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跨出屋子, 東西牽連復折的恢弘殿閣便撞進了白陌阡的眼眸中,復廊兩側站着一排排身着盔甲的侍衛,幾位侍女正在院中灑掃, 她們見到黎紹, 紛紛行禮, “拜見二王子。”
“免禮。”黎紹擺擺手, 提着書袋快步跨出宮門。
門外停着一輛馬車, 車伕將腳凳放下來,侍候在一旁的宮人扶着黎紹上了馬車,擱下車簾後, 馬車朝東面的宮殿轔轔駛去。
馬車裡,黎紹閉着眼眸低聲揹着書卷裡的文章, 白陌阡卻坐不住, 他現在有很多的疑問迫不及待想要知道答案, 再三猶豫下,他終是按捺住想要再次奪身的衝動, 靜靜等待馬車停下的時刻。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馬車終於停下來了,外頭傳來嘈雜的說話聲,白陌阡聽了一耳朵,捕捉到“母后”“晚膳”“父王”等的字語。
黎紹將書袋提到手上, 掀開車簾跳下了馬車, 剛站穩, 白陌阡還沒來得及打量四周, 一大羣少年便圍了過來。
“二王兄!你可算過來了!”
“我孃親今日做了桂花糕你, 你快些嘗一嘗。”
“二王兄,下課後咱們去東苑騎馬射箭去!”
黎紹後退幾步立定, 白陌阡這才得空打量四周。
他們站在一座書屋外,丹墀上停了不少馬車,擁上來的這羣少年均是錦衣玉冠,這些少年約莫十歲左右,他們都親暱地圍在黎紹身邊,目光中帶着欽佩和敬仰。
“好了好了,快些進屋,去晚了,先生又該責罵了。”黎紹將一個掛在自己身上的少年扒拉下來,朝衆人吩咐道。
“好,都聽二王兄的。”少年們紛紛點頭,跟着黎紹接連走進書屋。
黎紹在前排落座,拿出書卷默讀起來,那羣少年仍圍着他,白陌阡覺着聒噪,心道黎紹怎地如此受小孩子歡迎,正呷醋着,周遭的吵鬧聲突然停了。
白陌阡擡頭,只見一個劍眉星目的少年走進來,看年齡和黎紹差不多大,他穿着件金線滾邊的玄色衣袍,身軀相較屋裡其他少年顯得魁梧強壯很多,舉手投足間隱隱帶着粗獷的壓迫感。
黎紹放下書卷,起身朝那少年行了一禮,神色恭敬謙卑,“王兄。”
少年點點頭,看向黎紹時凌厲的眼神柔和了不少,他“嗯”了一聲,擡眸掃了其他人一眼。
圍在黎紹身旁的少年們似乎很怕他,縮着肩膀往後躲,小聲喚他,七零八落的幾聲“大王兄”,與適才叫黎紹時的情形簡直天壤之別。
少年也不在意,在黎紹身旁的位子坐下,將書袋裡的筆墨紙硯一一攤開。
黎紹坐回自己位子,繼續默背文章。
不多時,身着褐色長袍的太傅抱着一沓宣紙進來,白陌阡看了他一眼,是個鬚髮灰白,總是板着張臉的老頭。
太傅將手中的宣紙一一分發給衆位王子,咳嗽了一聲道:“今日做一個小測試,命題爲‘合縱’,限時一個時辰。”
話音剛落,書屋裡一片抱怨聲——
“先生,昨日不是剛測試過了麼?怎地今日又要測試。”
“這個命題太難了先生。”
黎紹垂眸瞧着命題,思忖了一會後便拿起毛筆開始寫,筆法遒勁有力,磅礴大氣,藏鋒處微鈍,含蓄中帶着不容忽視的凌厲。
白陌阡被黎紹震驚到了。
他見過很多次黎紹寫字,只不過字和他的人一樣,淡漠慵懶,白陌阡一直以爲黎紹對何事都提不起興趣,直到現在,他看到了十五六歲的黎紹——眸子裡的神采奕奕,筆下蒼勁的字跡,以及蹙金結繡的文章,白陌阡才後知後覺發現,看似淡漠的黎紹曾經也是揮斥方遒、意氣風發的王子皇孫,他本可以像楚文王一樣縱橫捭闔,馳騁中原的。
黎紹究竟經歷了些什麼,讓他由高貴的二王子變成了巫山逍遙門的大弟子,而他自己也變得越來越冷淡?
白陌阡沉默着,眼神不經意地四下一掃,看到了站在門口的男人。
男人頭戴旒冠,身着繁縟王服,已是年過不惑的年紀,但周身的君王氣概卻絲毫沒有因爲身體虛弱的緣故削減半分。此時,他的目光正落在坐在黎紹身旁的大王子身上,滿屋子的少年王子,男人的至始至終都只看着大王子,眸子裡的溺愛已經快要溢出來了。
白陌阡眼眸微閃,他隱隱猜到了一些原因。
黎紹是最先寫完文章的,他擱下筆,吹了吹宣紙上未乾的墨痕,起身正欲交卷,被一低沉的聲音打斷——
“紹兒,拿過來,寡人親自批閱。”
男人走進書屋,一撩衣袍,在榻上坐下,朝黎紹招了招手。
屋裡正在埋頭苦些的王子們顯然是被父王的突然視察嚇到了,他們手忙腳亂地站起身,紛紛朝男人行禮。
“靜心答卷,不必行禮。”男人大手一揮,語氣不容反駁。
黎紹垂眸,掃了自己的文章一眼,猶豫了一會,這才擡腳走至男人身邊,將答卷遞到男人面前,恭敬行禮,“孩兒拜見父王。”
一股夾雜着期待的歡欣雀躍涌上心頭,白陌阡抿了抿薄脣,這是他感受到的黎紹此時的心情。
天底下的孩子,有哪一個不想得到父親的讚賞?有哪一個不想讓父親看到自己的才華和能力?
