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若水篇 第三十三節 魚

“餘以爲雲州女子身世之奇者莫過於阿瑤、陳女公子二姝。阿瑤有名無姓,陳女公子有姓無名。阿瑤事見東方玉傳。陳女公子,陳笠女也,人或將其與水凝、上官毓秀相混淆,皆謬也。陳女公子其人智計超羣,當世無匹,少從名師習屠龍術,愛男裝,善易容,精擅劍術,行事乖異,大異於乃父,嘗自詡千面狐狸。及笄後,親至家丁女侍,無人睹其真容。笠負不世才,倡王道,品行端方,掌雲州事歷二十載,深得信重,然晚年行事屢有驚世駭俗之舉,爲士大夫譏,餘疑皆陳女公子所爲也。陳女公子事坊間或有傳,皆狐仙鬼怪屬,不足信。餘證之於老友陳有方,乃祖爲笠府管家二十年,所言皆親眼得見親耳所聞歟……”

——《讀史匡謬·陳女公子傳》

雲州伏牛山。

寧霜一身豔麗括體的衣裙,梳了個雅緻風韻的美人髻,又極用心地畫了妝,整個人看上去明豔不可方物,顯得跟簡陋的屋宇擺設格格不入。一身簡樸青衣的吳語沉默地站在一旁看着。寧霜的眼神偶爾掃過她俏麗的面龐並不會稍作停留,好像她只不過是這屋內擺設的一部分,對寧霜而言,這只是個會看會聽會動的傢俱,她根本就忽略這個女孩子的存在。平日裡她根本就不會理睬吳語,但今天她顯然心情不錯,整裝完畢之後,她破天荒跟吳語說起了話。

“喂!”

“……”

“對不起忘了你是啞巴了。過一會兒陳將軍要來,軍師將軍陳笠,子魚先生,明白?你這個打扮可不怎麼相稱,能不能請你換身衣服,吳小姐?”

吳語堅決地搖頭。

“就知道是這樣。”寧霜一副早就瞭然的神情。像是驅趕討厭的蒼蠅一樣揮了揮手,皓腕上的珊瑚寶釧發出一陣清脆的叮噹聲。“如果陳將軍來了,請他進來。我在書房等他。今天我不見其他人了。”

吳語默默地低下頭去。

陳笠走進小院的時候,天空下起了細密的雨絲,他沒有穿官服,仍是一副遊學文士的打扮,從容不迫的步履給人感覺更多地是像一個敦厚的村學學究而非雲州舉足輕重的軍師謀士。吳語將陳笠引進書房。上茶之後正要行禮退出,陳笠卻道:“你留下。”這道簡潔的命令讓吳語有點兒困惑,眼睛望着陳笠。陳笠卻沒有解釋的意思,徑自對寧霜施禮道:“見過寧夫人,夫人神采奕奕,此誠雲州士民之福。”

寧霜盯着陳笠,想弄明白這是恭維還是諷刺,不過她很快就放棄了努力,陳笠的臉上什麼都看不出來。寧霜只好客氣地回禮道:“將軍日理萬機,冒昧相請,不勝惶恐。請茶。”

陳笠微微一笑,二人於是對坐品茗。所談不外乎風土人情趣聞軼事,寧霜既無談“正事”的表示,陳笠自然也不着急,大有把板凳坐穿的沉着勁兒。過了約莫半點鐘,寧霜開始不時地用眼角去瞄低眉順眼侍立一旁的吳語,陳笠只是瞧着並不去點破。終於寧霜放棄了把吳語指使出去的想法,笑着對陳笠道:“久聞將軍博學多才,想讓犬子拜入將軍門下爲徒,早聆聖人之教,承繼父兄威烈,唐突冒昧之處,還請將軍見諒。”

陳笠心裡一動,仍是不緊不慢道:“關於二公子的教育,主公曾對我談起,意思是等到了發矇年齡延請博學鴻儒加以教導,想必不會令夫人失望。”

寧霜幽幽嘆了口氣道:“只怕我看不到那一天了呢。”

陳笠道:“夫人身體康健,心思深遠,正是輔佐主公大展拳腳的時候,何出此言呢?”

