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衛也擰起了眉頭,自言自語地說:“你既然這樣說,那肯定就不是你——不過這就奇怪了,現在明明有人信誓旦旦地站出來說,這事就是你乾的!在神都咱們這一輩裡都傳遍了,而且傳得有眉有眼,說你爲了和王燦爭一個教坊女撕破臉皮,一言不合就下了狠手……”
這時小五子打斷了他道:“吳小炮,這話別人能信,你也信啦?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鴻哥,一頭李校尉一頭廣平郡主還忙不過來,怎麼可能和人爭甚麼教坊女?”
因爲鄭新有個外號叫“鄭大炮”,吳衛跟他混久了,也得了個“吳小炮”的諢名。
吳衛苦着臉道:“要說爲哪個女人而殺我是真不信,但是人家傳得有鼻子有眼,雖然教坊女甚麼的或許是造謠,但是王燦確實是在六乘驛到青州的路上死的啊,王二子那種人品性連畜生都不如,壞事做盡了,別說是鴻哥,隨便說誰把他砍了我都信!但是我吳六的信不信在咱們圈子裡根本無關緊要,這話是源哥告訴暉哥的,他倆一個大哥一個二哥,我這老六頂個屁?至於是誰把消息放給源哥的,我就真的不知道了!”
“李密源?”陸鴻好像明白了些甚麼,但是一時又拿不準,只是沒想到過了這麼久,還是有人把這事拿出來作文章了!
事情開始越來越叫人看不懂了,背後好像有一根瞧不見的線頭,在牽引着一切情節的發展。
吳衛此時已經感覺背後汗津津的,單衣極不舒服地貼在背上。
他與大人半年沒見,這回彷彿從陸鴻的身上察覺到一絲微妙的變化,現在雖然以自家人的身份坐在一起,也和他說着一些自家話,但是總讓他有一種距離疏遠的感覺。陸鴻身上愈發沉積渾厚的氣場,讓他不由自主地便生出退避之心——的確,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了,三流子他們還能夠時時地與大人並肩作戰,這種朝夕相處的親近總算能彌補一些身份上的差距,而他只能和鄭新兩個等在折衝府裡苦熬着光景……
“你沒事就馬上回折衝府去陪鄭大炮,少在神都摻和這些破事!”陸鴻最後給他下了命令。
雖然他的語氣還是那樣生硬,但是吳衛當然知道他其實是爲自己着想,同事他也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哪裡還有不答應的,當下便賭咒發誓明天一早就收拾包袱滾蛋。
他告辭的時候三流子剛好從外面哼着小曲回來,剛出院門就被拉着說:“吳小炮,王家他們倆兄弟瞧起來沮喪得緊,你這兩天好好開導開導,就說我三流子對不住他們,會再想辦法的……”
三流子一邊說,吳衛一邊擠眉弄眼,想讓他快些閉嘴。他甚至能感覺到背後有兩道陰冷冷的目光射了過來,讓他又出了一身冷汗。
誰知三流子渾然不覺,仍舊滔滔不絕地囉嗦着,甚至還指名道姓地開始批判陸鴻不近人情……
吳衛哪裡還敢聽他大放厥詞,連忙推開了他,陪着笑道:“陳兄弟,我老孃使人來喚我了,我得趕緊回家……那啥,你先忙着!”他轉頭朝屋裡喊了一聲,“大人,回頭你這缺廚子傭人啥的,直接到綠楊樓去找郝掌櫃,工錢你甭管,就這!”說完匆匆便走了
。
三流子目送着他的背影,奇怪地嘟囔道:“咋回事兒?”
這時他聽見一聲怒吼:“陳三流,你過來!”
三流子掉頭一瞧,只見陸鴻一臉鐵青地站在偏廳的門檻後面,兩眼直瞪着自己,雖然沒有噴火,但是也已經達到能夠灼人的地步了……
他心裡雖然也有些慌亂,但是並沒有像吳衛那樣馬上便低頭求饒,反而嬉皮笑臉地想轉移話題:“啥事啊?你猜我剛纔在天街上瞧見誰了——湯胖子,你說巧不巧?”他一面說着一面往屋裡走,並且順手帶了上了偏廳的大門。
然後他就瞧見小五子和王正都在給他使眼色,就像剛纔吳衛給他擠眉弄眼的差不多……
“你少給老子扯別的!”陸鴻氣哼哼地坐下來,指着他問,“你收了王家多少錢?”
三流子仍然沒當回事,甚至表現出幾分不耐煩來——他是野慣了的,可不喜歡被人指着鼻子教訓,哪怕這個人是陸鴻哩!
“啥錢不錢的說這樣難聽?”他若無其事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以掩飾自己的心虛,“就是東郊十畝上田的小莊子……”
陸鴻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東郊的莊子,還帶十畝上田,那可是價值數百貫吶,而且有錢也未必能買得到!多少人千里迢迢來京城行腳買賣十餘年,也沒攢下這樣一座莊子!
“他王家是有身死家貧無以喪葬?”
三流子奇怪地道:“沒有啊!”
