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胤初時覺得這個年輕軍官只是中規中矩,行事說話也不見得有幾分威風;待得幾輪問答下來,自己幾個試探的眼神都被陸鴻穩穩接住並且完全會意之後,這纔開始刮目相看,覺得這陸大人能做到這個位子果然還是有些本領;等到陸鴻一口便點出了他做生意的成功法則,心中震動之餘,還存着一絲僥倖,只猜測此子必是受過高人指點……
可是聽到此處,朱胤已經是驚駭難明瞭,因爲他的商道完全是遵從黃老之道,奉行老子道派,剛纔陸鴻所說的“天之道”,正是他們家祖上從《老子》之中總結出來的商道總綱!
朱胤以爲陸鴻看破了自己的家底,試探地問道:“敢問大人師從何人,師出何派?”
陸鴻奇怪地想,怎麼到了大周還有這麼多學派嗎,而且他剛纔說的那些都是“過去”在現代學到的,和《神機策》沒有任何關係,這位朱大當家不會因此而懷疑到神機門頭上去。他搖頭道:“無門無派,只是自己的一些感悟罷了……”
朱胤有些失望地搖了搖頭,說道:“既然大人不肯說,那也罷。根據朱某所知,天下之間真正的驍將有三:本朝司馬巽、韓清,南唐姜炎;今日看來,將軍他日也必躋身其中,堪比戰國白、王、李、廉四大名將!”他說得認真之極,顯然是發自真心。
但是陸鴻並沒有因爲他誠摯的恭維而感到高興,恰恰相反的是,朱胤突然提到的這三個人,恰好都是神機門人,這種恭維話在陸鴻眼裡卻變成了一再的試探和暗示!
他微微皺了皺眉頭,果斷地拒絕在這件事情上繼續討論下去,直接轉回正題,說道:“好了,閒話不多說,我找朱大當家來,還想請你提供兩樣,一個是船,一個是人!我要兩艘船,全部配齊船工、護衛,艙下留空,我要用。”
朱胤是個乖覺之人,當即便知計策,他雙眉一軒,沉聲道:“這個好辦,兩日之內便能辦成,最好再加些貨物——既然是做戲,那邊做到足數!在下明日便派人放出風聲,就說望東樓打算趁着最近海上平順,冒險出一趟海……”
陸鴻喜道:“這個法子好,現在唯一擔心的就是海匪的戰力,假如真像那位賈老闆說的,那還是凶多吉少!”
朱胤道:“將軍審罷了賈老闆的幫工便知,據在下了解的情況來看,此人勾結海匪的可能性極大,就連那些收到贖金陸續放回來的人當中,也都相當可疑;因此或許並沒有他們說得那樣玄乎,海匪們仗着戰船堅利,在海上打咱們肯定吃虧,損失不會小了,假若能夠上島,那些蟊賊應當不足爲患!”
“希望如此罷!”
……
……
當天晚上,耿四帶着人回到了平海軍,隨同的還有那位五花大綁的幫工,緊跟着指揮所便戒了嚴,所有人都能聽到其中傳來的一陣陣淒厲的慘叫呼喊聲,在寂靜的夜晚之中顯得格外滲人。
到了後半夜,負責主持“審訊”的趙大成才得意洋洋地從指揮所出來,隨後二團校尉左虎便奉了平海軍指揮使陸鴻的
命令,率領兩哨人馬,帶着將軍手令夤夜趕往北海縣,以“軍機要務”的由頭闖開宵禁,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十幾個陸續返家的俘虜一併捉到了平海軍。
事後北海縣的縣令曾經上都督府大告平海軍的刁狀,說以軍指揮使陸鴻爲首的一干軍官、邊軍強行插手地方政務、擄掠人口,並且涉嫌私設公堂,與土匪無異!
結果這位縣令的“正義”非但並未得到伸張,反而遭到都督府一頓無情的駁斥,讓他看管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不準干預軍務,否則視爲海匪同黨處置!
告狀的縣令反成被告,看起來十分荒誕,其實是陸鴻早已做足了工作,他的每一步行動計劃都細緻無遺地報告了都督府,幫工及俘虜等人的口供罪證也都一併由嫌犯畫押交到青州備案!
因此北海縣縣令人還沒到青州,都督府便已經單獨向平海軍發文肯定了陸鴻的做法,並且表示了絕對的支持!
這縣令碰了一鼻子灰也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了……
而從幫工等人的口中,陸鴻等人也得到了確切的消息,這幫所謂“海匪”其實就是去年一場大戰之中東萊守捉、東牟守捉兩軍的逃散敗兵,其戰鬥力不言而喻,與普通落草土匪只是相差彷彿罷了!
