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三月底到四月下旬這段時間,李嘯的赤鳳堡風平浪靜。只是整個大明帝國內,卻是饑饉與兵禍交加相疊,各種矛盾與危機,都在激化與深入。
山西陝西等本來就靠天吃飯的地方,自去年八月至今,滴雨未下,赤地千里,民大飢,人相食,百姓爲求活命,從賊變成流寇者,多如牛毛。
給事中吳甘來上疏,請求朝廷賑濟兩省,只不過奏章的內容,求賑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在奏章中,痛斥了官軍對百姓的禍害。
吳甘來在奏章中寫道:“秦晉大飢,然不如官軍爲禍之甚!山西總兵張應昌等將,畏寇如虎,多殺良冒功,中州諸郡百姓,畏官軍甚於賊!陛下生之而不能,武臣殺之而不顧,復有流賊飢餒,百姓何以爲生,臣實痛之!”
此疏上奏後,崇禎嘆息數日,因國庫已空,乃下旨發內帑賑饑。只不過,因爲兵力窘迫,對於陝西山西這些跋扈的軍將,崇禎卻並未將他們嚴辦,只是下旨訓斥了事。
年輕的皇帝對於現在流寇肆虐,饑民遍地的現狀,憂心如焚,卻一籌莫展。最終,崇禎無奈下令,廣開言路,以求解決安頓饑民的辦法。
經驗不足的皇帝沒想到,他的求言之舉,卻又成了朝中大臣互相攻訐的手段。
給事中黃紹傑立刻上疏,彈劾首輔溫體仁。
他在奏章中寫道:“臣聞之,在漢朝時,因災異而策免三公之事,可謂多矣,而且宰相等高官重臣,因天災之罪,亦皆自求罷免。陛下政治修明,廣納讜言,可謂應天以實矣。今者久旱,滴雨不澤,何哉?天其所怒者,奸臣也。首輔溫體仁者,秉政數載,殊無實績,是故上幹天和,天以降怒也。其人秉政後,無歲不幹旱,無日不風霾,無處不盜賊,無人不愁怨。。。。。。願陛下罷體仁以迴天意,若體仁罷而甘霖不降,可殺臣以正欺君之罪!”
一心想求得解決辦法的崇禎,見得這封純爲內鬥攻訐的奏疏,心中相當惱火,當即下令貶黃紹傑一秩。
而溫體仁見皇帝向着自已,立刻也上疏說上天不下雨,確是因朝中奸臣之故,只不過不是自已,而是黃紹傑及其背後一衆奸臣。他向皇帝奏稟道,這給事中黃紹傑之所以如此大膽,是背後有人指使,方纔這般放肆攻訐自已。他向皇帝建議,要將黃紹傑拿下嚴辦,並深挖其背後暗藏的大員,將他們或貶或殺,以將朝中奸人盡除。如此一來,奸臣若去,甘霖可期矣。
見溫體仁要至自已於死地,黃紹傑也毫無顧忌了,他又上疏揭發溫體仁的罪狀:“溫體仁曾受銅商王誠鉅額賄金數萬,溫體仁長子受宣府巡撫沈伈、兩淮巡鹽使高欽順等重金賄賂,也有數萬兩。溫體仁重用其門生王治,讓此人出面,在整個東南之地廣受賄賂,大撈油水。前段時間溫體仁的私宅被盜,失卻的黃金珠玉無法計算。這些都是有據可查的,臣不敢瞞,故一一如實報與陛下也。”
崇禎皇帝見疏大怒,他已意識到,自已想中這些只會互相攻訐的大臣中,找到解決饑荒乾旱的具體辦法是不可能的。又憤怒又沮喪的他,最後遷怒於黃紹傑,再貶他爲上林苑署丞,遷行人司副。
而解決饑荒與乾旱,這樣關係到國家命脈的事情,卻這樣不了了之。
貶謫黃紹傑的當天,年輕的崇禎皇帝久久地獨自呆坐於東暖閣中,有如一具木偶。
相比一片混亂沉淪的大明帝國,此時的後金,卻是越發顯露出初生政權的蓬勃朝氣。
前段時間,後金軍對遼東各地的擄掠與打擊取得了輝煌的成果,阿巴泰、譚泰、圖爾格等人皆飽掠而回。後金此次征伐,讓遼西明軍再遭重創,從巡撫方一藻到下面的總兵部將,各人的雄心皆被打滅,再無人敢提重建大淩河城一事。