“那是你打算舉家搬遷?但是和神都比,貌似天下沒幾個地方能算得上‘緊鄉’罷?”陸鴻冷笑道。
三流子笑道:“誰說我要搬家了,媳婦兒都沒娶……”
大周爲了保護均田制的延續,明文規定只有兩種情況的田畝買賣合法,一個是“身死家貧無以喪葬”,可賣永業田;“自願從緊鄉遷往寬鄉”的,才能賣口分田。
永業田是個人永久所屬的私田,口分田是官府按人口下發分撥田地之後,本人死後需要收回的部分,也就是公田。
而緊鄉即是田地少而人口多之地,寬鄉則恰恰相反,從人均耕地面積較小的地區遷往人均耕地面積較大的地區,有利於緩解緊鄉耕地緊張和糧需壓力,因此得以鼓勵而同意買賣公有的口分田。
但是總的來說,私自交易土地絕不是一樁好事。因爲只有嚴格限制田畝買賣才能最大限度保證均田制的實行,而均田制則是府兵制的基礎!
有田地較富足的農民纔是府兵最最主要的來源……
陸鴻看着他的目光已經從怒火變成了寒冰,他一字一句地問道:“既然如此,你知不知道朝廷是三令五申堅決打擊私相買賣田地的?你這是在玩兒火!”
誰知三流子抱着手臂,根本沒當回事。他等陸鴻說完了,便擺擺手示意他消消氣,說道:“你緊張個麼?不就是收了幾畝田?”他說着把手一攤,“再說又不是給我的,我是替你收的啊!以後那些京官誰家裡沒田沒房的,你隨手送出去,不就是個大人情?比如湯胖子,我瞧他正需要!”
陸鴻已經不知道該拿怎樣的心情來面對這個混賴了,
他現在沒被氣死已經約莫是老天給了幾分法力加持!
三流子見他氣得吹鬍子瞪眼的,好像十分不解,說道:“你難道怕別人查?你別忘了,你是四品將軍,誰敢查你?”
“你明天馬上給我還回去!”
“我不!憑啥還!”
“你要是不還就給老子滾回上河村去!”
“滾就滾!”三流子的暴脾氣終於炸了,腮幫子一股一股的,踢開長几便往外走,几上杯盤碗筷嘩啦啦一陣東倒西歪,酒水也當即順着說面滴滴答答地向下流淌,並且從新竹榻的縫隙當中漏了下去,只印出了一攤水漬。
小五子連忙攔着,斥道:“你倆有完沒完?三流子你坐下!”
他在兩個小弟當中雖然是“五哥”,好像比三流子這個“三哥”要小,其實他只比陸鴻小兩個月,比三流子可大好幾十天,其實他纔是這幾個人中的老二。
加上他平日裡並不多事,但是一出手總能把人制得服服帖帖的,因此三流子還是有些怵他,聽了話乖乖地停下腳步,抱着手臂盯着牆角看,幾個人的胸膛都在劇烈地起伏,顯然都在儘量剋制緩和自己。
一時間偏廳之中陷入了一片尷尬嚴肅的氛圍當中,並沒有多餘的聲響,只有幾個人或粗或細,或急或緩的喘氣聲。
“把房地契給我。”陸鴻平復了半天,總算又開了口。他這句話雖然語氣緩和不少,卻反而自有一股毋庸置疑的威勢。
三流子撇撇嘴,心不甘情不願地從兜裡掏出了兩張契書,“啪”的一聲拍在了長几上。
“哼!鴻哥,不是我嘴碎,你現在可變了!”三流子索性又坐回了榻上,自斟自飲了一杯酒,冷冷淡淡地說,“過去別個找你幫忙,你都是二話不說,和和氣氣從來替人着想。現在王家兄弟眼看着就要被人冤枉犧牲掉了,你怎麼不幫?當初你不也是個無名小卒,如果沒有司馬將軍他們幫忙照管,你能有今天?如果沒有我們兄弟在邊上給你拼命,你能有今天?”
小五子聽他說出這種話來,心中吃了一驚,連忙截口呵斥:“三流子!你他孃的說甚麼醉話?滾去睡覺去!”他邊說邊觀察着陸鴻的神情,只見陸鴻臉色忽而蒼白忽而鐵青,不可置信地瞪着三流子,顯然沒想到他會說出這種話來!
三流子話沒出口就知要壞事,但是他一向口沒遮攔,又易怒易衝動,明知不能說的話還是沒能剎住了嘴。他現在腸子都悔得青了,哪裡敢看他鴻哥的眼神。
此時正好聽見小五子讓他滾蛋,於是連忙站起來,低着頭一溜煙地向他自己屋裡走去了……
“鴻哥,你別聽他放屁,你還不知道他?嘴上把門的都不幹了,能說出甚麼好話來?”小五子想盡辦法安慰着陸鴻,順手把長几上的房地契拿起來揣在懷裡,“明天我去幫你還了,球兒大個事情罷了。”
他一面嘴裡不停,一面接連給王正他們使眼色。
那王正早都懵了,哪裡還曉得怎樣勸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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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