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鬼船

“甄崇?”曲彬沉默了一會,突然怪笑起來,“怎會不記得?丙申年的探花郎,我怎會不記得?”

白陌阡聞言一驚,甄崇丙申年便中了進士,那爲何到了咸亨二年才向家裡寫信告知佳音?

曲彬嘆了口氣,“我刻苦一生,長安城的街衢我不知道走了多少遍,可是那長安之大,卻無我曲彬容身之處,爲何?這是爲何?”

白陌阡抿了抿薄脣,他沉默了一會,待曲彬的情緒平靜了些,這才繼續問道:“之後你與甄崇可還有來往?”

曲彬想了想,“一開始我們還會互贈詩文,可是等一年後我去再長安參加科考,投帖拜訪他,卻被拒之門外,之後便再也沒有來往了。”

白陌阡皺眉,線索太少了,曲彬說的這些根本查不下去,他問道:“你可曾還記得起當日尋他時的情形?”

曲彬冷笑了一聲,“記得,我記了三百多年,一刻也未曾忘記。”

那時正值寒冬臘月,一陣北風颳過,摧棉扯絮一般,紛紛揚揚下起大雪來。

他手腳冰涼侯在府邸外頭,高牆內不時傳來歌舞歡笑的聲音。

等了約莫兩個時辰,府宅的朱門緩緩打開來,一身錦衣朱袍的甄崇將賓客送出府門來。

“甄兄留步。”爲首的是一名將軍,乾淨利落地朝甄崇抱拳行了一禮。

“天晚雪深,公孫兄路上小心。”甄崇拱手還禮。

馬車轔轔駛過街衢,壓出兩行黑黝黝的車印子,他跺了跺早已凍僵的腳慌忙走上前,恭恭敬敬地喚了甄崇一聲,“甄兄,別來無恙。”

甄崇彷彿被嚇到了似地,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下來,冷聲質問:“你聽到了什麼事情?你說,你聽到了什麼?”

恍若當頭一盆冷水,從頭到腳都凍住了。

曲彬冷笑一聲,“當年一同前去長安,信誓旦旦說‘苟富貴勿相忘’,可這‘苟富貴’容易,‘勿相忘’卻難。”

白陌阡沉默了一會,“你說......那位將軍聽口音是江陵人氏?”

“嗯。”曲彬的聲音低了幾分。

白陌阡轉頭看向黎紹。

黎紹無奈地笑了笑,“明日歇息一日,後日再啓程下江陵。”

“嗯!”白陌阡咧嘴一笑,他點點頭,忽覺頭有些暈。

怨靈反噬,他還沒靜心調養,便着急跟着黎紹去容潯家救人,結果人還沒救,又牽扯出了文曲廟的事情。

大半日神經高度緊張,這會放鬆下來,白陌阡才覺渾身痠軟乏力。

黎紹擡手將他摟緊懷裡,垂眸道:“省點力氣,我抱你回去歇着。”

白陌阡靠在黎紹懷裡運了會氣,頭還是暈得很,當下他乖乖變回白兔子,蜷縮在黎紹衣袖裡,閉目養神。

意識逐漸模糊起來,白陌阡覺得自己墜入一汪溫泉中,四肢百骸都透着暖意。

“阿陌,起牀。”耳畔傳來溫熱的吐息,白陌阡一個激靈,睜眼,扭頭。

黎紹正坐在牀榻邊穿鞋,白陌阡揉了揉眼眸,垂眸看了一眼四周的佈景,自己又一次與那學徒共情了。

黎紹穿戴好,將白陌阡從被子裡拽出來,讓他靠在自己懷裡,一邊低聲和他說着話一邊給白陌阡穿衣裳。

動作一氣呵成,那副身體也像是習慣了,找了個舒坦的地兒,蹭了蹭腦袋,繼續睡。

白陌阡突然對別人靠在黎紹懷裡的事很抗拒,當下他強行掀開眼皮,掙扎着要從黎紹懷裡坐起來,“你不許靠,不許靠,兩個大男人,自己穿衣服!”

