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魂魄

玄武沉默, 墨綠色的眼睛靜靜地盯着白陌阡,不發一言。

白陌阡見狀,忙拱手恭敬行禮道:“前輩不用顧忌太多, 我今日來, 除了查鎖靈一事之外, 也要將前輩帶出這皇宮, 鬼船上的鎮靈玄武已經回到南海菩薩處了。”

玄武猶豫, 似乎是在斟酌白陌阡這話的可信度,他頓了頓,緩緩點頭道:“三百年前, 我被人綁縛到了這裡,要求我鎖住一個將死之人的魂魄。”

“那人姓名您可曾記得?”白陌阡問道。

玄武搖搖頭, “不知道, 鎖靈過程進行的很隱秘, 自始至終他們都沒說一句話,我不知自己鎖的是何人的魂魄。”

白陌阡聽罷, 有些失望地點點頭,他思忖了一會道:“您可以將那人的魂魄放出來麼?”

又是一陣沉默,就在白陌阡以爲玄武不同意時,一縷幽藍色的魂魄嫋嫋從玄武嘴中鑽了出來。

白陌阡頓時瞪大了眼睛,他目不轉睛地盯着那縷魂魄, 由於肉身不再, 魂魄無法迴歸宿主, 所以白陌阡看不清他的模樣, 只依稀辨得出是個而立之年的男人。

如果甄崇的確是在咸亨二年被害, 那麼當時的年齡應該和這個魂魄差不了多少。

想至此,白陌阡上前一步, 身子因爲激動而微微顫抖着,他壓低了聲音,生怕將那縷殘魂吹散,“你......你是甄崇麼?”

四周陷入寂靜,白陌阡斂聲屏氣,目光緊緊地鎖在魂魄身上。

半晌,那魂魄緩緩搖了搖頭!

“什麼?”白陌阡眼眸一凜,他走上前問道:“你搖頭的意思是說,你不是甄崇?”

魂魄點頭。

白陌阡身形巨震,踉蹌着後退幾步,喃喃道:“怎麼會?怎麼可能不是甄崇?”

失望就像當頭潑來的冷水,澆得他透心涼,北風捲起地上的殘枝敗葉,拂過白陌阡的髮梢,四周陷入一片死寂,遠處大殿不時飄來的旖旎糜醉的音樂聲。

白陌阡深吸了幾口氣,平復了心情。他低頭,擡腳踢了踢腳邊的小石子,暗自思忖:鎖在宮中的魂魄不是甄崇,那麼又會是誰?這個人與甄崇又有怎樣的聯繫?

甄崇和李客均爲前朝舊臣,皇太/祖起兵反楚時,他們臨陣倒戈,叛楚投黎,最終成了開國功臣,咸亨二年,皇太/祖爲穩固皇位,派遣國師商燁將衆臣秘密殺害。白陌阡一直以爲,這僅僅是一場中央集權的政變舊事,可是皇宮裡出現的身份未知的魂魄,卻讓整個事情變得詭異莫測起來。相應的,商燁尋文王璽動龍脈的舉動,便需要重新考量推敲了。

想至此,白陌阡擡眸看向魂魄,問:“你是誰?”

魂魄指了指自己的嘴,示意他已無法說話,之後,他蹲下身,強行將殘損的魂魄化爲半點靈力,在地上寫道:“黎朔。”

白陌阡瞳孔皺縮,握劍的手“倏”地收緊了,黎朔,當朝開國皇帝,廟號皇太/祖!

這縷魂魄說自己是皇太/祖,那麼,漠北長白山皇陵裡躺着的是誰?

一股惡寒順着脊樑骨慢慢爬上來,白陌阡哆嗦了一下,他看向魂魄,正欲開口問,“你——”

魂魄搖頭,打斷白陌阡的詢問,覆在地上寫道:漠北皇陵,前朝舊事,甄崇。

最後一筆落下,魂魄弓着身子倒在一旁,東邊天際間,一輪紅日緩緩升起,金色陽光灑滿大地的那一刻,他的輪廓漸漸暗淡,最終消失在新年的第一縷晨風中。

宮殿裡悠揚的鐘聲穿過森森宮牆,飄向長安城的每個角落,國泰民安,河海清宴,繁華盛世下塵封着的不知是怎樣一件前朝舊事。

白陌阡抹把臉頰,將目光從碧瓦朱甍的皇宮移開,他朝玄武恭敬行了一禮,道聲“得罪”,右手四指扣在龜背邊沿,手腕暗自運力,將玄武背上的磁石揭了下去。

告別鎮靈玄武,白陌阡一邊琢磨着這件事一邊沿着長安街衢緩緩往回走,在擡腳跨進府邸的瞬間,他意識到了一個細節——

在梅妃生辰宴上,當今聖上曾喚黎紹“皇叔”!

這個細節白陌阡只在最開始的時候注意過,等到他和黎紹離開長安,在途中慢慢拾回記憶,他便將這個細節拋在腦後了。

現在突然想起,白陌阡這才意識到,從上一世他就沒有聽師父師兄們提過黎紹的身世背景,也就是說,至始至終他都不知道黎紹到底是誰。

白陌阡眼眸閃了閃,他立在原地,擡手按了按緊皺的眉心。

皇太/祖黎朔,當朝皇帝黎徹,逍遙門大弟子黎紹,以及兩千年前的墨王黎漠,最後,當朝的國師商燁。

彷彿冥冥之中有人織了一張大網,將那些被時間塵封已久的人和事不動聲色地聯繫到了一起,隨後,那人緩緩拋出一個線頭,引誘着白陌阡不斷地深入。

爲什麼是自己?設計這一切的人是誰?他想要給自己看什麼?

