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驚訝地看着阿清拿着紙筆走到齊錦身前。
女鬼拿着人間的東西想必會照成很大的消耗,她的額角冒出細細的汗來,實體感很快地弱了,我看到她的身體竟開始透明。
她停在齊錦面前,回過頭看了看我“小荼,你先回去吧,我有重要的事對齊錦說。”
她的臉色實在是太憔悴,我有些被嚇到,驚慌地看着她“你要做什麼?”
她搖了搖頭,不再說話。紙被放到了齊錦面前,她的手鬆開,筆卻沒有倒下,它穩穩地立在紙上,自己開始書寫了起來。
齊錦震驚地看着筆在紙上不斷划動,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探出手去“你在這裡麼?我可以碰到你麼?”他的手穿過阿清的身體,卻似乎什麼也沒
感覺到“你要告訴我什麼?”
我猶豫了一下,最後看了一眼阿清蒼白的臉,對她點了點頭,走了出去。
我大概猜到他要對齊錦說什麼了。緩緩地走下樓梯,覺得有些心神不靈。
我是在是無法不擔心。
夏季獨有的溼暖的夜風吹過夜半無人的街道,捲起地上的幾片葉子和少許灰塵。路邊的昏暗的街燈照得周圍的景物都影影綽綽的。
我走了幾步,卻發現身後有人跟了上來。
“阿清?”我驚訝地看着仍然有些透明的她“你怎麼跟來了?”
“已經很晚了,我怕你一個人不安全。”她對我笑了笑,神色卻微微有些異樣。
“你對他說了什麼?”
阿清笑着嘆了口氣“我告訴他我要走了。”
“你···你要去哪裡?”我怔了怔,我本以爲她會告訴齊錦她是阿清的事。
‘走了’這個詞,實在是有太多含義。
“我要去我該去的地方了。”她安靜的笑容在昏暗的燈光下格外好看“我來也是爲了向你道別。”
在一瞬間,我有些發懵“你該去的地方···”
“嗯。我要離開你們了。本來,我早就該離開了···我要去另一個世界了。”
我們在我家的樓道下停了下來。風稍微有點大,大約是快要下雨了吧。
夜風拂起她烏黑的髮絲,她美麗的眼睛在黑暗中有着不捨的光芒“上學期我就想好啦。等你們考試完,我就該走了。”她歪着腦袋看了看我,神色有一種和平時不一樣的釋然和活潑“不知道那個世界是什麼樣的。不過,無論在哪裡,我肯定都會想你們。”
我漸漸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要走了。她要···消失!?
“爲什麼這麼突然!?你以前完全都沒有提過!好好商量一下不行麼!?”我想拉住她的手。手指觸碰到的,卻只有空氣“齊錦那麼愛你,你會後悔的!”