畢竟這副身體的主人不是白陌阡,身子仍貼着黎紹胸膛,像是與白陌阡較勁。

於是,白陌阡氣得夠嗆,呲了呲並沒有什麼威懾力的兔牙。

黎紹見懷裡人不安分,以爲是在爲起牀的事撒嬌,當下擡手揉了揉白陌阡的腦袋,“阿陌別鬧,帶回早課遲到,師尊又該罰你了。”

黎紹說話的時候,脣邊帶着淺淺的笑,他年輕時的眸子比現在淡一些,一笑起來,眼眸便流光輾轉,漾着一池溫柔。

白陌阡呆呆地瞧着,由着黎紹給自己穿戴好衣裳。

等兩人來至竹屋時,身着白色衣袍的學徒早就整整齊齊坐好了,衆人見他們走進來,都笑着打招呼。

“師兄早——”

“小師弟早——”

黎紹帶着白陌阡在座位上坐下,白陌阡緩了緩擡頭看向坐在自己前邊的黎紹,“師兄?”

他出聲輕喚,神色有些恍惚了。

這個稱呼太熟悉了,熟悉到白陌阡覺得在某個時候,他曾將這兩個字刻到了骨血裡。

師兄。

師兄,我們做個約定吧,等後山那株桃樹開花了我便回來,那時候你一定要在樹下等我。

白陌阡再次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黎紹的牀上,抱着他的繡枕一聲聲地喊“師兄”。

他有些尷尬地坐起身,這才發現黎紹的房內不止他和黎紹兩人。

一個髮束白玉冠,身着金紋牡丹銀袍的俊美男子正坐在書案旁與黎紹閒談。

只聽那男子從袖中拿出一隻玉牡丹擱在書案上道:“魏紫愛女心切,一時失手傷了白公子,本尊今日前來賠罪,這枚蕊玉算是牡丹一族的賠禮,還望先生息怒。”

白陌阡聽得一愣一愣的,看來這俊美男子便是牡丹花王姚黃了。

黎紹垂眸掃了一眼蕊玉,輕抿一口茶道:“兔兒過來。”

“哎,”白陌阡答應了一聲,掀開繡被走下牀榻。

姚黃道聲“得罪”,擡手拉住白陌阡的胳膊,稍一用力,將他拉着跪坐在自己面前。

白陌阡一驚,掙扎着要起身,姚黃薄脣輕啓,道聲“別動”,伸手將書案上的蕊玉拿在手裡,雙掌運力,那蕊玉便化成了金黃色的齏粉。

姚黃右手捏了一道符咒,左手食指中指伸出按在白陌阡額頭,金黃色的齏粉便從他指尖緩緩滲入白陌阡眉心。

白陌阡頓覺鬱積在胸口的悶氣紓解了大半,他雙掌掌心朝上擱在腿面,吐納運氣,身上的痠軟也消了大半。

約莫半個時辰,姚黃收回手,恭敬朝白陌阡行了一禮,“本尊代阿紫向公子賠個不是,紓兒罪孽深重,我們定嚴加管教。此蕊玉乃牡丹一族千年靈力凝結而成,可助白公子調養靈力,公子切勿再要先生破咒爲你療傷,此......”

黎紹將茶杯擱在書案上,出聲打斷姚黃,“說完了麼?囉嗦。”

姚黃抿了抿薄脣,他看了白陌阡一眼,道聲“告辭”,轉身離開。

白陌阡皺眉,姚黃適才說的不要再讓黎紹破咒爲自己療傷,是不是就是指那日自己不肯喝藥黎紹渡了靈力給自己的事情?

細細回想起來,黎紹手腕上那串怪異的血紅符咒,在文曲廟出現的火鳳,以及一直以來衆人對黎紹的態度。

這一切看似不經意的偶然,若是放在一塊細細琢磨,白陌阡頓覺不對勁了。

且拋開別的不說,黎紹僅僅是一位凡間的皇親國戚,怎麼當得起道行在五百年以上的牡丹花王恭恭敬敬稱他一聲“先生”?

