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盡頭

因爲曾經擁有, 所以在失去後纔要想盡一切辦法找回。

白陌阡突然能體會到孟澤想要將衆師兄復生的心情了,與其說是他給自己編織的夢幻泡影,不如說這是他選擇逃避的一種方式。

意識逐漸抽離孟澤的身體, 在濃稠的霧氣中, 白陌阡緩緩睜開了眼眸。黎紹將手指從他眉間移開, 扶他坐起, 一時間兩人都沒有開口說話。

夜色漸漸褪去, 晨光從樹林間隙照射進來,天就要亮了。

白陌阡扭頭朝沼澤看了一眼,猶豫了一會道:“師兄, 這件事得有個盡頭,不然還會有少女被殺。”

黎紹略一點頭, 正欲答話, 突然一陣地動山搖, 幽綠色帶着累累白骨的污泥不斷從沼澤底部涌上來,腥臭刺鼻, 拇指粗細的黑色小蛇爭先恐後地從沼澤裡爬出來,就像是受到了莫大的威脅,魑木發了瘋似地躥長,纏住九陰,三兩下便將蛇身擰成兩半, 眨眼間地上便佈滿了斷成幾節的蛇屍。

白陌阡一陣乾嘔, 擡手緊緊揪住衣襟, 別過頭靠在黎紹懷裡, 黎紹懷裡有一股淡淡的清香, 白陌阡連忙大口喘氣,想將肺裡的空氣都換一遍。

黎紹摟住白陌阡的腰, 退後幾步,從懷中摸出生花筆,勾勒出一頂薄紗竹帽,反手扣在白陌阡頭上,之後握着他的肩膀瞧了幾眼,彎眉笑道:“好看,隔面紗觀美人,別有一番意味。”

白陌阡擡手撩了撩薄紗,吐出口濁氣,臉色緩和了不少,聽到黎紹打趣自己,登時起了玩鬧的念頭。

當下,他上前一步,擡臂摟住黎紹的脖頸,踮腳,隔着白紗,將脣輕輕貼在了黎紹淡色的脣瓣上,調戲似地輕輕蹭了蹭,啓脣,壓着嗓子道:“相公,奴家日日盼君歸呢~”

黎紹悶笑,掀起白紗的一角,揚手,輕紗緩緩蓋在兩人頭上,他笑的眉眼彎彎,用鼻尖親暱地蹭着白陌阡,“還未拜堂成親,談何相公一說?”

“你我都行雲雨之事了,拜不拜堂又不影響什麼。”白陌阡嘟噥了一句。

黎紹搖了搖頭,擡手與白陌阡十指相扣,俯身在他耳畔,輕聲道:“阿陌,咱們成親吧。”

白陌阡聽得一愣,他正要答話,忽然沼澤處傳來一陣“嘩啦”水聲,他連忙轉身去看,孟澤從沼澤潭中飛身而出。

他身上纏繞着魑木的藤蔓,面頰像乾枯的樹皮一樣乾癟着,雙目大睜,瞳孔蒙上了一層白色的陰翳,整個人就像一具乾屍,只有那間或轉動的眼珠證明這人還活着。

孟澤繞着沼澤潭手舞足蹈地轉了一圈,他拍着手又笑又叫,“看啊,他活過來了!師弟他活過來了!”

話音落下,一個人頭從烏黑的潭水中冒出來,接着是修長的脖頸,再是光裸的身子,最後,師崇擡腳跨出了沼澤潭。

周身繚繞着猩紅的血氣,胸口處團着一塊正往下滴血的紫紅色蠱蟲羣,身上的肌膚很不平整,就像是打了補丁似的,一塊又一塊地貼着,師崇扭頭朝四周看了一圈,咧嘴,喉嚨裡發出“咯咯”的叫聲。

孟澤撲到他面前,寶貝似地摟住他,朝白陌阡炫耀道:“你瞧,他在說話,我終於可以配的上他了。”

白陌阡心底一陣惡寒,他張了張口,終是一句話也說不出。

師崇顫抖着身子,嘴裡不住淌出幽綠色的液體,他“咯咯”嘶吼着扭頭看向孟澤,擡手想將他推開,孟澤緊緊抱着,眼角劃過兩行血淚。

晨光將兩人交纏的軀體裹在一起,白霧消散了不少,樹林陷入一陣詭異的寂靜。

白陌阡將目光移向師崇,臉色瞬變,只見他緩緩張開了嘴,嘴角撕裂到耳根,猩紅的舌頭伸出來,俯身照着孟澤的脖頸咬去——

“小心!”

白陌阡大喊一聲,手中的劍應聲飛出,還是慢了一步,白光閃過,念月擦着師崇的耳朵釘在了他們身後的樹幹上。

孟澤悶哼一聲,艱難仰頭,想要看向師崇。

師崇擡起胳膊抓住孟澤的肩膀,換了個地,又狠狠地咬下,鮮血順着他的下巴淌下,滴在兩人衣襟。

白陌阡神色陰鬱,飛昇上前,擡手就去拍師崇的後頸,然而他就像是拍在了一團棉花上,沒摸着骨頭,到揭下了一層淌着綠血的皮肉。

師崇被這一下惹惱,他丟開孟澤,反手就朝白陌阡抓來,長長的指甲裡蠕動着黑色的小蛇,它們吐着信子朝白陌阡咬去。

白陌阡慌忙俯身,借勢在地上滾了一圈,逃過一劫,額頭冷汗涔涔,喘了幾口氣,正欲起身,忽然腰間一緊,回頭看時,黎紹已經攬腰將自己抱在了懷裡。

他緊鎖着眉,輕抿薄脣,緩步朝師崇走去,腳下生出金輪陣法,每走一步,那符印便將師崇罩住一層。

乾、坤、震、兌、坎。

金、土、木、火、水。

師崇驚恐地四下張望着,他想要逃離,用身體不住地撞着陣法,尖叫着,嘶吼着,驚起遠處棲息的烏鴉,“嘩啦啦”撲棱着翅膀飛遠。

孟澤掙扎着撲到黎紹腿邊,“師兄!別殺他!我求求你,別殺他!”

