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該起牀啦!”幼嬋的大嗓門在耳邊響起,嚇得我一哆嗦。我極不情願地在乾草堆上翻了個身,真不知道原來的那個甄宓怎麼忍得了這個丫頭。
“小姐你不要磨磨蹭蹭啦,時候已經不早啦。幼嬋還要幫您梳洗更衣,過一會兒夫子們就要來啦!”幼嬋繼續嘮叨着,聒噪得像一隻麻雀。
我微睜開困頓的眼睛,見到幼嬋纖瘦的身影。真不知道就她這一副小身板怎的就會有那麼足的底氣!“知道啦!”我不耐煩地衝她回喊一句。昏昏沉沉睜下眼,天還沒亮呢。這古人真是自虐,這麼早就起。
我閉着眼迷迷糊糊讓幼嬋扶着回了屋子,伺候着穿衣、梳洗,閉着眼吃了早飯,再閉着眼由她扶着到了書房。
“小姐,夫人正看着你呢!”幼嬋見我依舊閉着眼站在書房中央,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低聲地提醒我。
哦,原來這丫頭會小聲說話啊。
我睜眼瞪了幼嬋一下,只見她連忙低下頭,悄悄地吐了吐舌頭。白皙的面龐上幾點小雀斑隨着她的表情頑皮地跳躍着,一雙大大的眼睛滴流亂轉,只可惜卻是單眼皮。不過配上那通挺瘦長的鼻樑,卻也帶着幾分俊俏。正在此時,我感到一道森冷銳利的目光朝我射了過來。一轉頭,正對上張氏那雙冷冷的眸子,霎時間覺得全身上下的毛孔都縮了起來,好冷……
“宓兒,還不快給八位夫子行禮。”張氏冷冷地說着,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我極不情願地對着桌邊坐着的那八個夫子行了禮,順便偷偷瞄了一眼。這一瞄,心就涼了半截——除了一個年輕一些的以外,其他那幾個怎麼都是老頭子啊……
“五小姐不必多禮,咱們還是言歸正傳。”最年長的夫子站起身先說了話,看來,他要授課了。只見他負手慢慢地踱到了我的面前,卻沒有開口,而是極不禮貌地朝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又一番。
我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見張氏並沒有注意這裡,便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以示警告。
這老頭許是被人奉承慣了,見我如此不吃虧,也是一愣。他不客氣地冷哼了一聲,而後捋了捋那雪白的山羊鬍對張氏言道,“老夫素聞甄氏五姊妹個個冰雪聰明,文才出衆。昨日授課的那兩位小姐確是極有涵養的。然而恕老夫直言,今日要教授的這位五小姐在言行舉止之上,似乎,似乎,欠妥了些……”
竟然惡人先告狀!我聞言馬上火大,他這話分明是要拿張氏來壓我。這死老頭子,怎麼剛一見面就要與我作對?
“宓兒自小身子弱,我便疏於管教了些,行爲舉止難免粗俗,還望夫子多多擔待 。”張氏有禮地對那老夫子解釋道,而後又轉過頭來冷聲對我說道,“還不快給夫子賠不是?”
那老夫子聞言面色舒緩了下來,狀似無意地掃了一眼張氏那邊,便挺直了腰板準備受禮。
要我賠不是?!這可真是個親後媽啊!明明知道忤逆張氏對自己沒有好處,可我的衝動性子還是一下子涌了出來,梗着脖子直視着張氏。
書房裡立時安靜了下來,只剩下我和張氏對峙着。
幼嬋早已被嚇得小臉兒煞白,她是知道夫人的厲害的。
“宓兒,沒聽到孃的話嗎?”張氏見我絲毫沒有道歉之意,眼中怒氣乍現,聲音又冷了幾分,“還是說,只讓你思過三日無法讓你悔改?”
這張氏怎麼和這老夫子一個鼻孔出氣?難道是覺得罰得我還不夠,故意找理由又來刁難我的嗎?我心中暗暗咒罵着不明事理的張氏,眼睛的餘光恰好看到張氏旁邊原來還有一個人,只見她正一臉得意地竊笑着,見我看她,又連忙收斂了笑意。這人不是那狐狸眼的三嫂,還能是誰?
“宓兒怎敢不聽孃親的話呢?這三日宓兒一直謹遵孃親教誨,一時不敢放鬆。因此耽誤了休息,睡眠不太充足,行爲才慢了半拍,還望孃親見諒。”我裝作乖順地向張氏行了禮,又向那可惡的老夫子致了歉。瞧見狐狸眼臉上的得意之色果然更勝了幾分,心中便更加篤定。
“五小姐不必多禮,老夫豈是那小氣之人?咱們還是授課爲重。”那可惡的老夫子得了便宜還賣起乖來,只見他又捋了捋那快要掉光了的白鬍子,眨巴着他那一對閃着精光的小眼睛問道,“小姐可知《詩經》爲何?”
我聞言在心中一陣冷笑,想這甄宓原先一直獨居在一處,連話都不曾與外界說過。又怎會知曉詩經爲何?這老頭子既然會如此問,分明是知道這些,準備給我一個下馬威,讓我當衆出醜罷了!
