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前朝舊事

白陌阡聽得唏噓不已, 公孫策爲報恩救下受傷的楊崇,還沒來得及問當年戈壁風沙指路一事,楊崇便因惦念渡劫匆匆離去, 公孫策無奈, 只能暫時擱下, 率大軍回京。長安秋狩上偶遇大雕, 還沒來得及開口制止, 大雕被射中死去。楊崇渡劫成功,下山已是百年之後,記憶中的將軍早已入土, 成了無全屍的守墓人。

物是人非,世事難料, 兜兜轉轉, 一場恩情擱置了三百多年才還清, 塵埃落定之後,他們突然發現, 原來這一切終是逃不過“荒唐”二字。

指尖傳來的暖意直入心扉,白陌阡垂眸,目光落在小拇指的紅線上,幾不可聞地嘆口氣,“幸好, 幸好師兄你還在我身邊。”

黎紹勾脣笑了笑, 他鬆開握着白陌阡的手, 站起身緩步朝前走, “現在不是該長情的時候。”

白陌阡聞言, 一拍腦門,連忙站起身跟上去說道:“被他們一打岔, 我都忘了咱們此番下墓是要幹什麼了,真是過糊塗了。”

黎紹彎眉淺笑,他彎腰,將覆蓋在麒麟上的冰塊清理開,然後探手到它嘴裡,掏了掏,摸出來一枚黑金色的珠子。

說黑金色的珠子其實不太準確,因爲黑金色的光澤是從最裡頭一指甲蓋般大的內丹發出來的,內丹的外圍包裹了三四層冰晶,整個珠子便有了碗口般大小,最外層的冰晶上雕刻着奇怪的紋路,細看像是某種符咒。

白陌阡盯着珠子瞅了半天,眼睛都看花了,他也沒看出這是什麼東西,他一邊揉眼一邊問:“師兄,這珠子什麼來路?”

“麒麟引。”黎紹說道。

“什麼?”白陌阡眉心微跳,他記得在耳室時,黎紹曾對客棧老闆提到過這個東西。

黎紹指尖燃起一團火焰,包裹在內丹四周的冰晶慢慢融化,他掃了一眼白陌阡,解釋道:“當年楚文王爲昭文君滅墨,殺了不少無辜百姓,文王飛昇時用心頭血凝結出一枚內丹,封在青銅麒麟裡,埋入長白雪山以壓制這些冤魂,久而久之,修行之人便將此物稱作‘麒麟引’。”

白陌阡眯了眯眼眸疑惑道:“依你這麼說,鑲嵌麒麟的冰川瀑布早在皇陵修建之前便存在了,那爲何公孫策的頭顱會封印在它裡面?”

黎紹挑眉反問:“你哪隻眼睛看見公孫策的頭顱是從麒麟口裡掉出來的?”

這話就像一道悶雷在白陌阡耳畔炸響,他愣了愣,瞬間反應過來了:鬼將軍之所以會守墓,是因爲他的頭顱被墓主人抱進了棺材,當時公孫策在冰川前一陣亂砸,而他恰巧又只看見了青銅麒麟,便理所當然地認爲是頭顱在麒麟嘴裡。

黎紹的話醍醐灌頂,白陌阡拍了拍手道:“咱們適才進來的時候全被冰宮的景象吸引了,完全沒注意這麼大的一座冰宮裡沒有看到安葬墓主人的棺槨。公孫策適才之所以會砸冰川,那是因爲抱着他頭顱安葬的人就藏在——”

話說到這,白陌阡突然止住了,他緩緩擡眸,朝適才鬼將軍站過的地方望去。

傾瀉而下的冰川已經全部斷裂開,露出下邊黑黝黝的巖壁,在離地面約莫一丈的地方,有一處向內凹陷的巖洞,巖洞裡蜷縮着一個人。

不,準確來說,蜷縮着一具頭髮花白,身軀幹癟的古屍,由於麒麟引的存在,屍體並未腐爛,還維持着死前的模樣。

“甄崇,你還要在裡頭蹲多久?”白陌阡盯着那具屍體,一字一句道。

四周陷入一片死寂,偶爾有從頭頂一線天處吹進來的呼嘯風聲,公孫策不知何時轉過身朝這邊看來,他緊抿着嘴脣,渾濁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古屍。

一陣沙啞的笑聲從巖洞裡傳出來,就像砂紙摩擦地面時沉悶酸澀的聲音,聽的人脊樑骨發寒,那具古屍緩緩爬出來,露出橘子皮一樣黑紫色乾癟的臉頰,它越過白陌阡和黎紹,徑直看向公孫策,咧嘴笑道:“好久不見啊,老朋友。”

公孫策緊緊握着拳頭,半晌,他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來,“你騙了所有人。”

古屍又“呵呵”笑了起來,聽得白陌阡胃裡一陣泛酸,他“刷”地將劍拔/出來,指向古屍道:“別笑了,再笑我現在便一劍解決了你。”

此話剛出,那古屍便止了笑,它轉動着眼珠子看向白陌阡,細細打量着,白陌阡被他看得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了,正欲走開,聽那古屍道:“看你道行在千年之上,爲何我會不認得你?”

