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寒風中,一支長長戰俘隊伍排成兩列,一步一步朝着似乎永遠遙不可及的目的地挪去。他們的目光呆滯而缺乏生氣,很多人臉上身上猶自留存着煙熏火燎的痕跡。儘管身上沒有任何束縛,卻都如同綿羊一般順從。
不過兩側負責押送的官兵並沒有因此變得懶散起來,他們在隊伍周邊前前後後來回走動着,時不時用槍桿子捅一捅走得慢的傢伙,並且呵斥上兩句:
“走快點,兔崽子們,前頭已經沒有補給站了,今個兒走不到地頭就得統統在野外宿營,凍死你們這幫反賊殺才!”
伴隨呵斥而來的往往又是皮鞭或槍桿,然後整支隊伍便在這樣的驅趕下稍微快了一點點,但之後很快便慢慢減速,直到下一輪的呵斥與鞭打到來……終於,在某個心情不好的小軍官又胡亂揮了一通鞭子之後,戰俘隊伍裡響起一個不太服氣的聲音:
“兄弟,何苦呢,這地方我認識。再往前幾裡地就是登州府,今個兒怎麼都能趕到城裡宿夜的。這一整天才給了半塊饅頭一碗湯,肚裡沒食走不快,催再急也沒用啊。”
那小軍官見有人膽敢頂撞,當即舉起鞭子就衝那說話之人加勁抽下去:
“誰他孃的跟你們這幫反賊是兄弟!還想吃飽肚子?吃飽了好繼續造反是不是?要不是那幫南方綠皮盯得緊,你們早被砍了腦袋送去領賞啦。”
提到“南方綠皮”四個字,整支隊伍頓時泛起一陣騷動,絕大多數人都縮起了脖子,有些人更忍不住摸摸臉上身上被燒傷的地方,臉色愈發呆滯。
但也有幾個膽大的聲音在隊伍各處響起:
“要不是那幫綠皮短毛,現在是誰押送誰還說不定呢……”
“誰!他孃的活膩味了!”
那小軍官愈發怒氣蓬勃,呼拉一下把腰間佩刀拔了出來,想要殺一兩個人立威,但那幫戰俘都是老兵油子,躲人羣裡說怪話氣人拿手,一看真有可能惹出麻煩就立即把腦袋往人羣中一縮,作烏龜了。
正鬧騰的厲害時,忽聽後面傳來一陣馬蹄聲,一名騎馬軍官走過來詢問發生何事。他的官階未必比這個小軍官高出多少,但騎在馬上天生就有一股傲然之氣——這是遼東鎮的人。
那小軍官找不出其他人,只能氣憤憤把開頭那人給指出來,想要拿此人作替罪羊。但遼鎮軍官詢問了幾句之後,卻揮手讓他走開,朝那漢子說話的口氣也溫和了許多——因爲那人是說的東北口音。
“你也是從遼東出來的?”
那高大漢子苦笑一下,點點頭:
“是啊,從前在毛大帥麾下,後來跟隨小毛將軍,再後來……”
遼鎮軍官沉默了片刻——當年薊遼督師袁崇煥擅殺東江總兵毛文龍,兩鎮之間一度視對方爲仇敵,但不久之後袁本人亦被崇禎皇帝所殺,罪名中就有“以謀款則斬帥”這一條,算是給他們的大帥報了仇,以往縱有什麼冤仇也一筆勾銷了。
這個時代鄉土觀念很重,在外面遇到同鄉總是要照顧一二,即使曾爲敵手,既然此刻勝負已分,也沒必要揪着不放。
那遼鎮軍官仔細看了看對方,這條漢子身材魁梧高大,雙眼中目光炯炯,雖然由於多日來始終處於半飢餓狀態而有些萎頓,卻依舊顯得神精氣足。他也是內行,一看就知道此人必定是有功夫在身的,而且多半還不錯。這個人在叛軍中多半是個得到重用的頭目,如果是在他們遼東軍中,此時的地位說不定都不在自己之下。
瓊海鎮那邊只要普通勞力,賊軍中的頭目按照約定可以送給官軍報功領賞,不過軍官也不想把此人檢舉出來,只是微微搖了搖頭:
“是條好漢子,可惜跟錯了人……都走快些吧,我們是不能進城的。到了地頭還得自己搭建宿營地,動作慢的話,晚上真得在城外挨凍。這邊天氣雖然凍不死,卻也夠嗆。”
那漢子點點頭向他致謝,腳下果然快了不少。也許是見他比較和善的關係,旁邊又有人開口問道:
“這位官爺,朝廷要如何處置我們,能透個消息麼?”
這個問題立即引來旁邊七八聲附和,就連先前那個態度從容的高壯漢子也神情緊張望過來——事關未來命運,誰能不擔心?那遼鎮軍官猶豫片刻,搖頭道:
“我也不太清楚,聽說是要交給瓊海軍處置。”
“那些綠皮短毛?他們要那麼多人幹啥,該不是拉去喂火龍罷?”
