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麒麟

他們恍若進入了一個極寒的冰雪世界, 瀑布般的冰川從頭頂傾瀉而下,鋪滿了整個巖壁,四周很空曠, 就像是在山的內部掏出來的一方天地, 頭頂有些許亮光, 滿目的白雪冰川將整個空間照得很亮, 祭祀用的三足猞猁鼎鑲嵌在晶瑩的冰雪中, 金銀珠寶仿照天上星辰列宿灑在地上。

白陌阡被這景象震撼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他這才意識到壽數不過百歲的人類雖然脆弱,但是卻擁有着鬼斧神工般的神力, 他們憑藉自己的想象改造着自然中的一切,雖生如蟪蛄, 卻將智慧永恆地留在了更古不滅的山河之中。

肩膀沉了沉, 暖意傳來, 白陌阡回頭垂眸,黎紹將外衫褪了下來蓋在了自己身上, “莫要着涼了。”

白陌阡攏緊衣衫,朝黎紹彎眉淺笑,嘆道:“這裡太好看了,沒想到長白雪山之下竟然有如此驚豔恢弘的陵墓,此番前來, 一飽眼福, 這輩子都值得了。”

黎紹忍俊不禁, 他笑着捏了捏白陌阡的臉頰, “人間好玩的地方多了去了, 你現在感嘆的還太早。”

兩人正說笑着,楊崇和鬼將軍也相繼出了甬道, 鬼將軍不知感受到了什麼,腳剛踩到冰雪上,便不再受黎紹控制,揮舞着兩隻拳頭跑到了瀑布冰川下。

他來回走了好幾圈,終於在冰川中心停了下來,兩隻手搭在上頭敲敲打打似乎在試探着什麼。

白陌阡與黎紹對視了一眼,鬼將軍定是感應到了自己頭顱,所以才脫離黎紹的控制。他擡眸,仔細打量着對面晶瑩剔透的冰川瀑布,目光從下往上看到半空處時,他捕捉到了一團黑黝黝的東西,就像是玉石上的污點,和四周的白雪格格不入。

“師兄,那裡。”白陌阡擡手一指,扭頭看向黎紹,“咱們走近一些,我看不太清。”

“好。”黎紹點點頭,拉起白陌阡的手,緩步朝冰川走去。

離冰川越近,懸在半空中的那團東西便看得越清晰,由原來的一團黑點逐漸有了輪廓,待白陌阡走近,這才完全看清。

那是一隻用青銅雕刻而成的麒麟,體型較爲龐大,有兩人之高,腹部鼓起,四爪與人的腦袋一般大小,麒麟嘴裡含着一顆圓圓的類似珠子的東西,整個麒麟被冰封着,就像中了某種古老的封印術。

“嘭——”

突然,巨大的聲響傳來,震得白陌阡偏了偏腦袋,他循聲望去,鬼將軍正攥緊了拳頭一下又一下地打在冰川上,他似乎想將那隻懸在半空中的麒麟砸下來。碎裂的冰晶四處飛濺,很快,原本光滑的冰面上出現了蛛網般的裂痕。

“那隻青銅麒麟太大了,這麼砸下去,整條冰川都會斷裂,到時候咱們一個都跑不了。”白陌阡臉色變了變,心底頓時升起一股寒意,說不出的恐懼感衝上了頭皮,當下握劍的手攥緊了些,縱身躍上前,擡手去抓鬼將軍的手。