黎紹微微低垂着頭,他靜立在男人身旁,忐忑地等到父王對自己文章的評語。
男人細細讀完,露出欣慰的笑容,他拍了拍黎紹的肩膀,朗笑幾聲道:“‘天下熙攘,爲一利字,是故諸侯合縱,爭城池而擴兵,皆在利益相通’這一句鞭辟入裡,絕妙!絕妙!”
黎紹勾了勾脣,眸子亮的很,恍若沉着漫天的繁星,閃爍着對建立前無古人的豐功偉績的熱血豪情。
然而,男人接下來的話卻讓黎紹瞬間手腳冰涼。
他的父王,當着衆王子的面,拉着他的手鄭重與大王子相握,他說:“從今以後,紹兒定要盡全力輔佐漠兒,成爲他的左膀右臂。漠兒有你這樣的皇弟,定能將我墨國建成堪與楚國抗衡的中原強國!”
輔佐。
輔佐王兄。
原來父王對他所有的讚賞,僅僅停留在他可以輔佐王兄登基。
那自己又算什麼?同樣是父王的兒子,自己就沒有資格做墨國的王?
他已經記不清父王有多少次明裡暗裡對自己說過“一定要好好輔佐王兄”這樣的話了,他真的不明白,在這個強者爲王的大爭之世,爲何自己就必須屈居人下輔佐一個能力不如自己的王兄?
墨王繼續朗聲道:“其他王子也當盡力輔佐漠兒,兄弟同心,這樣寡人才可放心將墨國交給你們,漠兒在你們的輔佐下才能馳騁中原。”
黎紹的神色黯淡下去,這一次,他終於對墨王徹底寒了心,那些豪情壯志被墨王一次又一次地摔在地上,破碎得再難拾起。
他抽回自己的手,將自己寫的文章,當着衆人的面緩緩撕碎,之後,朝墨王振袖行大禮道:“孩兒志在山野修行,輔佐王兄事關國祚,孩兒恐不能堪此重任。”
黎紹這一輩子任性過兩次,一次是十五歲親手撕毀自己的雄心和抱負,一次是爲了白陌阡上窮碧落下黃泉。
白陌阡再次睜開眼的時候,面頰濡溼一片,一雙眼眸哭得紅腫,他擡袖擦掉淚水,扭頭看向坐在一旁沉默喝茶的黎紹。
黎紹淡淡開口道:“我的孃親是楚國的長公主,當時楚國四面被困,大將軍曲乘風戰敗,楚傾一戰,楚國死傷近十萬。楚成王爲尋求墨國結盟,將他的妹妹遠嫁墨國。”
“諸侯爭霸,奸細遍佈,各國國君生性多疑,寧肯錯殺一百不肯放過一個。父王他從來就沒有真正接納過我和我娘,所有王子中,只有黎漠,纔是他最信任的存在。”
白陌阡眼眸輕閃。
原來,黎紹的淡漠從來都不是自詡高貴,而是壯志豪情覆滅後的無奈,玄機子說他無所憑依,實則是無處可憑依。
若不是這一次查甄崇的事,白陌阡可能永遠都沒有機會看到這樣的黎紹。
黎紹將這些往事揉碎在漫長的時間中,波瀾不驚地看着朝代更迭,江山易主。
白陌阡上前緊緊摟住他,聲音有些哽咽,他張了張口,想說些什麼,話到嘴邊,才發現此時的無聲陪伴便是最好的安慰。
黎紹由着白陌阡抱了一會,拍了拍他的後背,啓脣道:“好了好了,日子過了兩千多年,黎漠都投胎千百次,我得道飛昇跳出六界輪迴,觀六朝風雨事,該看透的早就看透了。”
白陌阡重重地點了點頭,他鬆開黎紹,在一旁的軟墊上坐下來,低頭琢磨了一會疑惑道:“奇怪,你是黎漠的皇弟,黎朔黎徹均是黎墨王族的後代,他們和你隔了不知多少輩,爲何黎徹會喚你‘皇叔’?黎墨一族推翻楚朝統治,皇太/祖追根溯源,那也輪不到黎徹喚你‘皇叔’啊?”
黎紹聞言,冷哼一聲道:“不過是爲江山易主求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罷了,兩千多年,墨黎一族都不知繁衍了多少代,到現在還是不是當年的墨國黎族早就說不清了。”
白陌阡點了點頭,他擡眸,窗外一輪明月遙遙擎在夜空,果真是應了那句——人生代代無窮已,明月年年望相似。
他嘆了口氣,“師兄,明日我想出發去漠北,有人費盡心思將你我牽扯進來,我倒要看看他想讓我們查出什麼‘前朝舊事’。”
黎紹掀起杯蓋,將茶沫劃拉道一旁,輕抿一口茶,“你想去我便陪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