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往昔

攀附在黎紹身體裡的魑木藤條被離火灼燒, 爭先恐後着從他身上的傷口處爬出,藤條割裂肌膚,裹挾出血肉, 疼的黎紹整個人都在顫抖, 額頭冷汗涔涔。

白陌阡握緊了他的手, 擡袖輕輕擦汗, “師兄, 忍一會。”

不知是被生生痛醒還是其他,黎紹咳嗽了幾下後,緩緩睜開眼眸, 眼睫被冷汗沾溼,眸子也帶着一層朦朧水汽, 瞧見白陌阡紅紅的眼眶, 他彎了彎眉眼, 緩緩擡手,氣若游絲, “怎地哭了?多大的人了還哭,羞不羞?”

白陌阡低垂眉眼,他將臉貼在黎紹手心,蹭了蹭,哽咽, “我來晚了, 師兄。”

黎紹搖搖頭, 一偏頭, 正瞧見兩人緊握的右手和白陌阡手腕上的含章符, 沉默了兩三秒後有些釋然地嘆了口氣道:“看樣子那縷魂魄已經在你體內甦醒了。”

白陌阡將黎紹往懷裡抱緊了些,偏頭輕吻他的鬢髮, 點頭道:“早在孟澤收回幻境的時候記憶便甦醒了,只是那時候魂魄融合,靈力重塑,折騰得我整個人都渾渾噩噩,也不知我跟你說了多少混賬話。”

他頓了頓,續道:“師兄啊,我回來了,就是有點晚。”

黎紹微微勾脣,面色比適才好了很多。

白陌阡眼眸輕閃,一字一句道:“上一世你爲了救我上窮碧落下黃泉,先是將自己的內丹剖給我,又是用自己的三魂七魄來修愈我的散神,最後再將我的殘魂附到兔子身上交給嫦娥姐姐照顧......我欠你的,恐怕永遠都還不清了。”

“分這麼清幹甚?我們的魂魄都融在一起了,我是你的,你是我的,計較這麼多,婆婆媽媽。”黎紹搖頭,擡手點了點白陌阡微涼的鼻尖輕聲道。

“師兄說的對。”白陌阡展眉一笑,摟住黎紹的肩,親暱地蹭着他的面頰。

黎紹偏頭咳出好幾口黑血,從黑血里長出像草根一樣的植物,白陌阡迅速伸出左手,掐住那團蠕動着要爬走的植物,一道紅光閃過,植物嘶聲慘叫,轉瞬間被離火燒成了灰塵。

做完這些,白陌阡垂眸看了眼黎紹,長舒一口氣,“終於將懷夢草的種子逼出來了。”

黎紹擡手擦去脣角的血污,靠在白陌阡懷裡闔眼養神,兩人的手仍舊緊握着,在涼夜裡將彼此的溫度傳遞到了一起。

過了一會,白陌阡身子動了動,他猶豫了一下開口道:“師兄,我想知道當年孟澤取走混元珠之後,逍遙門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所以,我想和他共情。”

黎紹笑道:“你怎地就確信只有孟澤經歷過?”

白陌阡說道:“活下來就你們兩個人,我不想和你共情。”

黎紹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白陌阡咬了咬牙道:“我魂飛魄散留你一人在世間有多痛苦,這些,我沒有勇氣去感受。”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他怕他看到當年黎紹的失望無助,看到黎紹身上那些猙獰傷口的由來,看到他一個人坐在枯死的桃樹下,兩千年如一日地守着那虛無縹緲的約定。

如果死了,就再也見不到喜歡的人了。

所以黎紹一個人捱過春秋,在盛世長安的巷口,等桃花開,等故人歸。

白陌阡眼眶紅了一圈,他吸了吸鼻子,“師兄,我膽小的很。”

黎紹眼眸微閃,他擡手按在白陌阡眉心,一道白光將兩人包圍,白陌阡失去意識前,聽到懷裡的師兄淡淡地說了聲“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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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師兄!二師兄!”

