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湯柏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尚未抓住豐慶帝問話的要點。
如果是爲了安東改都護府爲都督府的事情,那麼當然要大說好話,以便他的好朋友能夠順利接任大都督的位置;不過哩,常言道的好,天威難測,未必該說好話的時候就真的要說好話,誰知道面前的人會生出甚麼樣的想法來……
好在沒等他猶豫多久,對面便有些不耐煩起來,用他那獨有的蒼勁深沉的嗓音說:“湯卿,有話直說!”
湯柏聳然一驚,同時心裡也開明起來——對啊,自己怎麼又把這茬忘了!反正也不知深淺,不明要點,索性有話直說嘛……
他在心裡想了想,欠身說道:“陸副都護這個人……實在是難以評價。倒不是說他有甚麼矛盾性質,而是此人實在是過於優秀,實爲柏生平僅見!”
這話湯柏說得半點兒也不覺得臊性,因爲他自己的內心裡就是這麼認爲的,可以說是理直氣壯!
不過對面這位顯然對這個答案很不滿意,沉默了一會兒,不耐煩地道:“說具體些……”他的聲音雖然不高,但是語氣之中仍然蘊含着一位皇帝應有的威嚴和氣勢。
湯柏感受到了撲面而來的壓力,驟然間冷汗直下,腰背壓得更彎了,緊張地說:“在下看來,陸副都護不但勇力絕倫,而且智計百出,這從朝廷最近二年接連數次大戰之中便能看出幾分……此人在軍事方面的才幹不需多言,在下常常認爲,其堪比漢時霍驃姚、唐時薛仁貴,乃是大周不可多得的將才……”
對面“嗯”了一聲,勉強算是接受了他的這個說法,忽而又說:“我大周又何缺將帥之才,近的王睿王大將軍、花源小將軍、遠的也有司馬巽等一干大將。這一點並沒有甚麼好稀奇!”
湯柏連連點頭,道:“是是,我大周當今武功之盛,確實直追聖武先帝……”
湯胖子愈發不知道豐慶帝想問甚麼了,只急得他聲音都有些發顫。
再加上屋裡濃重壓抑的氣氛,和滾熱的地龍,讓他後脖子都流下了幾道冷汗。
好在那位知道湯郎中是個實誠人,也不再爲難他,甚至着意引導:“除了這些,其他便沒有評價了嗎?比如……施政方面。春季他在平海軍時的作爲,你應當是親眼所見!”
湯柏再是愚鈍,此時也終於明白,聖君這是在考量陸見漁當大都督的本事了……
不過又令他糾結的是,這種事情又不是甚麼見不得人的,大可在朝中公然討論,或者派遣欽差前去考察啊,何必搞得如此隱秘?
退一步說,即便這其中有甚麼難言之隱,又何須豐慶帝親自出面?任命要員一向不都是由吏部審查、考覈,然後提名給政事堂,等到方方面面都獲得通過之後,在報請皇帝用印嗎?
這種事一直都是自有一套程序可循。
湯柏是越發糊塗了,連同最近神都發生的一系列怪事,好比臨泉王井中取祥瑞、東宮突生鼠患、宮中太監橫屍暴斃、司天臺報告天象異常等等,整個兒朝堂當中都瀰漫着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詭譎意味……
湯柏在這個時候居然走了神,甚至開始尋思着謀求
外放的事情了——神都最近風向邪氣,還是趁早跑遠點兒的好……
不如就去安東!
豐慶帝以爲他在着意思索,因此倒沒再催促,只是用兩根蔥白般的手指輕輕敲打着幾面。
湯柏忽然醒過神來,連忙收束了神思,假裝沉吟了一聲,說道:“回聖君的話,陸副都護在平海軍的政務方面經營得也是可圈可點,在下僭越一句來說,雖然經驗還是略有稚嫩,不過已頗有幾分想法和和手段。關鍵是小小年紀卻十分精擅用人之道……”
他越說越是來勁,將陸鴻在平海軍做過的修繕大寨、造渠引水、營務官田等事一件件地搬了出來。
也虧得他記性好,這些事情的前後順序居然半點兒也沒錯亂,誰人具體負責,誰人幫辦,都分說得清清楚楚……
誰知道他越是說得仔細,對面豐慶帝本已直板的臉色卻愈發難看起來,其原本微微發胖而溫潤和氣的臉龐漸漸彷彿掛滿寒霜一般,低啞着嗓音又問:“那此人本質又是如何?”
湯柏此時已經說得興起,立即便滔滔不絕竹筒倒豆子一般地往外出話,甚麼爲人仗義耿介,又不失圓融和氣;不但性情機敏,又十分純正忠良;堅持原則法紀,又有容人之量等等,甚至揀了自己親身經歷的幾件小事……
還沒等他說完,豐慶帝的臉上已經明顯能瞧出幾分慍怒與譏諷之色,忽然冷笑道:“湯卿這話恐怕有失公允!朕可是聽說,此人非但爭強好勝,而且目無法紀——去年你們兵部與軍方聯合搞了個針對青州行營的督查司,不是拿給朕不少的狀子嗎?怎麼如今卻這般反口?”