崇禎七年四月初六,因見後金國泰民安,一片興旺,皇太極決定,強化後金國的滿州屬性,於是發佈諭令:“朕聞國家承天創業,各有制度,不相沿襲,未有棄其國語而反襲他國之語者。事不忘初,是以能垂之久遠,永世弗替也。蒙古諸貝勒自棄蒙古之語,名號俱學喇嘛,卒自國運衰微。如今我國官名,俱從明國,皆用漢文,從其舊號,此爲憂矣。朕承纘基業,豈可更我國之制,而聽從他國?從今之後,我國之官名與城邑名,俱易爲滿語也。”
皇太極下了旨令,原先由努兒哈赤從李成樑處學來的明軍官名,如總兵、副將、參將、遊擊、備禦等,全部被一一更改。
改稱五備禦之總兵官爲一等公,一二三等總兵官爲一二三等昂邦章京,一二二等副將爲—二三等梅勒章京,一二等參將爲一二等甲喇章京,遊擊爲三等甲喇章京,備禦爲牛錄章京。代子爲驍騎校,章京爲小拔什庫,旗長爲護軍校,屯拔什庫如舊名。
然後,瀋陽城被命令爲“天眷盛京”,後金發跡地赫圖阿拉被命名爲“天眷興京”。
這些東西都改完後,心情大好的皇太極又下令,開設恩科,選拔士子。最後按考試成績分爲三等,一等十六人,二等三十二人,三等一百八十一人。皇太極親自給考中的士子按等級發賞銀。
至是,一等這十六人,由禮部考取通滿洲、蒙古、漢書文義者爲舉人。取中滿州習滿州書者剛林,敦多惠。滿州習漢書者查布海、恩格德。漢人習漢書者齊國儒、羅繡錦、朱燦然、樑正大、雷興、馬國柱、金柱、王來用。蒙古習蒙古書者俄博特,習岱,蘇魯木。共十六人,俱御賜爲舉人。
皇太極親自給這十六名舉人舉辦了盛大的宴會。得到大汗這般信重,這些金國的舉人們,皆是感激涕零,心中都發誓要爲大金奮發效力。
回到寢宮的皇太極,雖喝得一臉酡紅,卻精神很好。乘此酒興,他派人卻邀那文館大學士范文程叫過來,兩人對坐而聊。
兩人聊着聊着,不知不覺中,就談到了李嘯。
“本汗聽說,阿巴泰這次去遼西征戰,專程繞路去把那李嘯的不歸墩給燒了,範先生也聽說了吧。”皇太極打了一個酒呃,淡淡說道。
“臣亦知此事,可恨那李嘯早已潛逃山東,方保得狗命。不然,若是擒得此賊,定要將這廝捆至盛京,交於大汗親手處決。”范文程咬牙道。
“哈哈,若阿巴泰真能擒得李嘯來此,本汗非不會治其罪,反而會大大重用他。”皇太極大笑了起來。
“哦,大汗竟對李嘯這廝這般寬仁,要知道,這廝可是殺了我大金數十名鑲黃旗精銳騎士啊,又截走了我大金鉅額之金銀財貨,如此重罪,大汗竟不究其責麼?”范文程頗有些驚訝。
“範先生,兩軍交戰,各爲其主。李嘯爲明國效力,擊殺我大金將士,雖然可恨,卻也無可指責。況且,本汗是不能容人之人乎?那明軍將領祖大壽,殺過我多少大金將士,幾次三番虛假投降,本汗尚不記其過,刻意招攬。怎麼現在這勇謀絕倫的少年名將李嘯,本汗反倒要記其舊仇不成?至於其截奪財物之類,實爲小事,更是不足掛齒。”皇太極笑着說道。
“大汗真是胸襟寬闊如海,容人之量,惜才之心,莫說明國皇帝,我料當日唐太宗李世民亦不及也。”范文程連連點頭,馬屁緊緊跟上。
“哈哈,範先生過譽了。先生你說起那明國皇帝,本汗倒也想說一句。依本汗看來,這位長於婦人之手,寺宦之懷,難得出過幾回宮門,更休提上陣廝殺的明國崇禎皇帝,才識有限,武勇更無,若非賴其祖德,恰逢其運,安可得以成爲偌大一個明國的君主。”皇太極說完,臉上兀自冷笑連連。
“哦,大汗之觀點倒是一針見血,剖析得極是。”范文程立刻附合。
“明國曆代皇帝,本汗只欣賞兩人,一個是開國皇帝朱元璋,另一個是永樂皇帝朱棣,這兩人,纔是真正憑本事當皇帝的傑出人才。尤其是朱元璋,由一個破落和尚起家,終建成偌大一個明國,真乃不世之英雄也。”
“大汗看人真是鞭辟入裡,入木三分,想那朱元璋,一介淮右布衣,縱橫大戰數十年得到天下,確實英雄了得。”范文程一臉深思之狀。
“本汗近來多讀漢書,越發覺得,一個國家,一個部族之所以得以興盛,在於得人,尤其在於其首領是否優秀傑出,是否具有眼光謀略,這纔是興盛的根本。”皇太極輕嘆一聲,緩緩而道。
