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銳和他的蠻族軍團仍然高速行軍。
這時節的北方並不算熱,但是渾重的甲具和兵器還是讓所有士兵汗流浹背,頭髮像水草似的溼漉漉地貼着頭皮,散發出令人噁心的酸臭味。在外人看來這些士兵簡直太辛苦了,但他們似乎並不這樣看的,縱然渾身溼透,他們仍然走得飛快,這副非人的身板着實令人驚歎。
能在中原王朝一輪輪驅逐、屠戮之下活下來,從商朝一直繁衍至今不曾滅絕的民族,又有哪一個是省油的燈?只是他們所要面對的對手實在太過強大了,他們完全沒有機會展現自己的勇武而已。現在他們迎來了這樣的機會,不過並不是跟中原王朝作戰,而是聚集到中原王朝的旗號下,向同爲蠻族的旗人發動進攻,報酬則是中原王朝承認他們在安南建立的國家,允許他們在那片迷人的紅土地繁衍生息並且繼續向中南半島擴張。這是三千多年來他們第一次擁有如此廣闊的生存空間,不必擔心再被中原王朝鎮壓,這些蠻族士兵興奮至極,士氣高昂得無以復加,累一點算什麼?餓一點算什麼?跟一個美好的未來相比,這點苦什麼都不算!他們不會抱怨連日強行軍辛苦,他們只恨戰場爲什麼離他們那麼遠,到現在都不能抵達戰場,痛飲敵人的鮮血!
這是一支強悍得令人膽寒的大軍!
王鐵錘和他那兩千多名弟兄反倒是最輕鬆的,他們每人帶着兩匹從馬,騎馬趕路,輕鬆自在。當然,沒有人會抱怨什麼,因爲大家都知道這些大塊頭將肩負起劈開敵軍防線,或者承受敵軍最猛烈的進攻的任務,即便是身披重甲,在每人的瘋狂進攻之下他們還是會死傷慘重,跟他們所要承受的傷亡相比,讓他們享有一點特權又算得了什麼?現在王鐵錘正一臉驚訝的看着仍然排成整齊的隊列快速行軍的蠻族軍團,對王銳說:“我時常聽人說蠻夷目不識丁,目無法紀,紀律散漫,都是一些烏合之衆,現在看來那些傢伙都是在放屁嘛,這樣的軍隊,軍紀跟河洛新軍相比也不遜色!”
王銳笑笑,說:“所謂蠻族紀律散漫,是烏合之衆,那是放屁,對於這些打仗跟家常便飯一樣的部族而言,紀律比什麼都要重要,如果他們真的是紀律散漫,早就不知道被滅了多少輪了。不過目無法紀倒是真的,當初我就讓他們氣得吐血!”回想起帶着這幫蠻族打天下的那段日子,他頗有點不堪回首的感覺,嘆氣:“這幫傢伙,強悍是足夠強悍了,只是好美色,貪財貨,嗜血成性,比如說攻城吧,攻城的時候還好說,讓他們往東他們就往東,讓他們往西他們就往西,死傷再慘重也無二話,但是一旦破城就全他媽造反了,四處殺人放火,跟野獸似的,攔都攔不住!”
王鐵錘一臉同情:“偏偏侯爺又最恨濫殺無辜的……爲了管好他們,你們費了不少心思吧?”
王銳說:“也沒費什麼心思,逮住就殺,把腦袋砍下來掛到城牆上去,殺得多了他們就害怕了,把我的話聽進去了。”
說得是輕描淡寫,但是跟虎兵打過交道的王鐵錘卻深知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跟這些強悍之輩相處,拳頭最好使,但也不能光靠拳頭,有些部族可是有血親復仇的,一個不留神,被他們做了你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想必帶領這支蠻族大軍從江漢平原一直打到廣西羣山,最後殺入安南的時候,王銳和秦邁每一天都是在鬼門關外打轉吧,不光是提防敵軍,還得提防自己人,累啊!