可惜他千算萬算也算不到眼前這個甄宓早已換了人!與大多數孩子不同,我的古文基礎一向深厚。想當初有人欺負我是沒爹的孩子,冤枉我偷東西,老師不分青紅皁白罰我抄寫全本書文學常識整整五十遍。當時抄得我是頭暈目眩,眼淚橫流。直到現在,即便和我同齡的人大都已記不太清那一條條具體的內容,而我依然能夠倒背如流。
這詩經一條便在其中之列。
真是風水輪流轉,當時的我做夢也不會想到,在那若干年之後,我會在這樣一種境況之下用到它!若是早知道會有今日,當初我也不會委屈地偷偷蒙在被子裡哭了整整一夜。
那狐狸眼見我沒有開口,忽然狀似恍然大悟道,“啊,夫子想必是年紀大了,忘記了我家宓兒與她四個姐姐不同,這些年並未曾讀過詩書。前幾日爲了此事還差點鬧出人命來,可以說大字不識一個,毫無基礎可言啊!”狐狸眼說到最後,刻意加重了語氣。
“啊,是老夫糊塗了。”那老夫子也誇張地拍了拍頭,與狐狸眼一唱一和,幸災樂禍,相當的歡樂。
眼看自己的女兒如此不爭氣,做孃親的無論如何也是下不來臺面。尤其是張氏這種指望着兒女成龍成風的,臉色自然又陰沉了幾分。
見着衆人各自複雜的神情,我在心中暗歎了口氣,繼而言道,“甄宓才疏學淺,關於詩經只是略知道些皮毛。”
“呦,知道些皮毛也是不簡單啊。快快說些來讓三嫂嫂也長長見識!”狐狸眼看是斷定了我什麼都不會,以爲我是說這些話來敷衍了事的,便又迫不及待地追問道。
書房裡傳來了低低的竊笑之聲,這下連內力深厚的張氏臉上都再也掛不住,幼嬋更是嚇出了一身冷汗,頭也不敢擡。
既然事以至此,我也再沒有什麼好猶豫。我擡起頭言道,“既然是三嫂親自向宓兒請教,宓兒又怎有不答之理?先前我雖然口不能言,但還是從各位姐姐那裡聽了不少見識。這詩經乃是收錄了由西周到春秋的詩歌編繪而成,多以四言爲主,總共三百又五首。在內容上可分爲‘風’‘雅’‘頌’三個部分。” 我頓了一頓,見房中衆人都已呆住,那狐狸眼更是瞪大了眼睛一副不敢相信的樣子。唯有那最年輕的夫子臉上依舊掛着淡然的微笑。而後我氣定神閒地走到那老夫子面前,笑着對老夫子繼續說道,“‘風’爲土風,風謠之意;‘雅’爲正聲、雅樂之意,其中按樂的佈局又有‘大雅’與‘小雅’之分;‘頌’是祭祀樂歌,分爲周頌三十一篇,魯頌四篇……”我笑看着目瞪口呆的老夫子,輕輕問道,“還有一種甄宓記不得了,敢請夫子指教?”
“這……這……”我本想本着人道主義精神給這老夫子一個臺階下,畢竟是一把年紀了。沒想到他竟然支吾了半天答不上來,泛着油光的老臉羞得通紅。
鼎鼎有名的老夫子竟然被一個不曾讀過詩書的女娃娃問倒,事情發展成這個樣子恐怕是在座的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就連我自己的心中也不免升起幾分不解。我見張氏的眉頭也微微皺了起來,而她身旁的狐狸眼見狀再也坐不住。只見她忽然臉色一變,提高了嗓門喝道:“這到底是哪裡來的老騙子,竟敢來我們甄家撒野?”
那老夫子被狐狸眼這一喝生生地駭住,待他反應過來,急忙撲到狐狸眼腳下哭號道,“小姐饒命,小的愚笨,小姐從來沒說過那小丫頭懂得詩書啊……”
狐狸眼見老夫子被嚇得說了這一番話,連忙打斷道,“我聽不懂你這瘋言瘋語,還不快來人把這胡言亂語的老頭子攆出去,重責五十!”