肩膀被人大力搖晃着,胳膊像灌了鉛似地擡不起來,喉嚨鬱積着一股血腥氣,白陌阡抿了抿嘴,終是沒忍住,偏頭嘔出一大口血來。

接着,身子跌入一個溫暖結實的懷抱,白陌阡緩緩睜眼,景象很模糊,就像是被一層灰濛濛陰翳罩住了似的,看不清物體的輪廓。

白陌阡擡手揉了揉眼睛,再睜開,看到的還是和之前一樣,正納悶間,忽然頭頂傳來一個人的聲音,“二師兄,你怎麼樣?”

說話的人是師崇,看樣子自己這是和孟澤共情了。

“無妨。”白陌阡聽到孟澤冷淡的聲音,附身在他身上,這聲音顯得更加沉悶。

“師兄,你以後修行還是量力而行爲好,這種噬魂獸很難操控,一不小心便會被它吞走元神。”

師崇嘆了口氣,他將孟澤扶到牀邊坐下,然後從自己腰間解開乾坤袋,往地上的一扔,只見一道金光閃過,地上一團趴着的東西便被收入了袋中。

白陌阡眨了眨眼睛,視線仍是一片模糊,只有看師崇時纔是清晰的,他思忖了一會後,頭皮炸開來——

觀物無界,辨人有形,此爲曈目。

原來孟澤天生有一雙曈目!所謂曈目,就是無法觀物,但在觀人時,卻能一眼辨出對方的虛僞與真實,也就是可以窺探人心。

白陌阡看向師崇,周身裹着一層淡金色的光芒,乾淨澄澈,就和他的笑容一樣,舒朗明快。

孟澤微揚脣角,白陌阡附身在他身上,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他的情緒和感情——之前的他不敢確信,但是在這一刻,孟澤是很喜歡師崇的,不過在這份喜歡中,更多的是對師崇的羨慕和對自己配不上他的自卑。

爲什麼會羨慕?羨慕師崇什麼?爲什麼會自卑?

白陌阡還想共情更深一些,不料被黎紹拉住,耳畔傳來黎紹的警告聲:“別再往下探了,和宿主的情緒貼合太密會迷失自己。”

白陌阡只得就此作罷。

師崇在木椅上坐下來,給自己倒了杯溫茶一面喝一面道:“小師弟下山去了,大師兄在看書,師父在屋裡吐納打坐,諸師弟也跑得沒影,哎呦,好枯燥乏味的一天——”

靠在牀邊閉眼休憩的孟澤聞言問道:“小師弟下山了?”

師崇點點頭道:“嗯,去咸寧城換糧食。”

他閒不住,東瞧西看晃盪了一會後,從乾坤袋裡摸出一顆巴掌大的蛋,用靈力裹着踱步往外走,“孵蛋,孵蛋。”

直到師崇的身影消失在竹簾後,孟澤纔將目光挪回來,視線再一次陷入一片灰黃之中,白陌阡看得壓抑,索性闔上眼,眼觀鼻口觀心打坐。

正出神間,忽聽耳畔傳來一嘶啞的聲音,“你只有這一次機會,他下山了,大師兄不在他身邊,去吧,抓住他,混元珠就是你的了。”

白陌阡聽得一驚,慌忙睜開眼睛,視線裡一片昏暗,看不到任何人,只能聽到聲音,“你在猶豫什麼?混元珠,那可是混元珠,有了它,你這晦暗殘破的軀體就可以配得上三師弟了!”

沙啞的聲音,就像是毒蛇吐出的信子,輕飄飄拂過耳畔,激起微微顫慄。白陌阡費了好大的勁才反應過來,這聲音的主人不是別人,就是孟澤自己!

經年累月的自卑鬱積在心底,最終化作心魔,是非善惡僅在一念之間。

孟澤雙手沾血,長髮披在身後,白色衣袍被怨氣染成了黑色,當他恍恍惚惚重新回到巫山,同門師弟都拿劍指着自己,他從每個人眼中看到了驚恐和厭棄。

“不是說我得到混元珠就能配得上三師弟了麼?”孟澤悶笑,他用沾滿小師弟的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可是現在我連心都是黑的,拿什麼與他相配?”

