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王叔(番外一)

我第一次見到他, 是在七歲時的四月初一,那日咸寧城王宮裡的桃花開得很繁盛。

花朵喧鬧着堆在枝頭,有風吹過, 摘落一地花瓣, 誰家新燕斜飛過樹梢, 撩起一絲淡淡花香。

雲紋寬袖白色衣袍, 銀鳳長劍, 眉秀長目,勝似謫仙,他踏着夕陽款款而來, 懷裡還抱着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春風裹着一層金紅夕陽拂過臉頰,將桃花瓣吹得漫天飛舞, 他在撲鼻的芬芳中朝我的父王拱手行禮, “黎紹拜見君上。”

那個小娃娃抱着他的腿, 縮在他身後好奇地望着我們,實話說, 我很不喜歡這個小娃娃。

父王親自上前扶住他的胳膊,“不必多禮,今日我們只敘舊不談國事,你喚我王兄便好。”

他略一點頭,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

那時我正站在父王身後仔細打量着他, 他猝不及防看過來, 我嚇了一跳, 朝後退了幾步。

父王將我拉到他面前, 笑了笑道:“這是我兒黎燁, 墨國的太子。”

我仰起下巴,眼裡盡是炫耀之色, 神情也頗爲驕傲得意,不知道爲何,從那時起我便想把自己最光鮮亮麗的一面展示給他。

然而,他只淡淡地“嗯”了一聲,垂着眼眸看我,薄脣輕抿,那雙眸子很平靜,波瀾不驚到近乎冷漠疏離。

彷彿是當頭潑了一盆冷水,我那點洋洋自得的優越感瞬間消退得乾乾淨淨,失落的情緒如潮水般在胸腔漫延,我緩緩低垂下了頭,之後,我聽到父王說:“燁兒,這是你的王叔。”

原來是王叔啊。

我眼眸亮了亮,心底涌起一股喜悅,他是我的王叔,他是這個世界上除過父王母后之外與我最親近的人!

“王——”我快步跑上前,指尖還未觸及王叔垂在身側的手,一個小糰子便擋在了我面前。

是剛剛的那個小娃娃。

他將兩隻小胳膊朝外伸展開,踮起腳尖,試圖將王叔擋在身後,圓眼睛瞪着我,張了張嘴說:“不許過來。”

果然,這個小娃娃真的很討厭。

我停下腳步,擡頭看向王叔,他正垂眸看那個小娃娃,眼底帶着寵溺與溫柔,這是我沒有看到的神色,我看着他彎腰將小娃娃重新抱在懷裡,用鼻尖親暱地蹭着小娃娃的臉頰,他說“阿陌別鬧”。

一股無名火涌上心頭,我不理解爲何他對一個外人寵溺,而對我這個皇侄卻異常疏離,不,他對父王、小王叔們,王宮裡的所有人都很冷淡。

他姓黎,身上流淌着墨黎一族的鮮血,所以他不應該和除了我們以外的人親近。

這個想法一直在我腦海裡迴盪,平生第一次發怒,我奪過侍衛的劍叫嚷着向他懷裡的小娃娃刺去。

一切都亂了套,侍衛們衝上前阻攔我,宮女們失聲尖叫,一股無形的力量將我整個人掀翻,劍掉在地上,混亂中,我看到了王叔冷厲的眼眸和周身散發出來的淡藍色靈力。

小娃娃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一隻手拽着王叔的衣領,眨巴着眼睛朝四處張望着,王叔後退一步,用寬大的衣袖將小娃娃罩在懷裡,轉身就走,頭也不回。

雖然只是短暫的相見,王叔的模樣卻深深紮在了我心底深處,隨着年歲的增長,我想再次見到他的願望也日漸濃烈。

宮裡的桃花開了又敗,燕子去了又來,在我十八歲的時候,墨國出事了。

父王囚禁楚相昭文君,楚文王大怒,揮師百萬朝咸寧城攻來,母后帶着我匆匆逃離,在走投無路時,我再一次見到了王叔。

他孤身一人,神色甚是疲倦,當年的那個小娃娃不知所蹤。

母后求他救救墨國,他搖頭拒絕,只看了我一眼說,“去拜南海菩薩爲師,他可以保你們母子一命。”說完這話,他便轉身離開。

那一聲“王叔”,最終還是沒有機會說出口。

我潛心修行,在南海一呆便是兩千多年,再回凡塵已是物是人非,我尋遍山河大川,最後在長安城最繁華的宅院中看到了王叔。

他當時正站在一棵枯死的桃樹下,背後是闌珊燈火,一個人,身旁沒有那個小娃娃。

我大喜,正欲喚他一聲“王叔”,卻被他擡手打斷,他說,“想一想下凡塵之後你要做些什麼罷。”

我說我來是找你的,我很想你,想了你兩千多年。

他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擡眸看向桃樹,喃喃,“已經過了兩千多年了啊......”

這話我聽不懂,可他眼眸裡的寂寥和落寞卻讓我的心猛地揪了起來,我想知道他都經歷了些什麼,我想讓他高興。

我以爲我瞭解他的所有便可以和他並肩,以爲只要好好陪在他身邊便會歲月靜好,我想了我和他相處的千萬種方式,卻忽略了當年那個“阿陌”的存在。

王叔在等他,守着一個虛無縹緲的約定等了他兩千多年。

洛陽春桃,巫山夏雨,長安秋月,長白冬雪,這些都與我無關,所有的遺憾和無奈終是逃不過一句“相見恨晚”。

王叔他的心滿滿當當地裝着白陌阡一人,我連嫉妒他的理由都顯得過於蒼白無力。

罷了罷了,一個人坐在九龍寶座上看王權更迭、世事變遷也挺好,至少這樣,我還能感受到和王叔的最後一絲牽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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