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魏紓

白陌阡轉頭看向躺在牀上的容潯。

皮肉緊緊貼在臉上,顴骨高高凸起,眼眸已然蒙上了一層白濛濛陰翳。

他終於明白黎紹從一開始跟自己重複說的那句話——

“兔兒,我不想看到你失望。”

容潯身上揹負了不知多少條人命,他現在這樣也是自作孽不可活。

若是救他,那些豆蔻少女的冤魂便永日不得安息;若不救他,洛陽城尹苦苦哀求,愛子之心赤誠,容潯也算是被妖祟迷惑,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

白陌阡輕輕蹭了蹭黎紹,安靜地窩在他懷裡,兩隻耳朵耷拉了下來。

很失望。

對容潯很失望,對洛陽城尹很失望,對自己更失望。

黎紹將手搭在兔子頭頂,給他順了順毛,又移手輕輕捏着他肉乎乎的爪子,“那個紫衣女子是誰?”

洛陽城尹猶豫了一下說道:“魏紫。”

此言一出,白陌阡立刻從黎紹懷裡擡起了頭。

倏而,躺在牀上的容潯突然一下坐起來,兩隻枯枝狀的手一把揪住侍女,侍女尖叫一聲,手中的藥碗掉落在地。

洛陽城尹慌忙上前握住容潯的手,容潯直勾勾地盯着洛陽城尹,“爹爹,救救阿紓,他、他就要把阿紓害死了.....爹爹,我要去救阿紓,阿紓、阿紓!”

容潯踉蹌着下地就往外跑,侍從眼疾手快,上前攔住,怎料他的力氣竟是極大的,一把將侍衛們推開,發瘋了似地朝外頭跑去。

白陌阡“嗖”地一下從黎紹懷裡竄出去,邁開四條短腿追着容潯跑。

容潯雖已病入膏肓,腳下的步子卻飛快,他一路跑至文曲廟前,猛地將門推開,口裡不住喊着“阿紓”。

正殿門前的臺階上,一朵紫紅色的牡丹被連根拔起,容潯嘶吼了一聲,他雙目充血着撲上去,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株牡丹,貼着心口放着,然後踉蹌着跑至院中,發瘋了似地用手刨着土。

白陌阡追至院中的時候,容潯已將那株牡丹重新埋在了土裡,他倒在一旁,手腕上橫着三四道血口子,血順着手指盡數滴落在牡丹花瓣上,容潯自己早已斷了氣。

白陌阡變回人形,他跪趴在一旁,怔怔地看着容潯。

黎紹不知何時趕來,他緩步走至白陌阡身邊,將他拉起來攬在懷裡,垂眸淡淡地掃了那牡丹花一眼,“怎麼?是要我放火逼你出來?”

那沾滿血珠的牡丹花顫抖了一下,一陣淡紫色的煙霧升起,魏紓跪倒在黎紹腳邊。

黎紹垂手,指尖燃起一串金紅色的光,他將指尖按在魏紓額頭,輕輕往上一提,甩袖,漫天的紫紅色牡丹花瓣紛紛落下。

白陌阡睜大了眼眸,觸目的紫紅中他看到一抹青衫。

那是一位眉目清朗的書生,身後揹着一個行篋。

這年大旱,五月底已經是烈日炎炎,牡丹花開的懨懨的。

書生神色甚是沮喪,他行至一株大樹下,歇腳乘涼。

時運不濟,十年寒窗苦讀,一朝科舉落第,與他隨行的同年中了探花,高官厚祿無限風光,而自己卻只能灰溜溜地離開長安城。

書生嘆了口氣,行了這半日,早就口乾舌燥,他從行篋裡掏出牛皮囊,搖了搖,只剩下半瓶了。

他細細地抿了一口,塞好塞子,正要重新放回行篋,垂眼不經意地一掃,看到了一株快要乾死的牡丹花。

花瓣是紫紅的,整個花身都耷拉着,葉尖因爲缺水已經泛黃。

書生舔了舔乾裂的嘴脣,看了看手裡的牛皮囊,又看了看牡丹花,一咬牙,拔開塞子,將剩下的水緩緩倒在了牡丹花根部。

那牡丹花在瀕死的邊緣,正乾渴至極,忽遇此甘霖,枝葉都舒展開來了。

書生歇息夠了,正欲起身繼續前行,衣袖突然被人拽住,他一回頭,正對上一雙美眸。

從此,一見傾心。

書生在洛陽城住了下來,每日執卷細讀,牡丹留在了他身邊,每日點茶炊飯。

日子便在這平淡的溫寧中又過了一年。

書生再一次進京趕考,牡丹在家操持家務。

半年之後,書生回來了,垂頭喪氣。

牡丹做了很多菜,站在屋門前翹首期盼,四目相對的那一刻,書生釋然地嘆了口氣,也罷,明年再去一次長安。

轉眼十年已過,書生的鬢邊已經有了零星的白髮,又是一年落榜時,書生終於崩潰了。

那日從長安回來,書生安安靜靜地吃完飯,早早回到屋裡休息。

牡丹熬了一碗安神湯端進屋裡。

屋裡沒點蠟燭,淡淡的血腥味在屋裡漫延,“嘩啦——”牡丹手裡的安神湯盡數潑在了地上,她撲上前,手忙腳亂地將書生手腕上那猙獰的血口捂住。

“功業”“良途”都在長安,而天下讀書人的“長安”又在何處呢?

