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鴻看着各人的反應,趙清德顯然是被說動了的,此人在北來的兩番戰鬥之中都立下了功勞,也嚐到了甜頭,因此對於返回去幹攻打嬀州城那種苦差事已經並不怎麼熱衷。
況且他十分清楚,即便是樑海也對救援雷文耀這事沒有多大把握——畢大維手下的廣邊軍還有兩萬九千人,幾乎沒有多少折損。嬀州城也是出了名的堅城——他們這些常年與這座塞外重鎮作伴的清靈軍對此最是體會深刻!
而四旅旅帥李霖面上是無可無不可的樣子,其實他在陸鴻問出頭一個問題時就有了自己的答案:他是爲了朝廷當兵,而不是爲了某一位軍指揮使、將軍、大人!
這李霖是李家宗室,順德帝李旦三子臨淄王李隆基的第六代後人,稱當今聖君豐慶帝李靚爲堂叔,父親還是聖文先帝的駙馬帝婿……
有了這些錯綜複雜又牢不可破的關係,他在這種大是大非的問題上,當然從本能上就會以朝廷的利益爲首要考慮!
樑海見二人都不說話,再轉臉看着四周老清靈軍同袍的反應,大多數人見到他的目光都慚愧地低下頭來。
他的心裡由失望變成絕望,終於忍不住大吼一聲:“你們甚麼意思?陸將軍身負盧大帥的軍令要進饒樂我能理解,但是你們這些清靈軍的老弟兄就沒一個人肯站出來爲雷將軍說句話?你們難道都忘了雷大人平日的恩情?”
這些人被他一陣斥吼,頭垂得更低了,他們的想法無非也是同趙清德、李霖相似,要麼還想建功立業,要麼是爲了匡扶大義,也有一些人是真正出於眼下的局勢考慮,認爲挺進饒樂草原接應龍武衛纔是當時之選!
但是這並不表明他們已經忘了多年同袍的情義,而把雷指揮使放在了微不足道的位置,他們做出的選擇都是出於一個現實的基礎——嬀州城打不下、爲救雷文耀付出的代價可能是他們所有人都無法承受的!
此時旁邊的一個兵舍裡緩緩走出一人,披着一件當兵的袍子,站到樑海的面前,緩緩地說道:“樑副使,雷將軍是你的姐夫,你的心情大家都能明白!但是請你站在雷將軍自己的角度想想,他是否真的希望你們去救,還是希望你們代替他完成清靈軍本該完成的任務?”
樑海努力瞧清他了的面目,驚道:“孔大人!”
陸鴻招手讓小金子把烘乾的棉袍拿上來,給孔刺史披上,並且關切地問道:“大人,身子康健些了?”
孔良向他拱手錶示感謝,有些虛弱地笑了笑,自嘲地說:“真正百無一用是書生,險些拖累了將軍。”
陸鴻忙道:“哪裡的話,怪我疏忽,應該早日將大人送進關內纔是。”
孔良擺擺手,搖頭道:“是孔某自己執意跟來的,怎能怨得着將軍。”他轉過頭向樑海說,“假如今日是本官陷在城裡,也絕不希望大夥兒爲了救我一人而昔日同袍相殘,親痛仇快,甚至牽連城中百姓,那麼本官必定愧疚終生,而無面目立足天下了!”
他說完便擡起枯瘦的右手,輕輕掩着口鼻連聲咳嗽,並頭也不回地轉進了兵舍裡去。
樑海心中天人交戰,最終還是放棄了那個自己都知道愚蠢的念頭,無奈地點了點頭。他把手裡的橫刀叉在了地上,頹然坐倒,抱着頭痛苦地接受了現實。
一向話不多的趙清德走到他身後,捏着他的肩膀說道:“畢老賊若敢動大人一根毫毛,咱們弟兄叫他碎屍萬段!”
李霖也安慰道:“畢大維不敢跟朝廷徹底撕破臉皮的,雷大人是他最重要的人質,肯定不會有危險。”
樑海點點頭,稍稍好受了些。
這時陸鴻在他旁邊蹲下來,篤定地說道:“放心罷,廣邊軍撐不了多久,畢大維最後肯定會拿雷將軍交換,讓我替他向朝廷求情的——他知道只有雷將軍和嬀州百姓全都安全無恙,我纔會考慮幫他說話!”
樑海一想正是這個道理,如果他們害死了雷文耀,陸將軍還肯替畢大維開脫的話,不管是因爲甚麼緣由,清靈軍肯定第一個不答應!
而陸鴻現在最倚仗的,就是他們清靈軍。
想到這點,樑海便拭乾了眼角的淚水,藉着李霖的拉拽站了起來,與陸鴻對視着說:“好,從今天起,職下堅決支持將軍的任何決議,但是如果咱們最終能夠順利班師回朝,還請將軍莫忘了多記一份功勞!”
陸鴻點點頭,理所當然地說道:“清靈軍是雷將軍一手帶出來的,不管這趟出兵能有多大的成果,雷將軍都功不可沒!”
樑海這才放下心來,向他抱拳行禮,排開人羣獨個兒向寨牆上走去。
陸鴻突然感到渾身疲憊,只覺得剛纔還十分充沛的精神和體力,如今正源源不斷地從每個毛孔中散發出去,他本能地知道這是多日來積累的勞累終於爆發了!