寧霜道:“只怕別人不像將軍一樣想。”

陳笠道:“久聞夫人誠心禮佛,當知因果報應,絲毫不爽,人的壽限福分,原也是跟心性作爲有關的。”

寧霜眉尖一挑,眼底裡似乎有一簇火苗閃過,她低頭啜了一小口茶水,在口中品味良久方嚥下去,開口卻是不相干的話,道:“我家夫君英明神武,開疆拓土,戰無不勝,原是極好的。我們孃兒倆不說沾多少光,後半生有靠,也就知足了。但近幾年日子過得安逸了,怕是別人瞧得眼熱,以爲老虎打盹兒就成了病貓,這飯碗子端得就不怎麼牢靠。”

陳笠笑道:“主公南下的策略是大勢,畢竟聖京纔是天下中心。”

寧霜反問道:“爲什麼不學清河?阮香打着大義的名號卻置聖京於不顧,先後取靈州、取淄州、取懷州、取柴州,蠶食燕、瀘,天下之半已經牢牢握在手中,聖京只是一枚熟透了的果子而已吧。這就是所謂的深根固本,大勢既成,水到渠成。這幾年我們又做了什麼?吉州最爲孱弱卻被張氏先行攻取,瀘州內亂初平,卻與我們結成同盟,清河又是龐然大物,胡人地貧民寡,只憑一個地廣人稀的雲州,夫君在日可以無憂,若是夫君不在呢?如何讓人安枕?”

陳笠沉吟片刻,字斟句酌道:“現在烈火金赤烏精銳盡在西線攻略徽、吉,蘇謁、二羅無法抽身,席方和劉袞的軍隊都動彈不得,此時撩撥瀘州,實屬不智。”

寧霜道:“雲州又不是隻有這幾支能戰的部隊!只要有夫君在,多少精兵強將不是信手拈來!不是還有莫湘麼?這可是個不敗的女戰神哩。”不知怎的,說起莫湘,寧霜的聲音裡就帶上了淡淡的酸意。

陳笠搖頭道:“瀘州傾力而來,雲州卻還是一團散沙,戰爭未起,勝負就已定了。”

寧霜驚訝道:“不可能!當初庫狐和迷齊幾十萬軍隊不也沒討得了好去嗎?何況夫君的聲望現在正是如日中天……”

陳笠好像只剩下了搖頭這一個動作,道:“當初庫狐、迷齊人除了搶奪財物殺傷人命,可曾搶過土地?可曾想過吞併雲州?所以他們來的人數再多,也不過是一羣強盜,他們目光短淺,當感覺到得不償失的時候,自然就會退卻。瀘州就不同。趙揚這次來,是要命的。士兵在爲保自己的性命的時候和替別人打仗的時候戰鬥精神是不一樣的。”

寧霜凝視他半晌,彷彿在掂量陳笠的話到底有幾分可信,末了忽然笑起來道:“如果雲州敗局已定,將軍還能在這裡坐得住?矇騙我一個女人家,好有意思麼?”

“我像是在開玩笑麼?”陳笠譏諷地反問,“趙揚來了,我們這些底下人不過是換個主子,夫人和二公子會是什麼下場?”