范文程尚未答話,皇太極眼光深沉繼續說道:“想當年,本汗只有20歲,便跟隨父汗出征海西女真烏拉部,斬敵酋,克六城。這般功業,那明國崇禎皇帝,莫說敢爲,只怕想都不敢想。”
“大汗英勇絕倫,智謀卓著,莫說崇禎皇帝朱由檢萬難企及,便是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也難及大汗也。”范文程瞅準機會,又是一番馬屁拍來。
“哈哈,先生過譽,本汗還是有自知之明的。本汗才智,應遜於朱元璋,但與明國的崇禎皇帝相比,過之遠甚。”皇太極微笑而道。
“大汗謙遜明察,人所罕及。範某欽佩之至。”
“當今之世,天下方亂,正是勇力與智謀爭逐之時。明國皇帝,難擔其任矣。本汗有時在想,如若明國皇帝處於我之汗位,那麼,他能統治得下去麼?本汗這一衆兄弟中,莫說諸如褚英、莽古爾泰之類怙惡難馴之徒,也不提代善、濟爾哈朗等年長有勢力之輩,便是幼弟多鐸,費揚果,怕亦是輕其才智,鄙其怯弱。置身這羣狼環伺之境,崇禎若坐朕之汗位,以本汗觀之,莫說一年,便是一月,甚至三天,也難坐得安穩啊。”
皇太極說完這長長一段,范文程連連點頭讚歎。
他一臉諂笑,急急說道:“大汗才智過人,武勇殊絕,那崇禎斷不能比。可見,天命在我大金,此爲氣數也。”
皇太極大笑,搖頭道:“氣數之說,他人信之,本汗卻不以爲然,只信事在人爲耳。本汗在想,崇禎才智雖平庸,但若能知人用人,亦可自救。”
范文程未及回話,皇太極復說道:“以本汗觀之,明國之中,其實不乏明臣猛將,只惜皇帝未能盡用其材。崇禎爲人才智不足,又心下多疑,優柔寡斷,故多受制掣。如此君主,守成尚且艱難,更何況置身於今戰亂相爭之世。”
“大汗所說甚是有道理,那明國皇帝識人不明,其國中亂象,只怕會日甚一日。”范文程捋須嘆道。
“本汗且說一事。天命年間,我女真缺糧,一石米糧竟高達15兩銀子,部衆幾近餓死。結果,竟有明國山西商人,運來大批糧食布匹之類救命物資,來買我女真部落所產的東珠、貂皮等物,方讓我部族得以存活。這些走私商人,用寶貴的糧食與布匹,來換無用的東珠與貂皮,這簡直是明目張膽地資助敵國。若是本汗爲崇禎,必將這些商人全部抄家滅族,凌遲處死,一個不留。然後,再深究官員邊將通敵之罪,一併斬殺,以禁效尤。可嘆這明國皇帝,竟連小小的商人都無力管控,其他方面,更是可想而知。”皇太極說到這裡,一臉冷笑。
“大汗說得極是,君主闇弱,則國生亂象,自古皆然矣。想來,當日那孔有德與尚可喜,膽敢反逆明國,卻在大汗面前只能恭順如斯,大汗之威德,豈是崇禎所能比也。”范文程一臉諂笑道。
“哼,你以爲那孔有德與尚可喜是什麼良善之人麼?非也。這等人,首鼠兩端,情義寡薄,只能威逼利誘加以使用,崇禎不能用,但本汗能用之。本汗將舊漢兵改建爲漢軍,尚可喜部改建爲天助兵,孔有德部改建爲天佑兵,再從其中抽出善火器者,以建一個烏珍哈超火器營,從而充分利用漢人的火器專長,讓其成爲我軍的重要力量。哼,此消彼長,明國失此重器,而我大金卻軍威大增矣。”皇太極說到得意處,酒呃連連,卻撫掌大笑。
“大汗量材爲用,統御非凡,得遇如此傑出之君,實是我大金臣民之幸矣。”范文程的恭唯極其熟練。
“只可嘆,那李嘯終不入我彀中,實爲憾事。”皇太極臉上笑容消失,他的目光望着遙遠的地方,長嘆一聲說道:“這李嘯雖遠竄山東,但本汗心下,總有一種奇怪之感覺。那就是,這個李嘯,在不久的將來,終究還會再成爲我大金之勁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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