“我其實想了很久很久了···我這個人,一直不果斷,也沒有決心。但這次···我是真的決定了。”她微笑着看着我,靜靜地回答道。
“爲什麼!?你這是什麼意思!?爲什麼你···”
“因爲我愛齊錦···”她的聲音柔和而溫暖“那時候我開始扮演‘小琪’,爲的就是解開他的心結。爲了他幸福,我做什麼都可以···現在她的心結已經解開了。而且你知道的,人和女鬼在一起,又怎麼可能幸福呢···我不能讓他陷下去了。只能現在···還來得及。”
“那你也不用消失啊!你離開他就好。反正他也看不到你!你想念他的時候,還可以偷偷去看他。”我急切地說。
“是啊,如果我想念他,肯定會忍不住去看他···小荼,你還不明白麼···還是你以爲,現在的我仍然可以像那時候一樣,看到他結婚生子也無動於衷?”她的目光溫柔平靜,卻很悲傷“我也許會因爲嫉恨,做出什麼傷害他的事情也不一定。比如現在,我就已經無法不嫉妒小琪了。”
她停頓了片刻,又緩緩地繼續說下去,她的聲音不像一般的女孩那麼清脆。那一種非常柔和,溫婉的聲音。語調稍微有點低,沒有太大的起伏。在這個時候聽起來,就宛若夜風一樣拂過耳邊。
“我已經在這裡很多年很多年了。生無所歡,死無所樂。存在或者不存在,對我來說只是一個概念而已···如果沒有遇到你們,我也許還會在這裡待一些年。但是,這些時光對我來說是可有可無的。日子是那麼重複而枯燥。我看看很多人走過來,又有很多人離開···好像什麼都是黑白的,我的寂寞和空虛彷彿不能被任何東西填補。但是我卻總是想着,在待一段時間吧,就這樣離開真的太遺憾了。我彷彿知道自己還有很多東西沒有得到看到,有很多事情沒有做完。”
“直到遇到你們···我就好像重新活過來一次。我懂了很多事情,也漸漸明白了那時候我的人生所空缺的是什麼。我已經···完全沒有遺憾了。”
燈光的陰影中,她的眼睛宛若最美的寶石,有一種耀眼的光芒。
她緩緩擡起手來,垂下眼睫,細細地凝視。她的手蒼白而些微有些透明。猶如白色的美麗的玉“我已經沒有遺憾了···齊錦是一個很好的男人,離開了我,他一定會幸福。”
我望着她蒼白而清秀的面頰,她眼角的淚痣大約是因爲實體感變弱的原因,變得很淡,這樣看過去,就如一點淡淡的煙霧。也許她已經得到了她所謂的幸福,但我心裡卻有一種近乎恐慌的感覺。
我不捨得她。我不願意就讓她這樣走。但我卻不知該說什麼來挽留“你突然這樣說,讓我們怎麼接受得了?緩衝一下好麼?我不知道該怎麼留下你,但如果你就這樣走了,我肯定會很難過,齊錦也一樣···”
她深深地望着我,眼中有一種壓抑了的光芒在閃爍。她的眼眸顏色很深,在黑暗中,我看不太清那雙美麗的眼睛的眼底的東西。但從她的神情中卻漸漸可以看到不捨的痕跡。過了很久,她點了一下頭。
我稍稍鬆了口氣,她把一個用手帕包着的東西放在了地上,示意我拾起來“這是我能給你的唯一的東西。請你一定要收好。”她對我微微地笑了“在我離開之前別打開看。這是我們最後的約定,好麼?”
那個用手帕包着的東西,很小,但卻有點沉。我把它握在手心,應了一聲。
回家後,我的思緒已經亂成了一團。怎麼也睡不着。
···
我走到陽臺邊,坐了下來。
真的不能留下麼?
爲什麼還沒有確定,就咬定這樣的愛情不可能有結果呢?
現在齊錦已經可以感覺到她,也許過上幾年就可以看到她,聽到她的聲音也說不定。
就算不是小琪,他們在一起那麼久了,就真的沒有感情麼?她那麼好,就不可能愛上她麼?
我低下頭看着手心裡的用手帕包着的東西。
明天就還給她吧,一定要讓她留下。
我想了片刻,坐到了書桌前,把檯燈打開。拿出紙筆開始寫了起來。
···
我通宵沒睡,不停地寫了撕,撕了又寫。
我想盡力地把我的感覺描述出來,想把我的不捨傳遞給她。
留下吧,留下吧。
你真的不知道麼,你的這種消失對於人類來說就是死亡啊!
我怎麼能這樣讓你死去···
第二天,天剛亮我就出門拿着我寫的信和她給我的東西,往齊錦家趕去。
我只敲了兩下門,門就飛快地打開了。
齊錦臉色蒼白而憔悴。似乎和我一樣都是通宵未眠,眼裡都是血絲。
在看見我以後,眼下有掩飾不住的失望的神色。
我已無暇顧及那些,從他身旁急速地強進了室內。
“阿清!阿清呢?”室內空無一人,驟然不祥的預感,讓我慌亂轉過身扯住了齊錦的衣服“她在哪?她去哪了?”