既然人也捉了,罪也定了,而平海軍在北海縣大張旗鼓的捉人也不再是甚麼秘密,爲了防止消息泄露到海上,陸鴻便立即下令,開始緊鑼密鼓地籌備出海,要在海匪得知此事之前完成他的計劃……
二月初一的清晨,兩艘“全副武裝”的商船便從青龍港出發,緩緩地向平州駛去。
趙大成則帶着兩千餘邊軍,在港口中嚴陣以待,隨時準備出海接應。
寬大的船艙裡,一百餘名邊軍靠在艙壁兩邊,一個個抱着長弓、橫刀閉目養神——原本將船艙隔成幾十個小間的木牆已經全部撤去,因此這中間顯得空蕩蕩的。
侯義跟在陸鴻的身側,旁邊還有小金子、以及剛剛趕回來的三流子,陸鴻的十幾個親兵並沒有全部帶來,這些人當兵日短,不熟戰陣,強行帶出來反而礙手礙腳。
兩艘船從起航至此已經過了大半個時辰,也不知到了甚麼地界了。這是船身忽然毫無預兆地劇烈晃動了一下,小金子一個沒坐穩,“哎唷”一聲向前撲了個狗吃屎。
三流子咧嘴笑道:“怎,金大將軍,這會再練功可不趕趟兒!”
小金子有些害臊,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瞧着陸鴻嘿嘿傻笑兩聲。
陸鴻頭一回乘船出海,一直忍着一陣陣的煩躁意味,但此時也給他逗樂了,笑道:“等會動手的時候可不興站不住腳,船上不比陸地,千萬小心着些。”這一說一笑只見悶在胸口的一股濁氣便消散不少。
小金子道:“咱們爲甚麼不直接大軍坐船過來,那不是省事多了?”
陸鴻搖頭道:“不成的,萬一給他們巡邏的發覺,發了消息給島上,到時候他們盡驅戰艦過來,咱們可打不過,就算勉強接舷打贏了,也得損失慘重!”
三流子伸手在小金子腦殼上一敲,說道:“你個傻的,咱們這是商船,運氣不好的話,給戰船迎面一撞就得斷成兩截;而且敵人海艦全靠櫓槳驅動,前後進退自如,單捉一艘還成,五六艘一齊過來哪裡捉得住——沒事多找人請教,少問這些傻問題。”
小金子這才點點頭表示明白。
這時船身的晃動愈發劇烈,艙裡發出一連串低呼,許多邊軍都開始搖搖晃晃,根本坐不穩當。
本該在甲板上的護衛頭領沿着木梯噔噔噔走了下來,扶着艙壁邊上士兵的肩膀,跌跌撞撞地走到陸鴻身邊,滿臉歉意地說:“將軍,遇到一股大風浪,您坐穩了。”
陸鴻雖然一直強裝鎮定,此刻胃裡卻已經翻江倒海,只好蒼白着臉色,勉強笑道:“沒事,遇到敵人沒有?”
那護衛頭領搖頭道:“沒有,這樣大的風浪,恐怕海匪的巡艦也得暫時停下來避風頭——這海上的天氣說變就變,誰也拿不準!”
陸鴻說了聲“知道了”,顫巍巍地站了起來,說:“走吧,我跟你上甲板瞧瞧,透透氣,這艙裡太矮,壓抑得緊。”
那人道:“也好。”說着便扶住了陸鴻,兩人相跟着上了木梯。
這船艙平日只是堆放貨物和船工休息之所,因此只有一人高,陸鴻人高腿長,更加覺得氣悶。
他三兩步便上了木梯,眼前豁然一亮,已到了甲班艙中。
陸鴻舉目望去,只見十餘名護衛穿着厚厚的棉袍、披着蓑衣,穩穩當當地扶在護欄之上,隨着船身的顛簸而上下起伏,幾堆顯眼的鹽包整整齊齊地在甲板中心碼放,用粗繩索結結實實地捆縛着。
耳邊風聲陣陣,波濤轟鳴,眼看着遠方土壠一般的浪頭緩緩翻卷,到了近處,居然已好似小山一般,鋪天蓋地而來。
此時的船帆早已收捲起來,只要浪頭一過,船工們便趁着間隙喊着號子奔忙起來,但只要大浪一來,便各自默契地四散掩蔽。他們這艘船後面,還遠遠地跟着一艘,跟這邊差不多,由孫山帶着一百個邊軍躲在艙裡。
陸鴻深深吐了口氣,望着那護衛頭領,問道:“張頭兒,你們跟海匪打能有幾分勝算?”
那張頭兒連忙彎下腰,說道:“不敢,大人叫我小張就成……咱們和海匪打是半分勝算也沒有的!”他話一出口,似乎覺得有些過於長他人志氣了,便解釋道,“咱們的船甲板高,下艙深,船身寬闊脆弱,那是爲了多裝貨物;海匪乘的是艨艟,船身狹長,航速極快,而且四周蒙皮,堅固無比。他們對敵時既粗暴又簡單,只需遠遠地追過來用衝角撞擊,咱們的船便破了,假使一擊不中,只需退開了再衝,總是立於不敗之地。那時海匪們便趁亂登船,殺人越貨,所以天生上咱們便處於劣勢。”
陸鴻點頭道:“那這艘船是必定保不住的了?”
張頭兒搖搖頭,肯定地說:“九成保不住,不過咱們多備了飛爪鉤鐃,只要海匪艨艟近身,他們也是逃脫不了,到時候咱們放小艇搶船便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