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錢大才子每一筆都彷彿在負重千鈞的歷史感,同一時刻也正在紙上作記錄的朱月月卻是滿臉的不耐煩,下筆又輕又快——儘管相比錢謙益的文人遊記,朱月月筆下數據可重要得多——她正在覈對瓊海貿易公司馬尼拉分部的賬目!
在安娜陪同之下,茱莉,朱月月等人最近對瓊海貿易公司在馬尼拉的業務情況進行了一次全面考察,算是總部對分公司的考覈。
“格式上有點小差錯……不過大部分是對的。不錯了安娜,我們以前學複式計賬法也要上半年課呢,你學得很快。”
“謝謝,我都是自己記錄的,沒讓別人經手。”
安娜欣喜笑道,不過隨即卻發現旁邊茱莉的臉色不好看。
“賬目上沒錯,安妮婭,可你的業績不行。馬尼拉分部的貿易額一直在下滑,這可不符合我對你的期望。”
——只要談到生意上,茱莉就是個六親不認的女強人,親戚朋友統統靠邊站。當初在瓊州府時就是解席想要從公司裡調物資也得公事公辦打申請,此時的安娜亦不能例外。
“對不起,我……”
茱莉擺擺手,拒絕聽安娜的解釋,直接拿過帳本開始翻查。按照她所制定的公司制度,所有交易都必須詳細記錄在案。只要安娜確實遵守了這些規定,馬尼拉分部的運營狀況通過閱讀這些賬目就應該一目瞭然。
粗粗翻閱一遍之後,茱莉把帳本一丟:
“你賒借給那些華商的貨物太多了,已經超出公司規定的比例——明天讓他們都來見我!”
“我爹爹也要來嗎?”
一直被茱莉帶在身邊充當小學徒的林程程怯生生問道。女經理的強勢氣場散發出來,離她最近的小蘿莉有點被嚇住了,眼淚汪汪的,誰見了都會心軟。但茱莉的回答卻絲毫不留情面:
“當然,只要想賒借我們的貨物,就必須按我們的規程辦事。程程你要記住,規矩就是規矩,任何人都得遵守,包括我們自己。”
輕輕摸了摸林程程頭上那兩個圓溜溜的春麗式髮髻,又回頭看了看那位滿臉侷促之色的意大利女孩,茱莉的臉色終究略微和緩了一些——安娜說起來是出自於大銀行家美第奇家族,人也非常聰明靈活,可畢竟只是個閨閣千金。日常耳濡目染一些事情,在旁邊出出主意還湊合,當真讓她獨當一面,需要獨自承擔自己每一個決定所帶來的後果,現在看來還是有點過於倉促了。
“好了安妮婭,我知道你在關於華商的問題上確實比較尷尬,不好太強硬。馬尼拉的總體商業環境也一直在萎縮之中,目前的頹勢確實不能全怪到你頭上。但是作爲本地的商業總監,你至少應該嚴格遵守制度——制度是經驗和理智的總結,越是當你遇到沒經歷過,把握的事情,越是要按制度行事!”
說了幾句,正有些口乾舌燥之時,旁邊早有貼心小秘書許春蘭遞上涼好的茶水,茱莉接過喝了幾口,隨口道聲謝,看看眼前這十幾個人,忽然間感到有些自豪。
——前兩天老傑克對李教授等三人那場關於團隊未來發展的建議演說,已經在穿越衆裡傳揚開來了。對於老傑克的觀點大部分人都是持支持態度的,當然也有些人依舊對此不以爲然,那是他們的自由。
然而茱莉在她的貿易公司中卻早就執行了傑克所主張的政策,在這些成員中間,有現代人,有古代人;有華人,也有洋人……茱莉對她們一視同仁,都傾注了極大心血。她希望用這支完全由娘子軍所組成的商業團隊向整個穿越衆團體證明:即使在這個亂世之中,女性也完全可以展現出她們的優勢與特長。
她對此很有信心。
……
另外一邊,總督府附屬的軍營駐地裡,唐健正在翻譯協助之下與一名西洋戰俘談話。門外走廊裡還等着十幾個人——他們都是前僱傭兵出身,對國家,民族,甚至宗教之類概念都不怎麼在意——不過說實話,這年頭的大部分西洋戰俘都不在意這個。所以這些人被選拔出來的更主要原因是他們比較安分守己,能夠遵守規矩——即使是戰俘營裡的規矩。
此外,這些人都有家眷在馬尼拉,按照阿德的說法,有家眷的人顧慮總會多一些——在他們想要背叛的時候。
“亞羅爾……前西班牙陸軍上尉,聽說你還得到過西班牙國王親手頒發的嘉獎和勳章?”