人羣有人驚惶道,“火龍”二字一出,隊伍裡又是一片騷動。那遼鎮軍官大急,連忙擺手大喝:
“胡扯,什麼火龍!大號的火箭而已……都不要胡思亂想了,不管瓊海軍想要幹什麼,你們的性命肯定都能保住,否則他們也不會專門派人來醫治你們的傷員!”
這句話果然讓隊伍裡面安靜了不少,無論那些身穿綠色軍衣的短毛兵在戰場上如何凶神惡煞,他們戰後收治傷員的行爲依舊得到了所有人的感激。這邊很多人的燒傷都是被短毛衛生兵處理過的——其中大部分人都沒用藥,只用鹽水繃帶之類簡單清洗處理一下,當時疼得要死,但事後居然奇蹟般沒腐爛,可見那些短毛的手段着實不凡。
也正是因爲這一點,這些俘虜現在都比較聽話配合。
隊伍恢復了平靜又繼續向前。他們的出發地黃縣距離目的地登州本就不遠,又走了一段時間,前方便隱約可以看到登州府那高大的城牆了。這些俘虜心中都難免有些複雜的滋味——他們一度曾是這座雄偉城市的主人,後來想盡辦法要打回來。現在總算是回來了,但卻是以俘虜的身份……
他們果然沒被允許入城——事實上就連大部分明軍也都在城外紮營。整座登州府城外圍的某一側幾乎都被各軍營帳所佔據,看起來彷彿仍在遭受圍攻似的。
而在府城的另外一邊也有大量營地,卻都是破破爛爛的窩棚——那邊是流民的聚居區。周邊區域被叛軍荼毒不輕,莊稼收成都毀了,在府城被朝廷官軍收復以後,周邊的老百姓便開始陸陸續續向這邊集中,在靠近城市的地方總能找到一口吃的。
這種難民區域歷來總是最混亂,最骯髒不堪的地方,但在此地卻恰恰相反——所有棚戶區都得嚴格按照指定位置搭建,每隔一段距離就有統一的取水點,以及丟棄排泄物和生活垃圾的地方。棚戶區相互之間分隔很開,以防止火災和疾病傳染。
——除了棚子本身破爛不堪,裡面出入的人員形形色色外,這片難民區總體佈局竟然比另外一邊的大明軍軍營還要整齊些。令每一個初次見到眼前景象的人無不目瞪口呆——毫無疑問這又是出自短毛的手筆。
這支戰俘隊伍也不例外,他們在一片驚歎聲中繞過了小半座流民營地,終於來到此次行軍的終點站——戰俘營。
戰俘營位於幾支明軍營寨的包圍圈中,顯然是防着他們炸營或者逃跑。看守營寨的士兵並不多,但這邊的押送人員,包括那個先前一直趾高氣昂的遼鎮軍官都趕緊下了馬主動迎過去——對方身穿一身綠皮,正宗的短毛兵!
“申字戊隊,壹千五百人按時送達,這是今天最後一批了。”
雖然對面只是一個小頭目,那遼鎮軍官卻絲毫不敢怠慢——他這邊必須要自己出面做交接,因爲整支隊伍裡只有他才識字。而對面隨便哪個普通士兵就能看懂交接文書——因爲他們都在根據文書的數據對照在場人數。
望着對面那些認真核對數字的短毛兵,遼鎮軍官心中升起一種鄙夷與豔羨交織的複雜情緒——眼前這幫小子年齡大約還沒自家兒子大,一個個嘴脣邊光溜溜連毛都沒長出來呢。若在遼東軍裡大概連個正軍都混不上,無非養馬喂料的雜役罷了。
可在這邊他們卻都正兒八經披上了軍衣,尤其是……那遼鎮軍官看着對方身上那件厚重長大,幾乎都能蓋到腳面子的墨綠色軍大氅冬衣,忍不住羨慕的連吞了幾口唾沫——這種被短毛稱爲“軍大衣”的棉製冬裝飽滿厚重,披在身上不但能擋風保暖,估計用來充當棉甲遮擋一下遠程箭矢都沒問題。
奶奶的……先前大明軍中還有人說這幫短毛來自南方,肯定不適應北方氣候,到時候天一冷就有他們好看的。可現在呢?人家確實“不適應”——這天還壓根兒沒冷起來呢,不過才颳了一陣子風,連雪都沒下一場,這冬裝就配發到每個小兵頭上了!
眼看那些南方兵一個個裹得跟狗熊似的,有人問起就直接回答:
“咱們南方人怕冷,提前穿的厚實些……”
我呸!合着咱遼東人不怕冷了?這幫短毛究竟幹什麼的?咋那麼闊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