“你當然不認得他。”黎紹從麒麟背上跳下來,緩步走至白陌阡身邊,脣角帶了一絲頗爲諷刺的笑,“當年你謀權篡位的時候,他還在廣寒宮裡沒化成人形呢。”

古屍看到黎紹,神色瞬間變了,他縮回巖洞中,一隻枯樹枝似的手指着黎紹,“你、你不是被......”

“被亂箭射死?”黎紹偏了偏頭,他很遺憾地聳聳肩道:“對不住,我已跳出六界輪迴,區區箭鏃傷不了我半分。”

古屍聽到這話,頓時顫抖起來,上下牙齒不住地打顫,“咯咯”的聲音聽來很是驚悚。

黎紹垂眸看着甄崇,眸子很淡,就像是在看一件毫無價值的物品,他道:“是你自己主動說當年的往事,還是我將你的魂魄揪出來,扔到煉獄裡嚴刑拷打逼你說?”

“我說,我說,先生手下留情。”古屍慌忙從巖洞裡爬出來,它跪到黎紹腳邊,將塵封了三百年的前朝舊事緩緩道出。

楚朝末年,甄崇進京參加春闈科考,榜上有名後參加殿試,憑藉出衆的文章成了當年的探花郎。

當時的楚王朝岌岌可危,苛捐雜稅繁多,朝中朋黨相爭,民不聊生,大廈將傾的黑雲壓在這個腐朽沒落的王朝頭頂,蟄伏了八百多年的墨黎一族終於等來了機會,由黎朔牽頭,打着“滅楚復墨”的旗號向楚王朝宣戰。

甄崇、公孫策、李客等一干楚朝新臣紛紛倒戈,投靠黎朔麾下,楚朝苦撐一年,國都鄢城終被黎朔率兵攻破,楚皇於廟堂中自焚。

那場大火燒了三日三夜,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國都鄢城從此不復存在,新王朝建立,黎朔登基,將國都遷往洛河北面的長安城。

新帝於長安宮中設極樂之宴款待衆位開國功臣,坐在下位的甄崇看着龍椅上的帝王突然不平衡了:當時若不是他建言獻策,搞了一出“四面楚歌”,鄢城怎會這麼快被攻破?

此念頭一出便一發不可收拾,他開始琢磨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除掉黎朔自己爬上龍椅。

一日傍晚,他從酒樓喝酒回府,推門進去之後,發現自家的院子裡站着一個身着灰色衣袍的男人,那男人見到他,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是——“我可以幫你神不知鬼不覺地除掉黎朔。”

這個念頭甄崇從未和任何人提起過,一聽那灰袍男人如是說,原本迷迷糊糊的他登時嚇醒了,斟酌再三後,他將男人請回了寢屋密談。

男人話不多,進屋後,從袖籠中掏出一小節黑色的拇指粗細的藤條,對他說:“此乃長於極陰之地的植物,名喚‘魑木’,凡人服下此木熬成的湯,會慢慢被其吸盡陽氣,最後體虛而死,你將此物送進宮中,黎朔只要沾一點,便會在十日之內死去。”

甄崇爲人謹慎,深知天上沒有掉餡餅的好事,當下問男人爲何要幫助自己,男人只向他提出了一個條件——

“你繼位後,我需要你每隔一月給我送來一百名妙齡少女。”

甄崇以爲這人是巫師,他能用巫術助自己上位,自然能省不少力氣,於是他便爽快地與男人達成了協議。

黎朔在喝了沾有魑木的茶水之後,身子果然日漸消瘦下去,醫師請了一個又一個,都看不出聖上得了什麼病,就這樣,旬日之後的深夜,甄崇和男人站在龍榻前,獰笑着看黎朔的呼吸漸漸微弱下去。

男人法術很高,那晚他施了法,先是捏造了一道假的聖旨,再然後迷惑了宮中的太監宮女以及聖上的起居郎,之後,甄崇混入前來弔唁的大臣裡,聽已經被迷惑的侍官將那份傳位給自己的聖旨念出來。

黎墨一族紛紛站出來反對,他們要求徹查聖上暴斃一事,根本不承認這道簡直堪稱荒謬的聖旨,甄崇並不着急登基,當時他便站出來說同意徹查此事,明面上全力支持黎墨一族,暗地裡他與男人謀劃,神不知鬼不覺地將黎墨一族呼聲最高的人幹掉。

就這樣沸沸揚揚鬧了大半個月,朝中反對的聲音已經所剩無幾,甄崇爲最後的繼位又添了一把火,他讓男人迷惑了黎墨一族的長老,讓他向衆人做出解釋說自己其實是黎墨一族遺失的孩子。

黎朔本就膝下無子,黎墨一族中能繼位的人都被甄崇不聲不響地做掉,再加上那道白紙黑字的聖旨,甄崇名正言順地坐上了皇位。

“荒唐,真的太荒唐了。”白陌阡聽完倒吸了一口氣,人心真的太過可怕,爲了那虛無縹緲的名譽權利,一步一步算計,看似合理,實則荒謬之至,朝臣們看破不說破,百姓們不懂也不想懂,天下雖姓黎,卻只是自欺欺人,這與指鹿爲馬又有何異?

那個在甄崇偷天換日的計劃中起了關鍵作用的男人,便是一心想要復活逍遙門的二師兄孟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