唐健看着手上資料,將其與眼前這名身材高大魁梧的白人士兵對照起來,同時等候旁邊翻譯將他的問題傳達給對方。
在翻譯的傳達下,那名軍士站起來行了一個禮——模仿瓊海軍的軍禮,但有點不倫不類。
“是的,長官。”
“那麼能說一說你爲什麼要加入我們的軍隊嗎?畢竟,我們曾經是敵人。”
唐健繼續問道,而對方的回答也很坦率:
“我需要錢,長官。我的妻子生了重病,雖然好心的傑克醫生將她從死神手裡搶了回來,也沒收我們的診療費,但是休養康復依然要花很多錢。”
唐健看了看手上資料——這裡每一個人的情況阿德都調查的很詳細。這個亞羅爾的所謂妻子其實只是他在當地勾搭上的一個妓女,露水姻緣而已。不過這男人比較有良心,在對方生病以後便一直精心照顧着——這也是傑克向唐健推薦他的主要原因。作爲首批被推薦加入瓊海軍正規部隊的歐洲人,老傑克挑選的這十幾個人都是在道德上比較正直的人,無論在什麼組織中,這種人總是更可信賴一些。
“沒有嘗試過找其它工作嗎?”
“我們晚上必須回到營地裡點名,所以無法接受長時間在外的護衛工作。而除了使用武器和戰鬥,我又不會其它技能。”
唐健點點頭,心裡頗爲滿意——人與人之間的感覺其實很簡單,無非就是看得順不順眼而已。以前在海南島上時,唐健對於每一個新招納進軍隊的士兵都會親自與其談話。也就見上一面,聊個三兩句,但基本上便能確定這人能不能做個好兵了。後來軍隊里人多了,不可能一一見過,但班長以上的軍官肯定要全部面談的。
這次在馬尼拉這邊重起爐竈,又有西洋人在招兵範圍之內,他自然要從嚴把關。連本地華裔參軍的孩子都要親自面試過,對歐洲人更是謹慎。
在這個名字上打了個勾,唐健擡眼直視對方——軍人之間永遠是直來直去,沒什麼虛頭八腦的東西:
“你被錄取了,但只能從最基礎的三等兵開始——我們不承認西班牙軍階。當前的軍餉不算高,但軍隊可以暫借你一筆款項給家屬治病,以後慢慢償還即可。只是你需要儘快掌握中文,至少擁有最起碼的語言交流能力,在軍隊裡是不會配備翻譯的。”
“是,我明白,謝謝長官!”
亞羅爾臉上顯出一絲喜色——他早已打聽清楚,這支軍隊的待遇很好,哪怕是最低一級士兵的軍餉也不少,足夠養活他和自己的女人了,更何況還能借錢。
興奮之下,他又多囉嗦了一句:
“不得不說,你們的塹壕技術和炮術都非常先進,長官!”
