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聽見門內傳來一聲微弱的應答:“快請……”
溫大公子便輕輕推開了門,伸手向內引:“諸位大人,請進,恭讓在外等候,有事但請吩咐!”
陸鴻朝他點點頭,同時也知道了溫大公子原來名叫“溫恭讓”,溫良恭謙讓,倒是個好名字。
他說了一聲:“有勞恭讓兄。”便帶頭跨進了門去。
屋子裡並不比外頭亮堂多少,雖然榻邊擱着一盞油燈,但是燈芯捻得極短,一點豆大的火苗隨着房門的大開而飄飄忽忽,幾欲熄滅,讓人不由得爲這點星火的前途提心吊膽起來。
榻上一具人影直挺挺地躺着,只蓋了一身輕薄的布毯,幽然昏暗的燈光將那人的臉照得忽明忽暗,就連他的痛苦的神色看起來也有些陰晴不定。
陸鴻與孔良聯袂上前,向那人行了一禮,說道:“溫司馬身體安否?”
後面洪成和範翔則垂手肅立,不敢多言。
榻上那人顫顫巍巍掙扎着想要做起來,卻被陸鴻在肩頭上輕輕一按。
“溫司馬躺着就成!”
那溫蒲掙了兩掙,別說他受了“重傷”,即便是身子康健的時候,以他的那把子力氣,陸鴻不想讓他起來,他也只得乖乖地躺着。
“失……失禮了,陸副都護、各位大人……”溫蒲斷斷續續而嗓音沙啞地說着,同時放棄了無謂的掙扎,短促地呼出了一口悶氣。
他只單提了陸鴻一人,孔良這位“並列二把手”乾脆被他統統歸到了“各位大人”中間,看來他對老孔的怨念還是沒有消解。
陸鴻察覺到他肩膀上散了力氣,便輕輕拍了兩下,關切地問道:“溫司馬傷在何處?醫官可曾說過幾時能夠康復?”
雖然溫蒲看上去比他想象之中還要嚴重得多,貌似並不能多說出話來,但是既然探望病人,旁邊又沒有家屬陪侍,那麼關問一句病情也是應有之義。
那溫蒲喘了兩口氣,似乎恢復了一些,帶着嗡嗡的鼻音說:“有勞,掛問……傷在胸肋,總得十天、半個月……”
那點兒昏暗的燈光完全照不清他的面容,只將幾人大致的輪廓勾勒了出來,不過主家都沒嫌暗,他們這些造訪的也不敢私自將燈芯挑亮了。
陸鴻“嗯”了一聲,簡單地介紹了一下身後兩人:“好教溫司馬知曉,這二位——青州洪文達、密州範鵬舉,這趟一道兒來探望。”說着向邊上讓了一步,帶起的一股風又將那火苗壓下去三分。
洪、範兩人急忙上前,站到陸鴻剛剛讓出來的空當上,向溫蒲行禮自介。
溫司馬何等精明,如何不知陸鴻的用意,這是在跟他要官兒吶!
雖然有些趁火打劫的嫌疑,但是陸副都護所表現出來對自己的重視,那也是顯而易見的——都護府的人事安排副都護自己儘可做主,只要朝廷沒有異議,原是不必要他來點頭。
溫蒲對這個舉動十分滿意,傷痛似乎立即好了一半,當即躺在榻上點點頭,說話也平順了一些:“二位都是當時才俊,洪保海載道二十九年明經、範安丘載道三十六年進士……咱們都護府孔武雄壯之輩在所多有,獨缺文采飛揚之士,這等
人才正堪大用——不知副都護打算授二人何等官職啊?”
陸鴻眼中精光一閃而過,這溫司馬不愧“神童”之名,過目不忘的本事的確令人佩服。他連洪成和範翔的籍貫、及第年時都查得清清楚楚,並且記得半點沒有錯漏!
洪成和範翔兩人更加吃驚,其中以洪成尤甚,他明經及第的年代已頗爲久遠,又向來沒甚麼名望,還記得他及第年份的人算上他自己也不出三位,沒想到這溫司馬一口便報了上來!
陸鴻更加沒想到他主動提出了授職的事情,一時沒有準備,只好試探着說:“這兩位才德都還說得過去,不如請洪文達出任戶曹奉行,範鵬舉出任錄事,如何?”
他隨口報了兩個從八品下和從九品上的小官,意在試探溫蒲的口風。
誰知溫蒲搖了搖頭,直接否了這個提議,說道:“太低,豈不辱沒二位賢才——依職下看來,不如分授戶曹參軍事,掌管司戶大事;錄事參軍事,掌正違失、蒞符印,如何?”
陸鴻眉頭細不可聞地一皺,同時心底咯噔一下——這兩個官職一個正七品下一個正七品上,正是陸鴻深思熟慮之後打算分派給洪、範兩位的!
這溫司馬不但完全掌握了二人的底細,甚至將自己的心思都洞察得一清二楚,怎能不叫他驚詫!