“滾開。”

黎紹揮袖,將他掀到一旁,在陣前立定,右手翻掌向下,緊緊一握,大地裂開一道口子,一柄裹着紅光的劍破土而出,黎紹伸手握住,揚手,毫不猶豫地刺向陣中。

“轟隆——”

風捲雲殘,天地驟然變色,金光裹挾着修羅業火轉瞬便將師崇吞沒。這場火燒的時間極久,盤虯的怪藤樹木嘶叫着在火中化爲灰燼,沼澤水被烤乾,累累白骨在火中呲啵燃燒,不時露出幽綠的光。

閃電似利劍般劃破濃雲,滾滾雷聲響過,大雨傾瀉而下。

業火褪去,大雨停住。

一輪金色的朝陽從東面緩緩升起,陽光似劍一般劃破枯敗燒焦的樹林,照射在地上,茵茵小草破土而出,很快便鋪了滿眼的嫩綠,沼澤被雨水填滿變成了一方清潭,映照出湛藍的蒼穹,那株梧桐樹上,一隻幼鳥破殼而出,揚着脖頸嗷嗷待哺。

孟澤仰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氣,鮮血從他脖頸的傷口處涌出,很快便滲入了土裡。

“欠下的債不是那麼還的。”黎紹垂眸掃了他一眼,“糟踐他們的軀體用來表達你所謂的懺悔,真是讓我噁心。”說罷轉身離開。

白陌阡眼眸輕閃,他扭頭快步追上黎紹,在上馬車前,最後一次,他回頭,遠遠地看了孟澤一眼,道聲“保重”,一掀車簾鑽進了馬車。

馬兒長嘶了一聲,揚了揚前蹄,踢踏着朝前跑去,白陌阡放下簾子,靠在黎紹懷裡淺淺嘆了口氣。

逍遙門一夕之間僅剩兩人,孟澤接受不了,其實黎紹也接受不了。

只不過這兩人選擇逃避的方式不同。

黎紹變得越來越冷漠,如果註定要失去,那便不要再次擁有,所以他在選擇自剖內丹拼死救回白陌阡的一縷魂魄之後,毫不猶豫將他送往廣寒宮護養,如果不是白陌阡下凡,估計黎紹永遠都不會去廣寒宮尋他,因爲他曾經歷過的痛苦,不想讓白陌阡再經歷。

孟澤變得越來越偏執,失去的東西百般千般也要奪回來,他之所以不能理解黎紹不顧性命地救人,是因爲他做不到,做不到用自剖內丹的方式救活師崇。

“想什麼呢?”黎紹的聲音傳來,打斷了白陌阡的沉思。

白陌阡擡眸,笑了笑道:“在想你。”

黎紹勾脣,修長的手指點了點白陌阡的鼻尖,“兔兒長大了,看來此次巫山一行頗有意義。”

白陌阡癟癟嘴,一個翻身跪坐在黎紹腿上,摟着他的脖頸,額頭抵着額頭輕聲道:“成長的代價太大,真是一段糟糕的經歷,我可不願再次回憶。”

“那末了給你留點愉快的記憶罷。”黎紹淺笑,他擡手按在白陌阡後腦勺,俯身吻住了他的薄脣。

脣齒糾纏,淡淡的清香在馬車小小的空間暈染開,白陌阡輕喘了幾聲,擡手,將黎紹系在腦後的髮帶拆散,墨發如瀑般散落了兩肩,他用指尖勾起一縷,纏在手上把玩。

黎紹將他的身子往上擡了擡,落吻在白陌阡的脖頸間,兩人的氣息繚繞在一起,白陌阡仰頭,撩人的尾音從來不及抿住的薄脣滑出。

......

纏綿過後,白陌阡手軟腳軟地靠在黎紹懷裡喘氣,黎紹輕輕拍着他的背,不時低頭吻他被汗水沾溼的鬢髮。

半晌,白陌阡才找回一點意識,瞄了一眼被風吹起的車簾,啞着嗓子問:“師兄,咱們這是去哪?”

“回長安。”黎紹幫他輕輕按揉着腰,柔聲道。

“嗯,我也正打算回家。”

白陌阡乖巧點頭,拉過黎紹的手,與他十指相扣,垂眸瞧着兩人手上的紅線,咧嘴一笑,“師兄,你之前還哄我說這是從月老兒那裡偷來的。”

黎紹挑眉,“某隻傻兔子喝醉酒了,拿着縛靈繩就往我手上綁,我能不配合着撒謊麼?”

白陌阡聽罷一愣,思忖了一會後,瞬間炸毛,擡爪子去撓,“你你你你不是說我沒耍酒瘋麼!”

“哦?我說過嗎?”黎紹擡手握住,笑道:“師兄年紀大了,記不清我曾說過這話。”

“嗚哇!”白陌阡鬧騰着要和他共情,“我不信!你讓我跟你共情!眼見爲實!”

黎紹陪着他折騰,馬車在銀線一般的管道上轔轔駛向長安,金烏西落,餘暉照河山,想必長安城中的那株桃樹開得正好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