黎紹的身份絕對沒有皇叔這麼簡單。

如是想着,白陌阡擡頭看向黎紹,眯了眯眼眸。

黎紹正靠在軟墊上看書,前額散落幾縷烏黑的髮絲,他半闔着眼眸,眉間帶着淡淡的笑意,恍若一尊美人塑像。

白陌阡吞嚥了一下,好罷,黎紹就算不簡單,那也肯定是好人,長得這麼好看,怎麼可能是窮兇極惡之人呢。

於是白兔子決定通過秘密觀察黎紹,以此來解開黎紹身份之謎。

入夜,疏桐剪落一地月光,驚起枝上鳥雀,撲楞着翅膀飛向夜空。

白陌阡變回兔子,輕輕躍上屋頂,爪子輕輕扳開一片屋瓦,將頭湊上前往裡頭瞧着。

黎紹正坐在書案前看書,他起身爲自己沏了壺茶,復又在書案旁坐下,執卷細讀。

和平時沒什麼兩樣,看書、沏茶,單調的事情總是日復一日地重複做。

白陌阡在屋頂瞧了一會便昏昏欲睡了,忽聽一聲敲門聲傳來,他一個激靈,睜大了眼睛細看。

只見店小二提了桶熱水送進來後又退了出去,黎紹放下書,站起身走至浴桶旁,擡手便將外頭的硃紅纊袍褪了去。

白陌阡老臉一紅,看這樣子黎紹像是要沐浴,他眨了眨眼眸,腦袋縮出來,正要就此作罷,忽然他眼眸一掃,頓時頭皮炸裂了。

黎紹褪去了上衣,露出脊背來,只見那脊背上密密麻麻布滿了傷痕,有些是鞭傷,有些是燙傷,有些是被人活生生啃齧出來的傷口,總之,他脊背上沒有一寸肌膚是完好無損的。

那些傷口延續到手臂,黎紹背對着他,照那傷口的情形,很有可能黎紹的整個身體都佈滿大大小小的傷痕!

白陌阡看得鼻子一酸,眼眶便紅了。

他曾經都經歷了些什麼,才能傷成這樣?

白陌阡變回人身,他一屁股坐在屋頂上,擡手抹眼淚。

心疼。

特別心疼。

黎紹搭在腰帶上的手頓了頓,他拿眼尾掃了一眼屋頂,微微蹙眉,垂眸看了看身上的傷,擡手,拉過硃紅纊袍披在身上,閃身走到了屏風後。

白陌阡一晚上都沒睡好,夢裡總是不斷出現黎紹渾身是血地倒在地上的場景。

第二日吃早膳,桌上擺着一堆美味佳餚,白陌阡都懨懨的,吃了幾口便坐在一邊發呆。

黎紹擡眸掃了白陌阡一眼,“怎了?沒胃口?”

白陌阡端着茶杯,盯着白瓷杯裡嫩綠的芽尖,搖了搖頭。

洛陽城尹貼出佈告,將豆蔻少女割腕自殺一事的前因後果刪繁就簡地告訴了洛陽城百姓。

曲彬的魂魄被送往陰司,他身上揹着人命債,天帝大怒,將其打入十八層修羅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容潯爲救魏紓魂飛魄散。

魏紓被天帝削去仙籍,降爲凡人,在洛陽城尹府上作丫鬟,來還容潯對她癡情一生的債。

可是追本溯源,這三人都有着不能了卻的執念。

曲彬屢試不第,魏紓與愛人生離死別,容潯愛而不得。

放不下的執念,最後化作心魔,禍害人間。

人們唏噓不已的同時,僅剩下對世事難料的無可奈何。都說我命由我不由天,可無常天命又讓多少人執念化魔?

白陌阡吃完早膳後便和黎紹行水路南下江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