寧霜垂下眼簾,好像怕泄露心裡的思想,低聲道:“你騙我。雲州絕不會戰敗。吳憂不會敗!要摧毀這個人,只能由內而外,沒有任何外來的敵人能打敗他!沒有人!”情急之下她不再客客氣氣稱呼吳憂作夫君,而是將名字給喊了出來。

“果然是你要謀害主公麼?”陳笠霍然起身,聲音也是前所未有的冰冷。

寧霜臉色霎時間就變得雪白,所有血色都退得乾乾淨淨,她仰視着陳笠,眼神迷離,細密的銀牙幾乎要將嘴脣咬出血來,那話語彷彿從牙縫裡擠出來似的,“我不會謀害他,我怎麼會謀害他!他雖是我不共戴天的仇敵,但也是我兒子的父親!我還要他給我們遮風擋雨,還要他給我兒子留下一片大好基業。你說的對,雲州覆滅,我的家族會因此而毀滅,還有我的兒子,我的兒子……”兩行眼淚順着她清麗的面龐流了下來,她猛地低下頭,話語截然而止,似乎強行壓抑住那洶涌宣泄的感情。

“嗤——”見到寧霜痛苦地樣子,陳笠竟是發出一聲冷笑,而這一聲嗤笑竟是比什麼靈丹妙藥都管用,寧霜幾乎立即就恢復了冷靜。陳笠還有更冷的話等着她,“智計過人的寧夫人竟如此容易衝動麼?”他鷹隼般銳利的眼睛盯住寧霜,整個人彷彿化作了肆無忌憚攫取食物的猛禽。寧霜被他盯得心中凜然,方纔略有放鬆的警惕之心立刻重新提振。

“將軍莫要譏笑,妾身失態了。”寧霜氣勢上落了下風,說話已是不覺用上了謙稱。

“我不管你那些齷齪心思。”陳笠用差不多是傲慢的語氣說道,“我只要一樣東西——瀘州趙揚的項上人頭!”

寧霜慘白的臉上擠出一個笑容道:“將軍說笑了,我哪兒有那個本事呢?”

“你有。”陳笠十分肯定地說道,語氣是不容辯駁的。“我知道你不怕死,說實話我也不在乎你的死活。不過你不會不顧二公子的死活。我可以明確告訴你,只要我一句話,你爲他所做的一切都會失去意義。”

聽着陳笠冷酷的話語,寧霜從內到外都被震撼了,怪不得這人能在短短時間內就成爲吳憂的第一謀士,可笑自己以前居然以爲他的特長是在民政方面,原來在他銳利的目光下一切都無所遁形,這人的才智只怕還在她最忌憚的陳玄之上。但聽他的語氣,似乎連吳憂的安危都不甚放在心上,寧霜實在猜不透他想要的是什麼。當瀘州大軍洶涌而來之際,當他親口斷定雲州會戰敗之時,他竟然就這麼大言不慚說要趙揚的人頭,他的胃口難道比她寧霜更大?尤其讓寧霜不能接受的是陳笠話裡那赤裸裸的威脅,這本不應該出自於一個有深厚涵養的文士之口。

“你……究竟是誰?”寧霜幾乎是顫抖着問出這句話。

“陳笠陳子魚,大周軍師將軍。夫人還有什麼疑問嗎?”

“我如果做到你的要求,我有什麼好處?”

“我不會干涉夫人下一步的計劃。”

“僅此而已?”

“夫人還要什麼?要我去揭發陰謀,誅殺寧氏?”

“不……不是,但……”寧霜此時心中異常煩亂,就如同費盡心機哄來一個客人,準備將這客人算計入彀,不想客人卻反客爲主,反將主人死死吃住,眼角冷不丁瞥到吳語,一想到這等生死攸關的機密大事被這女孩子聽了個十足十,她幾乎驚跳起來道,“你……就不怕吳語泄密嗎?”

“泄露給誰?她的老主子阮香還是新主子吳……主公?吳語,你說呢?”