“孟澤!”

衣領被人大力拽住,孟澤垂眼,看見了黎紹帶着殺意的臉,他一拳打在自己臉頰上,早就沒了往日的溫柔和平淡。

“瘋了,師兄,連你也瘋了。”孟澤擦了擦嘴角的血,咳嗽了一聲笑着說道。

黎紹握劍的手高高揚起,卻被師崇攔下,“大師兄,先救小師弟!”

耳畔一片嘈雜,目光所及之處均是猩紅的血,身體彷彿不由自己控制,孟澤只知道每一個拿劍撲上來要降服自己的師弟,都被他一手穿透胸膛,活生生剜出血紅的心來。

師崇呢?

自己怎麼沒瞧見他?

是不是他生自己的氣了?

孟澤垂着雙手,鮮血順着他佈滿紫色屍斑的手滴落,他茫然地朝四下裡瞧着,最後,在腳邊看到了師崇的身體。

胸口出白色衣袍被血染紅了大片,血肉翻出來,他就那麼睜着眼眸靜靜地望着自己,孟澤一下子清醒過來,他身形巨震,踉蹌着後退幾步,半晌,這才緩緩蹲下身,伸出手顫抖着撫上師崇的臉龐。

“師、師弟?”孟澤啞着嗓子輕聲喚。

四下一片寂靜,再也無人答應他。

哀傷如潮水般涌上心頭,他張了張口,喉嚨彷彿堵着一團棉花,哽得生疼,孟澤將師崇抱在懷裡,緊緊抱住,用手捂在他心口,跌跌撞撞着朝玄機子的身邊跑去。

“師父!師父救救師弟!”孟澤跪下來,不住磕頭,“救救師弟!”

玄機子跌倒在檐下臺階上,他咳嗽了好幾聲,這才換過氣來,“師崇已經死了,孟澤,去贖罪吧。”

“不、不會的,師弟他不會死!”孟澤搖頭,他將臉貼在師崇額頭,一遍又一遍地吻他,“我沒有殺他,師弟不是我殺的!他不是我殺的!”

濃雲翻滾,大雨傾盆而下,地面上血流成河,指尖觸碰到師崇冰冷的臉頰,孟澤想要緊緊留住的最後一絲溫熱,被雨水沖刷殆盡,絕望如潮水般破堤而出,他赤紅了雙目,緊緊盯着玄機子,“是你殺了他,對不對?是你殺了師崇!”

“格啦——”

竹門被推開,孟澤掐着玄機子的脖頸,將他推在屋中的牆壁上,玄機子失望的眼神惹惱了他,他低吼一聲,黑色的指甲嵌近了玄機子的咽喉,“我受夠了,受夠了這種失望的眼神,你和他們一樣,一樣該死!”

屋外電閃雷鳴,黎紹抱着白陌阡的屍體跪在雨中,一聲又一聲地哀求着師父救阿陌一命,屋內怨氣翻涌,玄機子輕嘆一聲,緩緩闔上了眼眸。

白陌阡怔愣地看着這一切,黎紹曾以爲師父見死不救,師崇到死都沒拿劍真正刺向孟澤,玄機子痛失門徒的失望,到底是世事無常還是人心難測?

孟澤抱着師崇緩步走出竹屋,雨停了,山間起了濃稠的白霧,漸漸將地上的屍體覆蓋,他擡手,想要拭去師崇臉上的雨水,怎料自己手上沾滿了鮮血,孟澤眼眸閃了閃,無力地垂下了手。

“二師兄,一起去後山摘果子唄~”

“二師兄,你瞧這隻小狼崽,可激靈了。”

恍惚間耳畔又傳來師崇的聲音,孟澤擡頭,白茫茫的大霧,什麼也沒有,師崇死了,往昔與他一同修行練劍的師弟也死了,巫山再也不是蒼翠欲滴,青雲萬里,再也沒有人低聲呵斥罰他抄寫《南華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