“她走了。”齊錦蒼白着臉看着我,神色竟很平靜“她不會再回來了。”
“你說什麼?不可能,她答應了我的!她絕對沒有走,她這麼突然,你怎麼可能這麼平靜?”我說得越來越快,心底卻更加地慌亂了起來。
“沒有很突然。她早就告訴我她想去轉世。她說這是她最後的機會了,如果不去就永遠不能轉世了。我怎麼能叫她爲我留下來。”他的神色依然平靜,眼底的苦澀和憔悴卻並不加掩飾。
“爲什麼不留住她!爲什麼裡連你都不留住她!”你怎麼能這麼平靜!她不是去轉世了啊!她是騙你的!她是騙你的!!她消失了!她爲了你去死了啊!“她什麼時候‘早就’告訴過你她要走?我怎麼不知道?你們爲什麼都瞞着我!?”
齊錦垂下臉,眼下有深深的陰影“我們不是瞞着你,那天中午你卷子落家裡,回去拿了,所以不在···”
我呆呆地看了他半響,漸漸明白過來。想瞞我的人一直都只有阿清而已。
她不願意我把她不是去轉世,而是消失的事實告訴齊錦。
她不願齊錦對小琪心懷內疚,她想要他幸福。
她竟讓自己消失,以帶走他對那個女孩的內疚!
真是一個捨己爲人的好白癡啊!
···
···
我獨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寫給她的那封信的紙片被風吹得嘩嘩作響。
一年多來的點點滴滴緩緩地浮現在我的眼前。
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她站在我們教室外發呆,窗子上印出她小小的影子。
第一次和她聊天的時候,就覺得她很寂寞。
他們還有我,一起在樹下聊天,暖暖的風吹過來,拂起她的幾縷髮絲從我們身體中穿過去。
在不甚明朗的光線中,她望着窗外的夜景,輕輕地說‘我要他幸福。’
她說我是她最好的朋友,她說齊錦是她最重要的人···
很多我以爲已經遺忘了的故事都漸漸回想了起來。
她比任何人都堅強隱忍。她的悲傷總是不會讓我看到。
其實在高中三年,和他們在一起的日子也是我最快樂的時光。
手心的手帕被我拽出汗來,我慢慢把它打開,看到了裡面的東西。
手帕中的那枚青色的玉,冰涼刺骨。
“我死的時候,他給了很多東西給我做陪葬。其中有一塊寒玉,靈性特別強。靠着那塊玉石的靈氣我留了下來···”
“這是我能給你的唯一的東西。請你一定要收好。”
“這是我們最後的約定,好麼?”
我茫然地看着那塊玉石,那冰涼而溫柔的溫度,彷彿從我手心刺了進去,直達心底。
我把那塊玉和我寫好的信一起攏在懷裡,眼淚霎時間延綿不斷地沿着臉頰滴落了下來。
···
···
···
後記
她不在了以後,我和齊錦也沒有再聯繫。
生活中似乎缺少了某個角落,卻又似乎還是和以前一樣充實。
很久以後,聽說齊錦又找了女朋友。
我不由想起第一次和她談話時,她平靜地說‘人忘記東西,總是比我們快’的樣子。
然而,這也應該是她預計中的吧。
因爲,這就是她想要的結果。
不知道齊錦是不是真的會幸福,但我會祝福他。即使其實我也有怨恨他爲阿清不值的時候。
但後來,我漸漸明白,阿清纔是最聰明的人。
沒有任何東西抵得過時間。
而她的離去,卻把那一段最美好的戀情定格了下來,化作了永恆。
但後來,我又覺得她並不聰明。
因爲其實那時候,她本可以逃開。
她明知道這段戀情是火,卻仍然不顧一切地撲了上去。
大約這是飛蛾的執着罷——
那是世上最愚蠢卻又最美麗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