這時,已經到吃飯時間了,王銳一聲令下,大軍停止前進,大家就地停下來。老炊架起鍋開始做飯————然而時間倉促,他們做的飯食只能供應王鐵錘這支重裝步兵,那一萬多蠻族士兵只能拿出帶着汗酸味的餅乾來就着牛肉罐頭啃……好吧,這些在他們眼裡也是難得的美味,他們照樣吃得津津有味。只是當重裝步兵開飯的時候這些已經有好多天沒有吃過熱飯了的蠻族士兵鼻翼一個勁的抽動,口水不聽話地嘩嘩往下流,一個勁地往那邊瞟。老炊從他們身邊經過的時候,很多士兵嚷了起來:“老炊,還有沒有?還有沒有?就算是涮鍋水也好啊,給我們來一點!”
老炊脾氣很好,把重裝步兵吃剩的菜倒進鍋裡,加入滿滿一鍋水用猛火燒,再往裡面加點油鹽就成湯了,這幫傢伙笑嘻嘻的排着隊拿杯子去領,領到後一口餅乾一口涮鍋水,狼吞虎嚥,真是太好養活了。在狼吞虎嚥之餘還不忘向老炊道謝:“多謝老炊!回頭繳獲了什麼好玩的給你留一份!”
老炊只是笑着:“不用啦,你們加把勁打贏這一仗,我們給你們做好吃的!”
士兵們頓時發出一陣歡呼。老炊是他們非常尊敬的一羣人,他們對老炊的敬意不亞於對那些帶着他們一次次從勝利走向勝利的軍官團。跟蠻族軍團打仗,有三種人是絕對不能打的,第一是他們的軍官,打死了一名軍官會有一撥人紅着眼衝上來跟你玩命;第二種是老炊,打死了老炊整個中隊甚至整個大隊都嗷嗷叫着衝上來跟你拼命;第三種則是身兼軍醫和啦啦隊二職的女兵,這些女兵在打仗的時候經常要上戰場把受傷的士兵擡下來救治,甚至冒着橫飛的鉛彈和流矢給傷兵包紮,行軍的時候則在路邊唱歌喊口號給大家加油鼓勁,在蠻族士兵眼裡這些穿着白色軍服的女兵就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天使,他們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得到其中一名白衣天使的青睞。如果有女兵被打死了,整個軍團包括軍團長在內都會兩眼血紅的衝上去瘋狂砍人,而且不留俘虜!所以在他們橫掃安南的時候,安南軍的統帥經常會吩咐部下:別動他們的老炊和女兵!
王銳作爲統帥,待遇比普通士兵好一點,但也沒強到哪裡去,就是多了一聽桔子醬。他把桔子醬塗在壓縮餅乾了,一邊飛快的嚼着一邊看着地圖,跟王鐵錘低聲討論。而吃飽了的士兵則背靠着背坐到一塊有說有笑,看他們那一臉輕鬆的樣子,不像是去打仗,倒像是在郊遊。
突然————
斥侯隊長縱馬飛馳而來,神情激動得不行不行的,打老遠就扯開嗓子大吼:“炮聲————前方有炮聲傳來————”這傢伙實在太過激動了,橫衝直撞,好幾次險些撞到了自己人不說,還一直衝到王銳面前,直到距離王銳只剩五六米了才勒住馬繮。由於用力太猛,被勒得生痛的戰馬人立而起,兩隻前蹄刨動着,臉些就踢到王銳的鼻尖了。王銳可沒有心情計較這些,他略一示意,王鐵錘便一手把這小子從馬背上拎了下來,這小子還沉浸在激動之中,大叫:“尊敬的王,我聽到炮聲了!豐臺方向傳來的!”
王銳厲聲問:“你聽清楚了?弄錯了我要你的命!”
斥侯隊長叫:“絕對不會弄錯的!我在原地聽了好久,炮聲連綿不絕,跟雷暴似的!是我們的神炮在發威,我敢拿腦袋打賭,肯定是!”
王銳將最後一小塊壓縮餅乾往嘴裡一塞,手指在地圖上飛快的划動着,最後停在小房村附近,喃喃說:“也差不多了……頂多也就十幾裡了……”霍地起立,大吼:“全軍集合!拋棄所有不必要的負重,只留下水壺、鎧甲、兵器和一塊壓縮餅乾,隨我全速前進!目標,小房村!”
蠻族軍團先是一愣,隨即爆發出震天響的歡呼,爭先恐後地把揹包撂在地上,只帶鎧甲、水壺、兵器和一塊壓縮餅乾,在軍官的口令之下快速前進。每個人都激動異常,這趟枯燥而漫長的長途行軍,終於要到盡頭了!