書生終是沒有救過來,牡丹私自將他的魂魄扣留在人間,封在了文曲星君的神像中,每日以靈力供養,後來牡丹的靈力也逐漸枯竭,她無法,只能尋求處子鮮血供養。

她欺騙洛陽城的百姓,說朝拜文曲星君便可科舉及第。

少女們情竇初開,一顆心中牽念着遠在長安求仕的情郎,在盼郎歸的漫長時光中,她們將美好的祈願傳達給文曲星君。

祈願遠在長安的郎君一舉中第,衣錦還鄉。

漫天的牡丹花瓣紛紛飄落,白陌阡眼眸閃了閃,他垂眸看向跪在一旁的魏紓,“你......你何必呢。”

魏紓輕輕地搖了搖頭,她道:“白公子怎會明白心愛之人離自己而去的痛苦呢?彬郎若是七魂六魄盡散,魏紓也會上窮碧落下黃泉,將他尋回來。”

正說着,倏而聽到一聲沉悶的“咚咚”聲,彷彿一隻大錘砸在了地面上,震得地面晃了晃。

白陌阡循聲望去,一隻石手伸出了正殿屋頂,“喀喇喇——”屋頂被掀翻,激起一層灰土,白陌阡咳嗽着後退幾步。

煙塵四起中,原本立在正殿中央的文曲星君石像緩緩走了出來。它接近兩丈高,踏步走起來猶如一個巨人,陽光從它頭頂傾瀉而下,石像眼珠子上下翻轉了一下,落在了魏紓身上。

“魏紓,快跑!”白陌阡撲上前要去拉魏紓,被黎紹摟住腰後躍一步上了屋頂。

石像垂下一隻手,緩緩壓向魏紓,魏紓翻滾了一下躲過,石像又擡起了一隻腳朝她身上踩去。

經年累月的靈氣供養,後來又以處子之血餵養,書生是帶着未竟的願望死去,最終執念便爲心魔,將石像魔化。

石像擡腳,掀起了一層厚厚的塵土,魏紓咳嗽了幾聲,忽然頭頂一暗,擡頭,一隻石腳已經踩了下來。

“曲彬!”魏紓絕望地喊了一聲,她蜷縮起身子,肩膀微微顫抖着。

白陌阡聽罷眼眸一凜,他看向石像抿了抿薄脣。

忽然石像往下壓着的腳停了下來,一團黑霧蓋在了魏紓身上,魏紓緩緩睜眼,她看着黑霧,眼眸閃了閃,“容潯你......”

黑霧裡一縷火焰閃爍了一下,一陣陰風颳過,魏紓被卷至遠處,石像的腳落了下來,塵土飛揚中,黑霧漸漸消散。

魏紓從地上爬起來,她轉頭望向容潯的屍體,淚珠從眼角滑落。

黎紹一直在冷眼旁觀,石像一揮手臂,東廂房攔腰被豁開道口子,黎紹單手摟着白陌阡一個縱身跳躍開來,舌尖輕卷,口哨聲在脣邊漫延開。

倏而,狂風大作,聽得一聲長長的鳳鳴,一隻火鳳腳踩七彩祥雲展翅而來。

翅膀輕輕一扇,那石像便如提線木偶一般被掀起來,火鳳引頸長鳴,鳥喙朝石像眼珠啄去。

一陣嘶吼聲傳來,一股帶着血霧的黑煙從石像裡鑽出來,纏繞在火鳳身體周圍。

剎那間,火紅的金色和血紅的黑色纏鬥在一起,令天地風雲變色。

黎紹拍了拍白陌阡的肩膀,從他的手中抽走青銅古劍,擡腕揮袖,聽得“錚”的一聲,那柄青銅古劍直奔黑煙而去。

白陌阡見黎紹起了殺意,當下慌忙大喊:“別殺他,那書生名叫曲彬!”

金光耀眼,待一切塵埃落定,火鳳託着長長的尾羽在蒼穹中盤桓,爪子上抓着一團黑霧,鳥喙叼着青銅古劍。

火鳳一聲長鳴,“嘩啦”兩下翅膀緩緩降落在地上,它叼着青銅古劍走到黎紹身邊,腦袋蹭了蹭黎紹的衣袖。

黎紹擡袖拍拍它的腦袋,接過了青銅古劍。

白陌阡一見黎紹對火鳳這麼寵溺,心底頓時有些酸酸的。

他癟了癟嘴,變成一隻白兔子,順着黎紹的衣袖爬到他肩膀,肉乎乎的爪子推了推火鳳的腦袋,然後扭過身子抱住了黎紹的面頰。

動作做得行雲流水,理直氣壯地昭示:黎紹是我的,你不許蹭!

火鳳甚是委屈,她扭頭看了黎紹一眼,見他目光落在兔子身上,當下引頸長鳴一聲,平地飛起,眨眼間便遠去了,僅留下一兩片金色的羽毛,盪悠悠飄落下來。

黎紹擡手將白陌阡從肩膀上拽下來,順了順毛,垂眸笑道:“怎地?吃醋了?”

白陌阡“哼”了一聲,扭頭不理,毛茸茸的長耳朵掃過黎紹的面頰,惹得黎紹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

魏紓爬行至容潯的屍體前,眼前幻化出容潯的笑容來。

她記得這人總喜歡買一堆東西拿到她面前,問她喜不喜歡;這人總是百般討好她,教她笑一笑;這人滿手沾着血,將一碗又一碗處子之血遞給她;這人臨死都在討她歡心。

白陌阡從黎紹懷裡跳到地面上變回人身,他看了魏紓一眼,猶豫了一下,咬了咬牙扭頭看向被縛靈繩捆住的曲彬,“你之前進京趕考時,可曾遇到一個名喚甄崇的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