白陌阡緩緩蹲下身子,將頭埋在臂彎中,他覺得自己似乎被人拉入了看不見的深淵,無力掙扎。

就這麼坐着不知過了多久,耳畔傳來黎紹的聲音,“兔兒,起來。”

白陌阡胳膊微動,過了許久,他才緩緩擡頭,眼眸裡帶着迷茫,“你到底是誰?”

黎紹的衣袖上還沾着露珠,眉間帶着深深的倦意,他沒回答,沉默着將白陌阡拉起來,摟着腰抱在懷裡,輕輕嘆了口氣,“先回屋罷。”

白陌阡現在心很亂,他有很多話想要問黎紹,可是張開口又不知道從何說起,反反覆覆只剩下一句“你是誰”。

黎紹抱他回寢屋,將人放在軟塌上後,自己坐到風爐旁煮茶。

茶水二沸,黎紹拿過竹夾輕輕攪動沸水,之後,將木盒中的茶投到水中,一股清潤的香味在屋裡散開。

白陌阡混沌的眸子清亮了不少,他吸了吸鼻子,朝黎紹那邊望去。

黎紹倒了兩杯清茶,起身,在白陌阡身旁坐下,將茶擱在矮几上,開口問:“找到甄崇的魂魄了?”

白陌阡抿了口茶,搖頭,“沒有,找到了另外一個人的魂魄,皇太/祖黎朔。”

黎紹挑了挑眉,神色平靜,白陌阡眼眸輕閃,他到現在才意識到,從銅鏡邪祟到皇宮殘魂,黎紹對待每一件事的反應,就像早就知道了結局一般,平靜甚至是厭倦。

這很不正常。

“你是誰?”白陌阡深吸了一口氣,他靜靜地看向黎紹,“師兄,我活了兩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迫切地想知道你到底是誰。”

黎紹輕輕地笑了,他瞧着自己手裡的茶杯,陽光從開着的窗子照射進來,點點茶光映在他的眼底,帶着寂滅般的平靜,他彷彿在回憶着什麼,一動不動,恍若一尊塑像,過了很久,他將已經涼透的茶水一飲而盡,轉頭看向了白陌阡。

“想要和我共情嗎?”他問。

“不想。”白陌阡眼神閃躲了一下,脫口而出,可話說完後就猶豫了,他咬了咬嘴脣,“我......其實就是想知道你的身份。”

“也該告訴你了。”黎紹淡淡道,他擡手將白陌阡摟進懷裡,垂眸看着他,幾不可聞地嘆口氣,俯身,吻住了白陌阡的薄脣。

暈眩和脣邊的溫熱一同席捲而來,眼前一道白光閃過,再次睜開眼的時候,自己正躺在一張竹榻上,旁邊坐着一位手裡拿着團扇的女子,那女子眯着眼眸,昏昏欲睡,她身旁的木杌上擱着一個三足猞猁薰爐,青煙嫋嫋着消散在溽熱的空氣中,清淡的香味在屋裡氤氳開來。

白陌阡盯着女子看了一會,翻過身平躺,緩緩吐出口濁氣,他知道自己現在已經上了黎紹的身,但是一睜眼就看見個女子,白陌阡心裡多多少少有些膈應。

想着想着就有些醋意了,一點私心爬上心頭,他緩緩放出靈力,試探着想要控制黎紹的意識,本以爲自己會失敗,結果剛將靈力渡過去,這身體便完全被他侵佔了。

他嚇了一跳,僵直着身子等待被黎紹拽回去,屋外的蟬鳴聲聒噪得很,屋內又暑熱難當,白陌阡躺了許久,也未見黎紹說什麼,當下略略放寬心,躺了一會後便坐起身,避開女子後,輕手輕腳地下了牀。

四下裡轉悠了一圈,屋子很大,像是某位皇子的寢宮,北面書架下襬放着一尊黑玉書案,南面和東面都開着軒窗,西邊擺着一張牀,牀上鋪着金線滾邊的繡被,牀邊立着兩個青銅鳳鳥,鳳鳥嘴邊掛着兩盞琉璃燈。

白陌阡細細地打量了一圈後,目光不經意地落在了擱在書案上的青銅圓鏡,看到鏡子中的人後,他愣住了。

鏡中人約莫十五六歲左右,眉眼還未長開,依稀辨得是黎紹的模樣,不過這時候的他更秀氣靈動,眸子似瀲灩了波光的湖面,嘴脣紅潤,肌膚白皙,竟比女子還要好看三分。

白陌阡呆呆地看了一會,恍神間被脆生生的聲兒拉回神,“呀,公子怎地醒了?是不是溽熱難耐?奴婢去換盆冰水來。”

白陌阡舒展了眉眼,原來是侍女,差點又亂吃飛醋,他眼眸微閃,扯着嘴角笑了笑。

正欲回話,轉念想到自己是共情不是奪身,當下忙收回靈力,將黎紹的意識放出來,自己則安靜呆着,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不用了,我起來做會功課。”

白陌阡聽到黎紹如是說,他的聲音很軟,語氣卻是白陌阡所熟悉的淡漠,不過這淡漠中又帶着一股鄭重其事,彷彿“做功課”對他來說很重要。

那女子點點頭,端着融化掉的一盆冰水走出屋子,黎紹則在書案旁坐下來,攤開一卷古書,低聲讀着。

白陌阡昏昏欲睡,約莫過了一個時辰,黎紹終於合上了書卷,將筆墨紙硯一一收拾進書袋,提着書袋走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