王銳又叫來一名傳令兵,讓他去通知韓鵬不要再跟打阻擊的清軍糾纏,迅速往小房村方向靠攏,那裡纔是決戰的戰場,他們將在那裡埋葬清軍最後一支主力。做完這些,他跳上戰馬,帶着上千名親兵撇開大部隊一路向前飛馳,這位邊軍出身的無敵悍將又要身先士卒,去充當全軍前鋒了。
蠻族軍團脫下帽子向他揮舞,放聲歡呼,士氣越發高昂。這就是他們的王,帶領他們從江漢平原一路打到安南,打下了一片肥沃的土地,已然功成名就了,但是每逢戰事仍然身先士卒,跟着這樣的王打仗,就算是戰死也沒有什麼好遺憾的!
現在關寧軍卻滿腔遺憾。
不,應該叫遺恨。
吳三桂發了狂似的指揮夷丁突騎向炮兵陣地發動一輪輪猛烈攻擊,然後在霰彈炮、排槍、*甚至*的輪番打擊之下,嚎叫衝鋒的夷丁突騎轉眼之間變成一堆堆破碎的屍體。每倒下一個,吳三桂的心臟就微微一抽搐。夷丁突騎不同於那些炮灰,每一名士兵都是吳家子弟,這三千夷丁突騎纔是吳家掌控半數關寧軍的底氣所在,在這個亂世生存的資本啊,現在倒好,在戰鬥工兵的猛烈打擊之下,他們不拘兵將,紛紛變成一堆堆屍體!
大批精銳就這樣被滅掉了,哪位將領受得了這樣的損失!
直到夷丁突騎快沒有力氣繼續衝鋒了,吳三桂才察覺,沒有步兵配合,光靠騎兵是根本就不可能攻下這樣的陣地的,沒辦法了,換步兵上吧!他讓吳三輔代爲指揮,自己帶着一隊親兵去找祖大壽,想看看祖大壽那邊情況怎麼樣了。
結果眼前的情景嚇得他差點就從馬背上栽了下來:
祖大壽的部隊在清軍督戰隊的馬刀的威脅之下機械性的邁動腳步,迎着河洛新軍那一排排黑洞洞的槍口走去,一如數年前天雄軍和河洛新軍的射手冒着箭雨排隊走向清軍的軍陣一樣。只是,河洛新軍和天雄軍當時給人的感覺是冰冷的,是危險的,如同一臺緩緩壓過來的壓路機,而關寧軍給人的感覺卻像是在夢遊,那一張張臉上寫滿了恐懼和絕望,幾乎每一雙腿都在微微哆嗦。
對面的河洛新軍卻如一道銅牆鐵壁一樣橫亙在那裡,紋絲不動!
雙方距離只剩下一百五十米。
河洛新軍終於動了,軍官的指揮刀狠狠揮落,一千多名士兵同時扣動板機,砰砰砰砰!密集得分不清點數的槍聲彷彿炸雷一般在同一秒鐘之內炸開,震耳欲聾。列隊前進的關寧軍第一橫列和第二橫列像是鑿開了無數口血色噴泉,大團血霧從被擊中的軀體上迸出,被擊中的士兵多米諾骨牌似的一排排倒下,這一幕看得吳三桂面色煞白,眼前天旋地轉!
河洛新軍對對面那血肉橫飛的慘狀視而不見,第一排打完,原地不動繼續裝彈,第二排越過他們,舉槍,射擊,又撂倒了一大片。第三排越過第二排,舉槍,射擊……整個軍陣緩緩翻滾着前進,每前進一步都伴着炸雷一樣的槍炮聲,這一幕恐怖得無以復加!關寧軍越以的驚駭,他們本能的後背,但後面子彈馬上就射了過來,清軍把火槍對準了他們的後背。
不準後退,只能前進,直到他們全部拼光爲止!
濟爾哈朗目瞪口呆:“河洛新軍……他們的火器竟如此凌厲!?或不能近戰,就算整支軍隊都拼光也傷不到他們一根汗毛啊!”
皇太極陰惻惻的說:“馬上就開始近戰了!”打個手勢,揮動令旗,又有一萬關寧軍被投入戰場,正頂在那支已經被河洛新軍打得七零八落的部隊的後背!
這一刻,祖大壽和吳襄面色變得跟白紙似的,呆呆看着被被硝煙燻黑的天空,欲哭無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