黎紹點點頭,正要上前幫着白陌阡制止鬼將軍,突然眼前一花,楊崇變回了大雕擋在了他面前。

“先生,還公孫將軍一個全屍吧,他在這裡守墓守了三百多年,該解脫了。”楊崇張着翅膀大力扇動了幾下,原本積在地上的白雪霎時變成暴風雪朝黎紹捲去。

“想死嗎?這時候還不知孰輕孰重?”黎紹眼眸一凜,冷哼一聲。

他擡手揮袖,金光裹挾着白雪在他面前凝成一堵冰牆,暴風雪盡數拍在冰牆上,還未來得及翻越撞擊,便凝成了冰晶被冰牆吸附住。

楊崇引頸長嘯提升,拔地而起朝黎紹俯衝過來,黎紹“嘖”了一聲,他惦記着白陌阡,仰身貼着腳下冰面滑開,避過大雕的利爪,朝他那邊快步走去。

鬼將軍被白陌阡抓住了手,拉了幾下後未果,霎時周身冒出黑氣,他咆哮了幾聲,左手似鐵鉤一般朝白陌阡脖頸掐去,白陌阡心下一驚,慌忙鬆開手,接連後退了三步。

被激怒的鬼將軍異常狂躁,他揮着拳頭毫無章法地亂砸着,好幾下都打在冰川上,聽得一陣“喀拉拉”聲響,冰川的裂痕越來越大,那隻鑲嵌在冰裡的麒麟鬆動了一些。

白陌阡暗叫不妙,當下從懷裡摸出縛靈繩,甩出後捆在鬼將軍的手臂上,他咬牙往後拉,想要將鬼將軍拉離冰川,怎奈力量太過懸殊,縛靈繩金光閃過,他的手也被勒出了一道道血印,鬼將軍卻紋絲不動。

那隻麒麟對鬼將軍的誘惑太大,即使雙手被綁縛住,他仍不斷地用身子撞擊着冰川。

“嘭嘭”的聲音砸在白陌阡心底,搖搖欲墜的麒麟,以及越來越多的冰雪裂痕,這一切使得他的不安和恐懼更甚。

不能,決定不能讓麒麟掉下來,麒麟控制着整條冰川瀑布,若是摘下麒麟,整條冰川便會斷掉,這樣一來,這座冰宮將會是他們的葬身之地。

這個想法一直在白陌阡腦裡迴盪,他咬了咬牙,大吼一聲撲上前,雙手抓在鬼將軍的斷頸處,手腕處的含章符變成了血紅色,眉心亮起一團烈焰紋咒,一道金光將白陌阡周身包裹住,充沛靈力激盪漫延着。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鬼將軍的身子撞在冰川上,就像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麒麟掉落下來,巨大的衝擊力波及到楊崇,正在低空盤旋的他淒厲地慘叫一聲,直直墜落,砸起一片雪霧,“嘩啦”聲漸次響起,懸掛在岩石壁上的冰川斷成好幾截掉了下來。

“阿陌!”

黎紹想撲上去救人,怎奈被砸落冰川帶起的氣流掀翻了三丈遠,重重跌落在了地上,震耳欲聾的崩裂聲傳來,大地一陣劇烈晃動,地上的白雪四下飛濺,形成狂風暴雪,將整個空間裹得嚴嚴實實,目光所及之處皆是白茫茫的一片,黎紹偏頭咳出血來,雙肩落了一層厚厚的雪,他掙扎着站起來,白雪撲簌簌掉落。

鋪天蓋地的雪霧中,一道金光似利刃般破霧而出,黎紹眼前一花,一個身軀便將自己牢牢護在了懷中。

黎紹擡眸,正對上白陌阡的眸子,他薄脣微動正欲說話,目光越過白陌阡的肩膀,三千尺高的冰川朝他們壓來。

蒼穹傾覆,混沌再生,巨大的聲響將耳朵震聾,風雪席捲而來,眼前灰濛濛一片,聽不見看不見,就像回到了天地初生之時。

......

“師兄!師兄醒醒!”

朦朧的聲音就像是越過了漫長時光,在怒放的桃樹下,那抹身影回頭,朝自己展眉淺笑。

黎紹掙扎着睜開眼,眼睛逐漸恢復清明,白陌阡兩隻手撐在他身側,墨發散開來墜在兩旁,背後重重地壓着厚重的、斷裂的冰川。

“師兄!”白陌阡見他醒來,眸子亮了亮,沙啞的聲音中帶着莫大的欣喜。

黎紹啓脣,正欲說話,喉頭涌上一股腥甜,一偏頭,咳出血來,濺了白陌阡一肩膀。

“師兄!師兄你......”白陌阡慌了,急聲喚他。

黎紹搖了搖頭打斷他的話,喘了口氣後,緩緩擡手,按在了冰川上,刺骨的寒意從指尖傳來,他道:“我沒事,關心的話往後放一放,先將你身上的冰塊推開。”

白陌阡點點頭,他緊繃着身子,眉心的紋咒閃爍着紅光,兩人手腕處的含章符均顯現出金紅色,聽得沉悶的一聲“喀嚓”,壓在白陌阡身上的冰川被掀了起來,黎紹左手摟住白陌阡的腰,右手一拍地面,兩人側身滑出。

