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傍晚,風雲突變,空中堆積起厚厚的雨雲,不一時,狂風大作,下起了傾盆大雨。夏末從沒見過這樣磅礴的大雨,粗重的水珠被風勢擰成一股股水繩,像鞭子一樣惡狠狠抽打着地面,騰起層層水霧。緊跟着雷暴降臨,霹靂一個接着一個,粗大的枝形閃電貫穿天地,在翻騰的湖面上倒映出扭曲的身影。
夏末站在窗前,震驚於自然的威力。薛姨走到她身邊,解釋說山莊建在湖邊,背山環水,三面開闊。每到夏天,雷雨就比城裡猛烈得多。
“像這種情況,汽車都不好開。你留在這裡吃個晚飯,等雷陣雨過去了再送你回去。”
長餐桌上鋪着雪白的餐布,餐具已經擺放整齊。金邊餐盤上放着捲成玫瑰形狀的餐巾,刀叉在兩邊雁行排開。
夏末彷彿走進了高檔西餐廳,第一次用這樣銀光閃閃的刀叉吃飯,心裡有些忐忑。
“今晚我們吃西餐。”凌宮梓聲音溫和,“你不習慣的話,我讓廚房給你煮米飯。”
“不用,我都可以的。”夏末連忙回答。
“表哥在英國住了三年,就愛上了西餐。”王嬌婻說,“換了我,就算住上一百年,也不會喜歡。”
一個女人走進餐廳,身穿白色襯衫,天青色闊腿褲,赤足趿一雙繡花拖鞋。看到她的第一眼,夏末就聯想起香水百合,高雅,嬌媚,天生便該傲立在花叢中央。不用別人介紹,夏末立刻就知道她便是悠雲山莊的女主人——宮悠雲,不由得站了起來。
宮悠雲對夏末微微一笑,招呼道:“李同學,你隨意,不要拘束。”
她在餐桌頂端主位上坐下,一隻手撐着頭,神情倦怠。喇叭型的袖口滑落,露出藕一樣雪白的手臂,褐色的長髮瀑布一般披灑而下,遮住半邊面孔。和她相比,薛管家的優雅就像是刷在表面的一層油漆。
“媽媽,你身體好一點了嗎?”凌宮梓關切地問道。
“我沒事,不過是生意上有些煩心罷了。”
“表姑,你好好休息,不要操心了。”王嬌婻說,“生意上的事我爸會打理好的。”
宮悠雲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廚師開始上菜,蘑菇濃湯,蔬菜三文魚沙拉,剛烤好的蒜香麪包片放在小竹籃裡,下面墊着白色餐巾,香氣四溢。
夏末一直在偷偷觀察,縮手縮腳,擔心自己用錯餐具出醜。看到王嬌婻徒手伸進籃子裡抓了塊麪包片,塞進嘴裡嚼得“咔嚓”作響,碎屑在桌面上灑落了一層,才稍稍放鬆了些。
主菜是菲力牛排配蘆筍土豆泥,黑胡椒汁澆在牛排上,吱吱作響,鮮香撲鼻。夏末切了一小塊放進嘴裡,入口即化,簡直不敢相信是牛肉。
王嬌婻三口兩口吞下肚,吧嗒着嘴說:“澳洲和牛不是蓋的,再來一塊。”
凌宮梓不準,“再吃下去你就要變成小肥豬了,英國都拯救不了你。”
宮悠雲食慾不佳,吃了兩口,把叉子一扔,皺起眉頭,“老是吃這種少鹽沒味的東西。還是川菜好吃,辣子雞,水煮魚,擔擔麪……”
“吃辣容易上火。”凌宮梓勸道,“媽,你就等身體好了再吃吧。”
“我兒子開始管起娘來了。”宮悠雲笑着揉了揉凌宮梓腦袋,“你們慢用,我先撤了。”
主菜過後還有甜點,水果,飲料。每一樣量都不大,全部吃完,夏末還是感覺吃撐了。怪不得王嬌婻長得肉嘟嘟的,每頓飯這麼多美味誘惑,不胖纔怪。凌宮梓雖然整天坐在輪椅上,仍保持着好身材,只因他飲食節制,吃過主菜後只喝一杯檸檬水,甜點飲料一概不碰。
吃過晚飯,暴雨仍在繼續,窗外漆黑一團,只聽到風聲雨聲,沒有消停的跡象。
薛管家勸夏末留下來住一晚,王嬌婻聽到,立刻拍手叫好。
夏末有些爲難,她來時並沒有想到要留宿,沒帶替換衣物。
“沒關係,我有一大堆衣服沒穿過,都是新的,隨你挑。”王嬌婻說。
“客房裡有現成的睡衣。”薛管家笑道,“你換下來的衣服放進洗衣機裡,洗完自動烘乾,很快就可以穿了。”
衣服的問題一解決,王嬌婻立刻把夏末拉進自己的臥室,把蒐羅的寶貝拿出來炫耀:在世界各地旅行的紀念品,一抽屜上百支各種顏色的脣膏,十幾款名牌包包,幾十雙不同款式的名牌鞋子,塞滿衣櫥的各種風格的衣裙……
夏末難以想象,一個十五歲少女可以擁有這麼多東西。
“你喜歡哪一樣就自己拿。”王嬌婻一付慷慨的樣子。
“不要,謝謝。”
“我是真心想要送你的。”
“我是真的不需要。”
“沒勁。”王嬌婻嘟起嘴,“白送的東西都不要,你是不是傻呀。”
“你喜歡的東西不見得是我喜歡的。自己留着吧。”
“你想要什麼,我去給你買。”
“我想要的……”夏末心裡嘆了口氣,我想要的不是花錢就能買到的。
書桌上有一本厚厚的影集,夏末隨手翻開,裡面都是學校裡的合影。
“這是我們畢業典禮的合影,中間這個是校長,我站在後面這一排……這是我們班級的合影……”王嬌婻一一介紹,“這是初二年級的合影……這是初一年級的……你看,這是小學畢業時的合影,我在這裡,變化還挺大的吧?這是春遊去的常州恐龍園……這是秋遊在上海科技館,那次最沒勁了……這是在校園裡拍的畢業留念……”
“你很有心,收集這麼全。”夏末說。
“照片放在手機電腦裡容易丟失,我每次都印出來,幾年下來,積了厚厚一本。”
“跟你最要好的是哪幾個人?”