吳語有些驚恐地望了兩人一眼,溫馴地低下了頭,似乎在用行動表明自己絕不會“泄露”什麼的。

“這位吳語姑娘,可以作爲咱們的傳信人——如果你還能從主公那裡活着回來的話。”陳笠微笑着下了結論,說完根本不聽寧霜的回話就告辭離去。

寧霜自負聰明絕頂,只有她算計別人的份兒,何曾吃過這種虧,過後一想起來又是後怕又是氣惱,將一屋子傢什打了個粉碎。因着吳語特殊的身份,她不敢將吳語怎樣,但那些伺候的婢僕婆子就倒了大黴,被她罵得雞飛狗跳。正當鬧得不可開交之際,吳憂派傳令兵緊急傳見寧霜,軍令峻急,傳令兵傳令之後站着立等,催促寧霜當時就走,不得延宕,否則軍法伺候。寧霜不敢怠慢,稍作梳洗,立即跟着出發。出門時候,寧霜看到伏牛山衆人都在匆匆打包收拾行裝,估計很快也會趕往雲州。她隨着傳令兵一路疾行,只用了兩天的時間就趕到雲州,一到雲州,她才知道吳憂這麼急着將她招來是做什麼的——她進城之際,正趕上莫言愁的葬禮!

當你完全瞭解了一個人,那你也就不會再畏懼他。這是寧霜對付吳憂的精神支撐點。當她面對憤怒得眼睛都快滴出血來的吳憂的時候,神態反而比面對陳笠時候更從容。只因爲她對吳憂的瞭解已經深入到了骨髓裡。仇恨的力量是巨大的,寧霜自信這世上再沒人會比她更瞭解吳憂,包括那些對吳憂一片癡情的女子們。她對吳憂恨得越深也就越瞭解他,她堅信只有真正瞭解他才能打敗他。就像她對媚兒所透露過的,她要做的是徹底摧毀吳憂的心靈,這比從肉體上消滅他解恨一百倍。爲此她不惜一切,甚至自己的性命。

雲州刺史府大廳,現在就改成了靈堂,寧霜一進門,除了吳憂和鮑雅,所有人都悄悄退了下去。沒等寧霜站穩,吳憂反手就是重重一個耳光,將寧霜摑得飛起來重重摔倒在地,寧霜嘴角流血,臉上更是烏青一片,但她卻一聲不吭倔強地站了起來。吳憂又是一個耳光,寧霜倒地,再次爬起,吳憂第三個耳光打過去,寧霜已然爬不起來。但她匍匐在地上,咧開流血的嘴角,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來嘲笑道:“打女人,打女人!吳大將軍好威風,好煞氣啊!”聽到這句話,吳憂再次擡起的手就那麼在空中凝了一瞬緩緩放了下來。寧霜正想舒口氣的時候,吳憂猛然一腳踢在她腋下,寧霜再也忍不住,尖叫一聲痛嘶出聲。不防吳憂又是一腳,正踢中她下巴,將她整個人都踢得翻了個個兒,腦袋重重地撞上地面,她的門牙把自己的舌頭都給咬破了,將那一聲痛喊生生被打斷,受到這樣的重擊,寧霜立刻兩眼翻白暈了過去。

“主公!”鮑雅這樣的硬漢卻是最看不得打女人的,即便這女人罪有應得也是一樣,因此見吳憂下手如此之重,三掌兩腳下去寧霜已是滿口鮮血不省人事,不禁出聲勸阻。

“可恨這賤人!可恨!可恨哪!阿愁死得冤枉!”吳憂罵聲不絕,大失常態,淚水隨着罵聲流下來,卻也不再毆打暈過去的寧霜。

“主公,夫人有罪應交有司論處,這樣打死了她,只怕難以服衆。”鮑雅低聲道。

“你是不是以爲我瘋了?”吳憂的眼神很嚇人,但卻並不狂亂,他的話更表示他是清醒的。“像寧霜這種人,做什麼事早就留好了退路,不會留下什麼把柄的。不經過一段時間的刑訊,她絕不會招認,興許她招認的時候,一切都晚了。而且——她畢竟是我孩子的母親,除了我,又有誰敢真正動她?這賤人就是看中這一點纔有恃無恐前來。她知道我不會殺她。最可恨的是她是對的!我真是……”他痛苦地揪下一綹頭髮,只是短短几天時間,他濃密的黑髮中居然有了發白的髮絲摻雜,“我真是自作自受!但是,但是阿愁不會白死,哈迷失不會白死,我會阻止這賤人的陰謀,不惜一切代價!”