湯柏一愣,心中暗道:聖君今日是怎麼了?誰還看不出來,那不都是陸見漁那小子的自污行徑嗎,省的你們這些頭頭腦腦們爲了給他五品還是六品傷腦筋!當時這位拉了一幫人研究論功行賞的時候,不是還夸人家“懂人事、知進退”來着?
好嘛,今天也不知是誰在反口……
而且今天瞧他老人家的意思,就是想聽陸鴻的壞話來着!
這一下倒激起湯胖子的執拗勁兒來了,他把脖子一梗,嘟囔着道:“是您讓在下‘有話直說’的!”
豐慶帝拿他倒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只好也帶着幾分賭氣的意味說:“那此人就一星半點兒的缺點也沒有?”
湯柏把腦袋一搖,十分乾脆地道:“沒有……或許有,不過臣下沒發現!”
“哼!”豐慶帝的臉色頓時便黑成了鍋底,沉聲說,“好,當真是好!我尚不知朝中竟有如此完美的賢臣良將!”
他的話外之意好像在說:大家都不可能完美,你湯柏可也有小辮子在我手裡,最好給我悠着點兒!
湯柏顯然咂摸除了其中的意味,果然便軟了下來,不過並沒有改變他的立場,只是有些無奈地說:“常言道‘兼聽則明偏信則暗’,臣下確實是這般的看法,聖君如若想要了解得更深幾分,不如再問問別人——您身邊的邱索邱老公也見過陸副都護,何不更問問邱老公的意見?”
豐慶帝又哼了一聲,這回卻不是衝湯柏發火兒,而是因爲對邱太監不滿,說道:“問他何用!這狗東
西最近是越來越混鬧了,半點兒忙也幫不上!”
其實他何嘗沒問過邱太監……事實上,他頭一個就找的邱索,誰知道邱太監除了一句“此人對詩文一竅不通,不足君子風度”,別的就沒啥看法了,真真氣死個人也!
你說邱索一個太監,下面那最重要的話兒都沒了,天天價兒的跟他扯甚麼“君子風度”?
不過平心而論,豐慶帝對待臣子和身邊人倒還算十分寬容平和的,與人之間也很少擺架子、甩臉色,即便當時不愉快,事後也絕不搞秋後算賬那一套。
不像有些威嚴霸道的帝王,動不動就將人“打殺了”,因此不論是官員還是宮人,在他的手下辦事還都是比較輕鬆愉悅的,朝廷上整個兒的氣氛表面上一直都比較和諧。
只不過最近不知道吹了哪陣邪風,朝堂上開始出現了一些拆爛烏的情況而已……
所以湯胖子還是膽敢回兩句嘴,而不必擔心被皇帝記小賬的。
豐慶帝這種性格,可能是因爲從小並不是在宮中長大,他的父親原本只是一介不彰不顯的李氏藩王。他直到四十多歲才因爲性情溫和而有賢名,被宰相們擡出來做了太子。
當時先聖文帝沒有子嗣,武氏正統雖未斷絕,但是並無一個可稱賢能的人可以拉上臺面。因此當時的宰相們秉着高祖“李武一氏、賢德者帝”的遺訓,堅持將他立爲了太子。
其實豐慶帝自己心裡明白,那些宰相們也不過是看他性子軟,容易擺佈而已……
所以直到他即位好幾年後,都一直默默無聞,導致誰也沒看出來他能有甚麼作爲,甚至在私底下毫不客氣地說當今是一位“軟皇帝”!
直到先聖文帝一朝留下的最後一任權相、當朝曹相的前任、前門下侍中朱忝告病之後,他才漸漸在朝堂上發出了聲音。
他也在去年朱忝幾乎不問政事之時,便藉助曹梓的幫扶迅速出手,將朝堂上原本各方龐雜的勢力連打帶拉,一方面安撫軍方,另一方面平衡文官山頭,短短一年的時間便不聲不響地豎立起一代明君的形象!
正因爲曹梓對他的幫助如此巨大,他才能夠容忍李毅這狗東西一而再再而三的胡來。
甚至連豐慶二年炮製出桃李園案那種事情,他都忍了下來!
他不禁又想到了貶至陳州的老三:如果今天三郎還在身邊的話,哪裡用得着煩這個神……
不過他的忍耐並非一無所獲,反而是卓有成效的。前兩天他還聽說,有人在攛掇着請他封禪泰山了……
雖然他也認爲那是胡鬧,而一笑置之,不過畢竟讓他心中平添了幾分強烈的滿足感。
他當然也曾立過雄心壯志,想要一平天下,到時候能夠真正走上泰山玉皇頂,過一把封禪的癮,同時向上天和黎民昭告他的功德!
但是因爲年歲漸老,他近來每況愈下的體質和四周蠢蠢欲動的危機,讓他又不得不黯然長嘆、使得他剛剛建立起來的皇權又眼見得風雨飄搖了……
他搖搖頭甩開那些惱人的心思,忽然問道:“聽說陸見漁曾因爲一個教坊女,殺死了王睿家的二小子,你知不知道這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