冰川應聲砸地,白陌阡趴在黎紹身上喘着粗氣,黎紹緊緊摟着他,一時間,兩人都沒動。

半晌,黎紹拍了拍壓在自己身上的人,“起來,我瞧瞧你後背的傷。”

“沒什麼大礙,冰川砸下來的時候我用靈力罩着,沒傷着筋骨。”白陌阡一骨碌爬起來,他擺了擺手道。

黎紹抿了抿薄脣,擡眸靜靜地看着白陌阡,沉默。

白陌阡被他的眼神盯得心底一陣發虛,縮了縮肩膀後,才反應過來兩人可以共感,自己有多疼黎紹感受的到,當下扯了扯嘴角,拉住黎紹的手,“師兄,我......那時候我沒想太多,冰川就那麼砸下來,我怕你受傷。”

黎紹眼眸輕閃,他幾不可聞地嘆口氣,“轉過身去,我瞧瞧傷。”

聲音不大,但語氣裡的不容反駁意味很濃,白陌阡無法,只得緩緩轉身,將衣衫褪下來。

原本光潔細膩的後背青紫一片,削瘦的肩膀腫了好大一塊,後腰被冰刃化了一道長長的口子,血已經凝固,皮肉外翻着。

白陌阡很是心虛,他等了半天不見黎紹說話,忙將衣衫穿好,轉過身縮了縮肩膀道:“冷死了,冷死了,待咱們出去了你再看也不遲,我現在不疼,師兄你別擔心。”

黎紹沒答話,他垂眸,擡手與白陌阡十指相扣,靈力似流水般從指尖劃過,一點一點融進他的手心。

聽得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一顆頭顱滾到了兩人腳邊,白陌阡垂眸,正對上那顆頭顱睜着的眼睛。

遠處砸下來的冰川微微鬆動了一下,鬼將軍一腳踢開冰塊,搖搖晃晃着站起來,他朝四周轉了一圈,然後擡腳朝白陌阡這邊走來,在頭顱邊立定,鬼將軍小心翼翼蹲下身,那頭顱對他來說彷彿是失而復得的珍寶,佈滿屍斑的手輕輕撫摸過冰冷臉頰,這才雙手捧着安在了自己的脖頸上。

楊崇受傷不淺,已經無法變回人形,他用兩隻斷了的翅膀划着冰面,掙扎着爬到鬼將軍身邊,沙啞地鳴叫了一聲。

鬼將軍轉身垂眸,愣了愣,半晌他才張口問:“你是那隻雕?”

三百年來魂魄一直被鎖在麒麟裡,他渾渾噩噩不知道自己都幹了些什麼,只記得自己沉重的腳步聲和無邊的黑暗,待意識恢復,魂魄重新歸位,他看到的第一個景象,卻是渾身是血的大雕。

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爲自己還馳騁縱橫在漠北的戰場。

楊崇沒法答話,用斷翅颳了刮地面,口中發出短促的鳴叫,他眨了眨眼,一滴淚從眼角滑落。

鬼將軍蹲下身子,擡手輕輕地撫摸着大雕的脖頸,嘆口氣道:“原來你沒死。”

這句話說的沒頭沒尾,楊崇沒聽懂,怔怔地看着鬼將軍。

“你一聲不吭離開軍營沒多久,我們便凱旋迴了長安。秋狩之期臨近,聖上安排衆將士去城北的大匡山狩獵。行至山腳下時,空中忽然飛來一隻大雕,聖上大喜,命我們彎弓射之。我以爲那隻雕是你,你從漠北飛來長安尋我,所以遲遲不肯拉弓。”

鬼將軍垂眸看着楊崇,講述往事時,神色仍帶着淡淡的遺憾,他頓了頓道:“我正欲向聖上說明緣由,那隻大雕便被副將射中。”

楊崇眼眸輕閃,嗚咽了幾聲,用斷翅輕輕拍打着鬼將軍的身體。

鬼將軍續道:“我之前在漠北出戰時遇到風沙,三萬大軍被圍困在戈壁灘上,軍心渙散,就在衆人絕望之時,一隻大雕飛來,像是爲我們指路似的,帶着我們出了戈壁灘。此恩我一直銘記於心,那日救起你的時候本想問你,怎料你隔日便消失的無影無蹤。這份恩情便在心底壓了下來,誰知一壓便是這麼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