唐健看看他——資料顯示這傢伙是在海南島上被俘的,當初瓊州保衛戰時登陸西洋軍中爲數不多的倖存者之一。在火箭炮覆蓋下他及時帶領少部分人非常聰明的躲進了被瓊海軍廢棄的灘頭戰壕中,由此保住性命,應該算是運氣與頭腦兼備的典型。
在阿德的備忘錄中,建議此人應該受到重用,但同時也要重點關注——就是那種如果不能爲己方所用便要除掉的類型。因此唐健對他的關注也頗多,已經暗中觀察過他幾次。
不過此時瓊海軍的首腦人物並未顯示出任何異樣,只輕描淡寫糾正道:
“是‘我們’……以後你會接觸到這一切。”
說完之後便揮揮手,讓亞羅爾離開,順便把下一個叫進來,唐健開始了新一輪的面試……
與此同時,在軍營另外一側,一間黑黢黢的獨立小屋內,趙立德也正笑眯眯的在和一個白人青年談話。比起唐健那頭的一本正經不苟言笑,阿德這頭可要和善可親的多了,桌上甚至還擺了兩杯熱氣騰騰的咖啡,這可是稀罕東西。
只是那白人小夥子卻顯得頗爲不安,時不時伸手拭一拭額上汗珠,又或者摸一摸掛在脖子上的十字架,彷彿要抵禦來自魔鬼的誘惑一般——對面那位笑眯眯慢吞吞一個字一個字說出口的話語,確實讓他有一種在和魔鬼打交道的感覺:
“……你瞧,威廉姆先生,你還很年輕,有大好的前途。我們知道你最近在同伴中間受到了一些不公正的對待,他們不該這樣的對你……我覺得如果你繼續留在戰俘營,恐怕會很麻煩。”
名叫威廉姆的德國小夥子忍不住摸了摸頭上傷疤,那黑暗中的一棍子差點把他打死,在病牀上躺了個把月才痊癒,到現在也不知道是誰幹的。
“我們可以給你換一份工作,安排到總督府那邊去,在安娜小姐的貿易公司,只要你願意與我們進行一些合作……就算是僱傭好了,我們會支付你很合理的報酬——我們向來說話算話,你知道的,不是麼?”
阿德有意無意碰了碰桌上一個錢袋子,裡面露出些金燦燦的荷蘭金幣杜卡特,他注意到那小夥子明顯吞嚥了一口口水。但下一刻,趙立德卻把錢袋子收了起來:
“當然,我們不會強求,作爲一家貿易公司,我們需要的是自願加入的員工而非間諜。你可以回去再考慮考慮,我們也需要和其他人再談談——要知道申請這份工作的可並不止你一個。”
說着趙立德把那小夥子打發出去了,以至於留在屋子裡的翻譯有點不理解:
“頭兒,我看他馬上就要鬆口了,幹嘛要打發走?”
這翻譯是屬於情報組的內部人員,所以阿德在他面前比較放鬆:
“稍微給點壓力效果會更好,在面臨競爭的時候,他會更快作出決定。好了,請我們的下一位客人進來吧——記着讓威廉姆看到他。”
翻譯笑着走出去,過了一會兒,又帶着一個白種人走了進來,那人一看見趙立德,臉上頓時顯出驚喜的表情,往前走了幾步:
“趙先生,您還記得我嗎,我是……”
“迪亞戈·卡特羅斯·曼多薩,上回跑海南島去冒充荷蘭王國信使,這次又想冒充哪國使者了?”
趙立德當然記得這個能說中文的葡萄牙皮革商,主要是因爲他那張臉實在與後世葡萄牙隊的某位球星太象,連名字也一樣。在趙立德心中總覺得他們多半就是一家子。
“不不,我只是想來購買一些貨物……您知道我是一名商人……”
“膽子很大的商人,上次進攻我們海南島的時候你好象也在其中吧?”
“不不,先生,那是謠言,絕對是謠言!我對貴方是非常尊重的,無比尊重!”
兩人半真半假的互相試探了幾句,阿德的臉色忽然一板:
“好了,迪亞戈先生,我知道你來自巴達維亞。我想你希望帶回去的不僅僅是貨物,恐怕還有一些別的什麼……你大約已經注意到碼頭邊我們的瓊海號戰艦了吧?相信光是這條消息就足以讓你在巴達維亞那頭賣個好價錢,不是嗎?”
“不不,趙先生,你聽我說……”
趙立德擺擺手,阻止了皮革商的辯解:
“這沒什麼,迪亞戈先生。我是個通情達理的人,我們等價交換如何?”
“交換……什麼?”
望着皮革商那故作不解的眼神,趙立德嘴角再度顯出一絲笑意:
“你是個聰明人,迪亞戈先生,應該不會讓自己陷於……”
“好吧好吧,我同意,我把巴達維亞的事情都告訴你們!”
“這就對了。”趙立德笑吟吟道,“我喜歡和聰明人打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