廬第一功……
誰知那龐冠忽然放肆地哈哈大笑,右手邊那中年男子也跟着搖頭哂笑,卻不知笑從何來。唯有那老者依舊板着臉,安安穩穩地坐在一邊,情緒上半點兒都不見波動。
龐冠笑了一陣,指着白三譏諷道:“姓白的,你變賣祖業,是爲無孝;方纔大言不慚,是爲無知!你這種人原是入不了小爺的法眼,今日便教你死得明白。”說着他向那中年人使了個眼色,便洋洋自得地坐了下來,好像勝券在握一般。
那中年人臉上掛着人畜無害的笑容,清了清嗓子向朱胤說道:“朱生,其實你們朱氏數年之間創下好大的家業,在中原也是勢頭正盛,何苦猶不知足?安東這一片兒嘛,雞肋而已,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又何妨分一杯羹出來,有錢大夥兒一起賺罷了……”
剛纔龐冠着實放出了兩分狠話,衆人本以爲這中年人會說出甚麼驚世駭俗的話語來,誰知道此人一開口,竟做起了和事佬,幫着兩家開解上了。
這人九成是官家人,因此朱胤再不能讓白三開口了,沒得自討沒趣!
他揮揮手讓白三暫且退下,自己朝那人拱拱手,斂足了姿態,問道:“敢問閣下何人?”
那中年一拍額頭,懊惱地說:“哎呦,慚愧慚愧,倒忘了自介:在下計稅房,連濤!”說完之後,他的嘴角便掛着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也不知有意無意,雙眼輕輕一轉,漫不經心地便朝陸鴻所在的方位掃了一眼。
陸鴻卻彷彿根本沒聽見他們的交談,繼續自顧自地飲茶。
說起來,這破酒樓的茶比三官邸那位茶工做出來的,顯然要遜色不少,他也喝不出來哪裡不對,不過根據他淺薄可憐的茶道經驗來看,約莫是姜多擱了些,而陳皮放少了——因此多了幾分辛辣味兒,卻少了一些陳皮的清香。
不過想來也可以理解,畢竟陳皮要比姜貴上不少……
這邊廂陸副都護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那邊廂朱胤的心中卻吃了一大驚!
計稅房!
在朝廷裡,計稅房出來的人因爲權勢大、地位超然,又在政事堂的辦公,因此都被人戲稱作“假相”。
假相,就是無名有實的宰相!
當年文帝在政事堂三房之外加設計稅房,並不能被外界所理解。
而且這計稅房設立之初,一連三年都是毫無建樹,聽說只是在做一些清理稅務、重整錢帳的細碎工作,大夥兒因此都付之一哂,更加沒有把這個毫無意義的衙門當成一回事。
誰知道,載道六年,也就是計稅房設立的第四年,幾名八品監稅使便頂着觀察使的名頭走出神都,向各道監察稅務。
這原本只是一件極爲平常的事情,也沒有人將它放在心上。
誰知,這批人派出去之後沒多久,巡察河東道的觀察使便查到都督府大都督有貪墨商稅四萬貫,當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持天字節就地斬首,殺了那名大都督,一時間在朝中掀起了軒然大波!
朝野內外對於那名計稅房觀察使“越權殺人”一事幾乎萬口同聲,所有人都表態必須將那名觀察使斬首示衆。
誰知道先聖文帝非但一口氣駁回了所有的奏疏,反而藉此機會,裁撤了一大批都督府,將大量的權力和利益收歸中央所有,一時間無數蠢蠢欲動的勢力頓時氣焰消弭。
從此之後,計稅房這個毫不起眼的衙門頻頻出手,大面積改革稅制,將許多既得利益的門閥打壓得哭天搶地!
與此相反的是,大周商業忽然突飛猛進,國庫稅收充盈,文帝因此而開創了大周文治的最高巔峰——載道之治!
計稅房的權勢這才爲外界所知,“假相”這個稱號也不脛而走,迅速在坊間流傳開來……
正因爲這個計稅房有着如此不同尋常的光環,朱胤纔不得不驚駭莫名。
他不禁想到,這龐冠竟然與計稅房的人走到了一處,還千里迢迢攜手來到安東,其中到底有甚麼內情?
再聯想到這連濤前番說的那些話:有錢一起賺罷了……
好嘛,原來龐元讓是搬出了計稅房當後盾,想要強壓一頭,逼他捨棄合同,主動退避三舍……
朱胤暗暗咬牙,眼中閃過一抹深深的怒意。
龐家果然是手眼通天,居然擡出了計稅房這個大招牌!這個連濤也不知得了甚麼好處,居然肯給一個商家做事……
這兩年龐家在風頭上一直被他打壓着,如今終於打算反擊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