“小姐!小姐你不能這樣啊!”那冒牌的老夫子聞言哪裡肯走,只是拼命往狐狸眼那裡求饒。而此時的狐狸眼哪裡會去救他,於是那老傢伙便被一衆僕役拖將下去。而後,門外便傳來了殺豬一般的嚎叫聲。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搞得大多數人和幼嬋一樣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然而明眼的人早已看出了這其中的端倪。張氏自然是再沒有什麼閒情逸致在這裡陪讀,於是八位夫子給我上的第一堂課便這樣提早結束了。
後來才知道,原來那冒牌的老夫子是狐狸眼孃家奶媽子的男人。因年輕時讀過些書,狐狸眼便讓他假冒成那位極富盛名的夫子好來難爲我一番,讓我當衆出醜,以報她被我打那一巴掌之仇。沒成想卻是偷雞不成蝕把米,非但沒打擊到我,反而暴露了她自己的居心。這件事一時間也成了甄家上下茶餘飯後的談資,弄得狐狸眼好一陣子不好意思出門。如此顏面盡失之事,怪不得那一日狐狸眼竟然會下如此重之手。想必那老頭子不死也要送掉半條命,自然不敢再來甄家揭穿狐狸眼。
雖然是出了這麼一小段插曲,其他那幾位夫子倒真是各有千秋,令我心悅誠服。
一段時間下來,人們漸漸發現,我對四書五經,楚辭漢賦,基本上能夠過目不忘。這對從現代而來又有着紮實古文功底的我來說並不是難事。半年之後,我的文學功底,據那留下的三位夫子說,“可爲女博士矣”。於是他們從張氏那裡領了重金便離開了甄府。
這時候我對琴棋書畫已經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府中生活又是極端無聊,便一門心思撲在這四樣上,學起來也是事半功倍。夫子們常常讚歎,說我雖未出過閨閣,琴聲中卻有着兼容四海之大氣,書畫中也有着別樣的山水風情,棋技上構思奇巧,書法上也頗有造詣,簡直要把我驚爲天人。我在心裡暗笑,這些還不是歸功於中國五千年文明歷史的積澱和現代網絡信息技術的發達。不過這些東西是這些古人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到的,於是也不再白費力氣給他們解釋。
教我琴技的老師,也就是那個最年輕的夫子。名喚鏡離。許是代溝較少的緣故,在幾位夫子當中,我與他的關係最爲要好。他除了教我琴技之外,也會給我普及許多其他的知識。在他面前我也會放下許多戒備和顧慮,直抒胸中的一些見解和主張。鏡離先生絕對不僅僅是一個教琴的夫子,在幾次交談之中我漸漸發現,他對於時政要事,天下興亡常有超越前人之見解,甚至很有現代人的看法。這讓我這個穿越而來的外來人有了久違的親切之感,便也會挑一些他可以接受的現代理論婉轉地告訴他。聽了我的話,他似遇到了高山流水的知音一般興奮。然而興奮之後又看着我惋惜道,“奈何女子乎”。不過我自己當然不會覺得有什麼可惜,畢竟我並不是屬於這裡的人,對這個時代的事是非非也毫無興趣。和他說那些,也只是有感於他的真性情罷了。
一次我與鏡離先生秉燭夜談,直至雞鳴而濃興未減。爲此我還被刻板的張氏嚴肅地教訓了一頓,說什麼女孩子小小年紀行爲舉止就如此輕率成何體統之類。其實鏡離先生雖是比其他幾位夫子年輕了些但也是比我大了至少三十歲,在那個時代,比一代人還要再多拐個彎。
鏡離先生是最後一個離開甄府的夫子,在爲他餞行的時候,我彈了一首高山流水與他道別。而先生亦是隨着琴音舞了一段劍來與之相和。我從不知道他的劍術竟然如此不凡,只見得銀劍輕嘯,寒光飛舞,直直奪了衆人的眼目。臨走的時候,他還給了我一把摺扇,說若是哪一日遇到危險,可拿着扇子到荊州,自然會有人幫助我。然而那個時候我還不明白,他當時的良苦用心。
與此同時,我既已學成了這些技藝,又已過了及笄之年,到甄府上提親的人家更是絡繹不絕。而張氏在積極籌辦完了我的兩個姐姐的婚事之後,並沒有緊接着打上我的主意。起先她還會婉轉地拒絕那些上門提親之人,到了後來,乾脆稱病迴避了事。然而那些人並沒有知難而退,反而越聚越多。就這樣一傳十,十傳百,竟把我這個未出閨閣的黃毛丫頭說成什麼“九歲能文識禮,看盡過去成敗得失”“命格貴乃不可言,非命君子而不可得”。一時間,各地鄉黨名流皆以能娶到甄家五小姐爲身份地位的象徵。
與外界的沸沸揚揚相比,張氏此時倒是沉默得很。我想這一定與前陣子甄脫的離世有關。
聽下人們說甄脫,也就是我的二姐,在出閣之前本是已有了心儀之人。那公子是父親故交之子,兩個人自小也是青梅竹馬,感情甚篤並許下了婚約。奈何甄逸去世之後,甄家一度衰敗,原先那些故交也散去了七七八八。後來到了約定之期,那公子到底是癡情,見家裡有意悔婚,便攜了甄脫準備私奔。但到底還是露了形跡。甄脫被張氏關在房中思過,那癡情公子也被家裡領了回去,婚事便也如此不了了之。
數月之後,甄脫嫁入了另一戶大家。這人家與先前那一戶相比,家業身份都有過之而無不及。奈何甄脫雖平日裡沉默寡言,骨子裡卻倔強得很。這般年紀輕輕便辭了這人世,怕也是忘不了先前那位公子罷!
想必是痛心女兒的早逝,張氏在得到甄脫的噩耗之後,眼見着消瘦了一圈,於是便出現了稱病拒客那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