“瀘州入侵,各部點集大軍齊聚雲州,軍情急如星火,主公是不是……”鮑雅此刻最擔心的是外敵。

“東線有莫湘在,北方有劉袞,暫時無妨的。何況——內鬼不除,軍機不密,何以拒敵?”吳憂的心思卻並不以瀘州軍爲意。

“那麼至少先檢閱一下城內外的軍隊吧,那些萬戶、千戶們不少是從千里之外趕來的。”

吳憂不耐煩地揮揮手道:“不用你教我怎麼做事。”也許是覺得自己語氣過於生硬了,吳憂頓了一下道:“你告訴陳玄安排一下,讓他提前做好功課,我先見見各部首領。”鮑雅答應一聲,看了一眼仍然昏迷的寧霜,施禮退出。

雲州城內,吳毒的臨時營地。陳玄只比寧霜晚一步進入雲州城,進城之後他沒有馬上去拜謁吳憂,卻先找到了吳毒這裡。聽吳毒複述了一遍事情經過後陳玄一拍大腿道:“壞了!”

吳毒沮喪地望着陳玄,等他說下去。陳玄團團轉了一個圈子,又問吳毒一遍道:“你確定,主公跟主母一句話都沒說?”

吳毒苦着臉道:“不但是師母,連我都沒跟師傅說上話。”

“世子呢?”

“師傅醒來後就忙着操持莫姨娘的葬禮,吳芒被安排戴孝,師傅應該是跟他說話了。”

陳玄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踱來踱去喃喃道:“失策,失策。我早該想到的!”隨後又抓住吳毒問,“進城後你可曾跟主母分開過?有沒有人跟主母說過話?”

吳毒道:“是分開了一段時間,那天在土丘帶回來兩名可疑的女子,因爲進城要先安頓軍士紮營,所以我離開了一段時間。待我回來準備提審那兩名女子的時候,卻發現人已經不見了,據看守士兵說是師母單獨跟這兩人說了甚麼話,隨後就把人給放了,現在想起來倒是,從那時起師母就不見客了。”

吳毒後面的話陳玄卻完全聽不下去了,當即道:“現在替我通稟,我要見主母。”吳毒也知道事態緊急,於是顧不得禮數,帶着陳玄就奔後院。到了院門前,陳玄略整理一下衣冠,敲了敲門。院子裡很是安靜。良久,才由一個粗使僕婦回稟道:“夫人身子不適,已然歇下了。”陳玄臉色一沉,道:“你不認得我麼?再去說一聲,就說陳玄來訪,有重要事情稟報。”僕婦不敢怠慢,讓陳玄稍等,自去回報。這次她出來得很快,但語氣更加堅決,道:“夫人今日的確不能見客,請大人諒解。”

陳玄惱道:“果然不出所料!果然!”說着連連嘆氣。

吳毒瞧得納悶,不禁問道:“師母怎麼了?”

陳玄搖頭道:“你不懂。又是寧霜的手腳!那兩人九成九是奸細。我現在才明白過來,寧霜的目的根本就不在外面,招來外敵入侵只是她掩蓋她行動的一種手段,她真正的目的,是對付張、莫、趙三位主母,但她最終矛頭肯定是指向世子!我雖不知道她的具體計劃,但應該是這樣沒錯。”