在眼下所有的事情告一段落之後,他腦海中那根一直緊繃着的弦鬆弛下來,往日裡被透支的體力在瘋狂地反噬着他!
“大人,您沒事罷?”旁邊的江慶忽然跨前兩步,用力將他高大的身軀扶住,望着他腦門上明顯鼓脹的青筋,和強撐站立而導致的顫抖,連忙一疊聲地大喊,“軍醫!軍醫在哪……”
陸鴻的眼前漸漸一片模糊,眼前原本就黯淡的光色也在一瞬間化作漆黑,跟着頭腦中“嗡”的一聲響,便甚麼也感覺不到了……
似乎過了許久許久,陸鴻從某處醒來,緩慢而又茫然地睜開雙眼,望着上方映着窗戶柵格的屋頂,愣怔了好一會兒。
光線從斜向上傾的一排排橫櫺當中穿過,將整個窗櫺簡單的構造形狀拉大投影到黑乎乎的屋頂上,顯得陌生而頗有趣味。
約莫是沒有睡足時辰,陸鴻此刻神智並沒有完全清醒,因此他沒打算多琢磨思考,就這樣靜靜地躺在一張硬邦邦的板牀上,放空了大腦,雙眼沒有焦點地欣賞着眼前的光影。
又過了一會,他的的精神體力都漸漸恢復了一些,雖然身體依舊疲累得不願多作動彈,眼前的景象也並沒有甚麼變化,但是耳邊明顯聽到不遠處有人在嗡嗡地交談着甚麼。
他忍不住豎起耳朵仔細傾聽了一會,這才辨認出是胡小五和王正的聲音。
“這都中午了,鴻哥咋還沒醒?”王正有些憂愁地說。
“急啥。”小五子的聲音聽起來就顯得輕鬆許多,“正常睡覺也得躺足了四個時辰才能養飽精神,更何況鴻哥一連好幾天也沒睡踏實了。”
“是哩,咱們幾個還能輪流值守,就他睡的最少,還要操心戰事,再好的底子也得累垮了……”
“他不就是這樣兒?啥事都好琢磨細緻,可是天下這樣大,甚麼事都存在着意想不到的變數,他再想得周全再未雨綢繆,也不可能把一切都料準了,又何苦來哉?”
“……啥叫‘餵魚愁謀’?”
陸鴻聽到這裡便忍不住笑出聲來,說道:“小正多讀點書……”可是話一出口把他自己都嚇了一跳,他幾乎認不出自己的聲音來了!
沙啞、低沉、乾澀,好像常年鏽蝕的門軸,轉動時發出的刺耳動靜。
“鴻哥你醒啦?”王正從旁邊的鼓凳上蹦了起來,一溜煙就跑了出去,“五哥你看着,俺去叫軍醫……”
小五子緩緩站起身來,從旁邊的茶壺中倒了一杯熱茶,一隻手將陸鴻扶了起來,把茶杯交到他的手上。
陸鴻嘴裡說着:“我自己能成。”一邊用胳膊肘支撐着坐起半個身子,喝了半杯茶便又躺了下去,“我歇一氣,你叫江慶和樑海進來。”他的嗓子被茶水潤過,說話的聲音也沒那麼沙啞了,最起碼沒有剛纔那般怕人。
小五子見他眼睛還算清亮,知道這回算是緩過來了,便由得他自己躺着,答應了一聲便出門找人去了。
不一會江慶、樑海連同兩名軍醫一齊進來,頓時將陸鴻躺着的這間小屋擠得滿滿當當。
那兩個軍醫一個把脈一個翻眼皮看氣色,初步檢查過之後都表示沒甚麼大礙,只是仍需將養,不宜受累。
兩人互相比照着合開了一個養神復元的方子,便擠擠挨挨地走了出去。
江慶艱難地挪開手腳,在先前王正的鼓凳上坐了下來,笑道:“這間應該是廣邊軍團校尉的住所,小了點兒。本來想把你送到畢大維那間屋的,不過老樑看過之後說腌臢得緊,就把你挪這兒來了——牀睡得慣嗎?”
陸鴻笑道:“非常時期,還窮講究甚麼,畢大維那屋咋了?”
樑海扭捏地笑了一聲,有甚麼難言之隱似得說道:“糟亂得不行……有兩具女屍,約莫是咱們攻進來時被殺的。”他一度以爲是自己把陸鴻給氣倒的,雖然後來知道不是,但是當着面仍舊感覺有些愧疚,甚至不敢去看陸鴻的臉色。
江慶約莫瞧出了尷尬,接口說道:“這些都是樑副使親自張羅的,昨晚上在你門口守了一夜……”
陸鴻點點頭,見樑海果然兩眼血絲,一臉憔悴的模樣,便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臂,說道:“難爲你了。”
樑海不好意思地笑笑,撓着頭說:“小事,沒啥難爲的。”
陸鴻關切地道:“我沒事了,你快去抓緊休息——江慶,你傳令全軍原地將養三日,大後天一早準備進擊饒樂草原!”
“遵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