其實洪成出任戶曹參軍事只能算是平調、略遷半級,原是順理成章。難就難在範翔這一處,老範在平海軍是從九品最末等,因爲掃北有功升至從八品上,這一回陸鴻滿打算盡力爭取一把,如果對方開得條件不算苛刻,那便一拍即合兩相歡喜。
甚至他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假如溫蒲的條件令他難以接受,而範翔無法最終出任錄事參軍事的話,那便退而求其次,爭個正八品下參軍事,也就罷了。雖說仍然算是破格拔任,但是都護府有參軍事三個名額,將範翔安插進去問題不大。
誰知道這溫司馬半點條件也沒提,甚至不等他自己開口,便主動替他抹平了心頭大難,他一時之間反而不敢答應了……
倒是範翔這邊,聽說自己有可能驟然提升至正七品上,只激動得兩股打顫,若不是溫蒲“有傷在身”,他可能就要撲上去大呼拜謝了!
誰知陸鴻一句話澆滅了他的幻想:“戶曹參軍事我看可行,只是範生這邊兒有些不大合適——雖然才學上儘可勝任,但是一無功勞二無資歷,這般提拔恐怕難以服衆!這樣罷,我瞧還是請他擔任正八品下參軍事,先觀後效,溫司馬的意見呢?”
溫蒲微闔着的眼瞼輕輕抖動了一下,“唔”了一聲,說道:“還是副都護思慮周全,蒲安敢不遵……”
這件事就算是定下來了!
孔良獨個兒站在一邊,自始至終都沒有開口,只是冷眼旁觀。他初時還對這溫蒲“分外大方”而感到疑惑,但是很快就瞧出了其中的門道——這兩位是在鬥法哩!
他一面對溫蒲的老奸巨猾暗暗上心,一面又對陸鴻的兩記散手隱隱吃驚——平日裡只道這小子除了會用兵、外加仁厚仗義,別無他長,沒想到打起機鋒來也是半點不輸於官場老薑!
比他更加驚駭的當然要數溫蒲,這位躺在
病榻上的人從一進門便在偷偷地打量着他的年輕上司,除了在他龍行虎步之間確能瞧出幾分傳言中的佼佼氣度,其他並沒有過於出彩的地方。
但是兩人寥寥幾句對話之後,陸鴻便徹底顛覆了在他心目中的印象,他頭一次感覺自己在安東的權威受到了極大的威脅!
不過……哼,後面的路還長着呢,我就陪你這後生好好推手!
溫蒲心裡想着,並且涌起了打持久戰的萬丈豪情。但是他好像忘了,他原本是打算一個月內就把這兩個礙事的傢伙從哪來趕回哪去的……
屋中沉默了一會兒,陸鴻說了一些親近的話,並且再次叮囑他保重身體,便告辭了。
溫蒲耳中聽着腳步聲出了房門,又漸漸遠去,轉過臉望着門縫之中灑進來的月光,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油燈上的那點火苗被他一吹,劇烈地閃了一下,終於“噗”的一聲化作了一縷青煙,嫋嫋地消散在了空氣之中……
一時之間房中靜得怕人,也黑得怕人,溫蒲的雙手十指交叉在一起放在胸口,睜着一雙精亮的瞳仁,也不知在思忖着甚麼。
溫家的大公子溫恭讓倒不負他父親給取的大名,舉手投足之間確實是個溫良恭謙讓的謙謙君子,他一直將陸鴻等人送到歸德巷中,再三拜謝了幾位的探望,言語之間也是極盡恭謹,卻又並無半分諂媚的意味。
陸鴻在司馬府門攔住了他,說道:“恭讓兄請留步,溫司馬尚需照拂,不必勞神相送了——反正也不遠,走幾步便到。”
溫恭讓點點頭,作了個揖說:“那麼請一路小心,恭讓在此目送副都護和孔長史以及兩位大人便了。”
孔良聽見他提到自己,並且與陸鴻並列,原本一直冷冰冰的面容便融化了一些,欠身還了半禮。
雖然老子不成器,但是這兒子竟然扳回幾分……
他在心裡默默地想着。
陸鴻便抱拳拱手,正要踅身離去,肩膀剛剛轉了一半,卻又忽然止住了腳步,問道:“敢問恭讓兄,如今在安東身居何職?”
溫恭讓搖頭說:“……尚未取得功名,不敢妄談報銷朝廷。”
他臉上淡淡的不見一絲喜怒,不過眼神之中的遺憾和羞愧卻是一覽無餘。
陸鴻有些兒不敢相信,瞧着溫大公子的年紀怎麼都在而立上下了,即便沒能考取功名,也可以察舉入仕啊!
別的不說,以他父親在安東的權勢,想要弄個七品以下的官職何其輕鬆?
他心中所想,口中便問了出來:“察舉也是一途,爲何不用?我觀恭讓兄良才美質,埋沒可惜啊!”
他說的倒是肺腑之言,這人不僅舉止儒雅、談吐得體,而且半點沒有官僚子弟的做派,比起許多在任官吏都強得多,旁邊幾人聽了也是連連點頭,表示認同。
溫恭讓對他便平白生出幾分知己之感,謙虛地道:“副都護真正是過獎了!察舉確是一途,不過恭讓身爲官家子弟,理當以身作則,爲安東仕子表率,踏踏實實考取功名,不敢投機取巧……”
陸鴻點點頭,暗暗稱讚了一番,同時心中已有了計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