吳毒驚得一頭冷汗,道:“現在趙姨娘下獄,莫姨娘自剄,就剩下張師母,她豈不是很危險?不成,我得去看看她。”說完也不去打門,直接翻過牆頭進了院子。只一會兒功夫,吳毒倒退着從門口退了出來,卻是張穎一步步從門內走出來,她神情失魂落魄,臉色蒼白憔悴,二目紅腫,髮髻散亂,顯然是剛剛哭過。陳玄忙迎上去道:“主母!如今非常之時,請主母務必與主公共度難關,勿聽奸人挑唆。”張穎雙眼直勾勾盯着陳玄,沒頭沒尾道:“你早就知道,對不對?我們張氏闔家族滅,雞犬不留,你早就知道,對不對?你爲什麼不告訴我?你們都知道,對不對?爲什麼都不告訴我?爲什麼?”她的聲音冷冽幹嘶,就像狂風吹過破布,暗啞難聽,完全失去了平日的沉穩氣度。陳玄心裡一沉,總算知道了寧霜的殺手鐗藏在哪裡。

鮑雅從前門直入後院,發現吳毒安排的警衛鬆懈,正要教訓一番,卻正看到這幅情景,不過他應變能力不強,還是上來與張穎陳玄見禮,然後將吳憂的命令傳達了。陳玄望了一眼張穎,道:“主母息怒,我會盡快報上主公,主公定會給主母一個交代。”

張穎道:“不必。我親自去見他。煩請鮑將軍引路通傳。”鮑雅望向陳玄,陳玄略略搖頭,吳憂現在心情激盪,顯然不是好時機。鮑雅默然不語。張穎厲聲道:“鮑雅!這是我夫妻之事,爾不肯通傳,這是隔絕內外,難道是想造反嗎?”

鮑雅不善言辭,答不上來,再次望向陳玄求救,陳玄依然搖頭。吳毒跪下道:“師母,師傅有他的苦衷,現在外有強敵,內有奸細,師傅顧不過來也屬正常。師母能否稍作等待,我去稟告師傅。”

張穎這時卻是什麼話都聽不進去,心底冰涼一片,目光掃過衆人道:“你們好!你們都是吳憂的忠臣。我不求你們,我自己有腳,我自己去。”

這時一個蒼老的聲音插口道:“小主人,諸位大人是爲了你好,莫要任性了。”隨着這聲音,院內緩緩走出一名老婦,卻是當初隨張穎陪嫁過來的老嬤嬤。這可能是張穎在這世上剩下的唯一的孃家人了。

兩行珍珠般的淚珠滾下張穎的面頰,她掙扎着挺直腰桿,淚眼婆娑道:“嬤嬤,從小我就聽你的話,今天你讓我任性一次罷。那是我的父母兄弟,也有你的兒孫親人啊!”

嬤嬤發出一聲長嘆,乾涸的眼窩裡似乎也見了淚光,上來攙住張穎道:“罷罷罷,快入土的人了,還有什麼好怕的呢?今日老身就陪小姐走這一回吧。”

兩人從衆人面前慢慢走開,陳玄嘆息一聲,對鮑雅道:“咱們走。”

吳毒心中有種很不安的預感,追着陳玄道:“陳先生,陳先生,師母就這樣去會一定觸怒師傅吧?您不能再勸勸嗎?”

陳玄道:“何止是觸怒。這是個死結。主公沒法回答爲什麼最後放棄了聖京,主母也絕不會原諒主公拋棄張氏的行爲。他二人又沒有一子半女羈絆,不可能挽回的。”

吳憂道:“先生是說,這都是寧姨娘的算計?”

陳玄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嘆氣,寧霜的計謀讓人難受之處就在於這裡,明明已經看到,卻無法阻止。哈迷失、莫言愁、趙嬋、張穎,眼睜睜一個個陷了進去,下一個又會是誰?

轟隆,隨着一聲驚雷,陰霾了數日的天空終於下起了雨。陳玄對吳毒道:“給主母準備換洗衣裳和雨傘吧,她——真的是個善良的好人,不應該遭受這樣的苦難。”說完他彷彿沒有看見紛落的雨絲,大踏步走向刺史府。多少年沒有這種爲誰激動地心境了,無論如何,他不能讓這無辜的女子受到不公正的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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