王嬌婻猶豫了一陣,“說不上來……”
夏末已經看出來,除去集體合影,這麼多相片裡,王嬌婻沒有固定的搭檔,和同學們的有些合影顯得勉強,像是她硬湊上去的。
“唉……”王嬌婻長長嘆了口氣,“俞而姐,你有沒有好朋友?”
“有啊,總會有幾個比較談得來的……”
“我沒有。”王嬌婻臉上籠罩了一層傷感,“我從來就沒有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連說得上話的都沒有……我請她們吃東西,給她們送禮物,出去玩都是我付錢,生日在最豪華的KTV開轟趴……她們吃也吃了,玩也玩了,禮物照拿,過後照樣不理會我,還在背後笑我是冤大頭……爲什麼會這樣?我做錯了什麼?”
“這個麼……”夏末想,你這種脾氣,一開口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但當事人自己是覺察不到的,多說無益,就含糊說道:“交朋友是要看緣分的……”
“是的,是的,俞而姐,你說得太對了。”王嬌婻高興起來。“我和你就很投緣……
“……”夏末無語。
“我媽媽身體一直不好,在醫院的時間比在家的時間多,我八歲那年她就去世了。”王嬌婻翻開另一本相冊,“這是我剛出生的時候,我媽抱着我,她都沒留下幾張照片……表姑很關心我,一到假期就叫我住到她家。我爸在表姑家的集團公司上班,所以兩家關係比較親近……這是表哥在英國留學時拍的照,帥吧?表哥一向很優秀,十三歲考進英國伊頓公學。就是因爲表哥太出色了,我看班裡的那些男生,覺得他們個個都像傻X,沒有一個入眼的。我到表姑家也是爲了能和表哥在一起,但是表哥太忙了,要彈琴,要鍛鍊,要參加各種競賽,還要參加公益活動,沒時間理我。後來,他出了事,倒是空閒下來了,但是性情大變,就像換了個人,對誰都很冷淡,什麼事都不起勁……”
“你要理解他內心的痛苦。”夏末說。
“我理解,像他這樣有抱負的人突然變成廢物,怎麼承受得了……我也沒法安慰,只能陪陪他。”
“凌宮梓,他怎麼會成這樣?薛姨說,是出了車禍……”夏末問。
“薛姨知道個啥?她是後來纔來的。我表哥是飛機失事,能活下來已經是撞大運了。”
“飛機失事?”
“三年前,表哥也就是我這個年紀,表姑父在法國買了個葡萄莊園,夏天去那裡接管。我本來也想去的,可是爸爸給我報了新東方暑假班,命令我好好學英語,不准我去。聽說表姑父帶着表哥坐直升飛機巡視莊園,誰知飛機出了故障,從天上掉下來,炸得稀巴爛。表哥從飛機裡甩出來,撿了條命,表姑父和那個駕駛員屍骨無存。”
“這麼慘……”
“怎麼不是。過後想想我都有些後怕,如果那時跟爸爸一起去的話,我肯定會去坐直升飛機的,這條小命早就完蛋了。”
“真可怕。”
“表哥被救回來,全身多處骨折,在醫院裡躺了大半年,總算活過來,可是眼睛瞎了,變成現在這付樣子。所以我覺得,一個人不能太優秀,老天爺會嫉妒的,隨便搞你一下,這輩子就完了。所以呀,能吃就吃,能喝就喝,能玩就要盡情玩兒……”
這個藉口找得妙。夏末想,但似乎又有些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