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北方刮來的寒風切削着唐山城的城牆,雪粉冰粒跟子彈似的打過來,打在臉上疼得厲害,守城的明軍官兵眉毛、鬍子都結了一層霜花,他們已經把自己所能找到的衣物都給穿到身上去了,整個人看上去像狗熊一樣臃腫,卻仍然冷得二十四顆牙齒捉對廝殺。冷,真的是太冷了,如果不帶手套,想跟手裡的兵器和平共處那基本上是不可能的,暴露在寒風中不到半個時候,手掌的皮膚就會跟兵器凍在一起了,想要擺脫兵器,除非撕下一層皮肉來吧!可即便條件如此艱苦,他們仍然堅守在崗位上,站崗的站崗,來回巡邏的來回巡邏,不爲別的,只因爲他們是天雄軍!
由陝西邊軍子弟組成的天雄軍!
天雄軍在九邊地區一次次組織起對蒙古的猛烈攻勢,一次次將蒙古軍、清軍打得大敗虧輸,拓地千里,這赫赫戰功激起了大明邊軍殘餘的血性,面對肥美的河套平原和雪片般飛來的捷報,他們眼裡冒出了綠光,三四十歲的老邊軍重新磨鋒利已經鏽跡斑斑的長刀,給被老鼠啃得不成樣子的長矛換了一根嶄新的矛杆,找出祖傳的強弓,成羣結隊唱着民謠走出邊牆,進入河套平原,投入到與蒙古人的廝殺之中,而那些十六七歲的孩子則踊躍跑到天雄軍的徵兵站報名從軍,邊軍掀起了一股從軍的狂潮。鑑於天雄軍兵力實在不足,盧象升從陝西、山西、寧夏等地招了一萬五千新兵,都是十七八歲的青年,嚴加訓練。這些孩子大多都是邊軍或者軍戶出身,明軍窮得跟叫花子似的,邊軍和軍戶的苦更是沒法形容,艱苦的生活早早就將這些孩子磨練得堅強如鋼,他們比任何人都想出人頭地,他們比任何人都要珍惜天雄軍給他們帶來的美好生活。薛思明、鍾寧、秦邁、王銳、錢瑜等等這些同樣邊軍子弟出身,在河洛新軍、天雄軍這兩支精銳中迅速崛起成爲獨當一面的大將的牛人是這些新兵的偶像,他們渴望着建功立業,有朝一日像這些偶像那樣,成爲獨當一面的大將,名垂千古!在這種狂熱的氛圍之下,他們自然很快就形成了戰鬥力。盧象升在東征的時候就帶上了三個大隊,一共兩千一百人,想讓他們也見見血。後來他發現形勢不對,有失控的危險,在抵達唐山的時候便向崇禎建議留下一支新軍鎮守唐山,以防萬一。當時崇禎還算清醒,考慮到自己已經把整個北直隸能戰之兵給抽空了,京營又實在太過廢柴,沒有一支部隊鎮守住唐山這個京津咽喉要地實在不行,便點頭同意了。
於是,這支主要由新兵組成的部隊被留了下來,鎮守唐山。
剛接到這個命令的時候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新兵好一陣抱怨,認爲盧象升太不公平了,這等規模空前的大戰,居然把他們留在這個小城喝西北風!可是隨着時間推移,局勢越來越詭異,他們也認真了起來,頂着刺骨寒風構築工事,作長期堅守的打算。甭管被放在哪裡,這都是他們的首戰,就算沒能上戰場,也得爭取有好的表現,不能讓人看扁了!
周遇吉披着火紅的披風登上城牆,開始查哨了。他原本是山西大同總兵府的一員參將,爲人忠厚魯直,馬上馬下功夫十分了得,治軍極嚴,盧象升接手九邊防務的時候擼掉了近九成的邊軍將領,他反倒交了好運,轉入天雄軍,成爲一營統帥,雖說是新兵營,但他認爲這個新兵營比起他原先管的那些不成器的傢伙來強出不知道多少倍,對此他還是很滿意的。這次他隨盧象升一起東征,被留下來鎮守唐山,他也毫無怨言,凡事親力親爲,每天早晚各查一次哨,雷打不動,當真是嚴苛到了極致。看到他過來,那些新兵蛋子就跟耗子見了貓似的,條件反射式立正,昂首挺胸,目不斜視,可謂精神抖擻。這位參將大人治軍實在太嚴了,誰要是犯了什麼過錯,他肯定會在第一時間出現,然後在第一時間以最公平也最無情的方式給予懲罰,全營兩千多人,有幾個沒有吃過他的苦頭?能不怕麼!不過他的寶貝兒子周如虎可不怕他,迎了上去笑嘻嘻的說:“爹,又來查哨啦?”
周遇吉狠狠瞪了這個嬉皮笑臉的傢伙一眼,繃着臉說:“你剛纔叫什麼來着?”
周如虎一哆嗦,趕緊收起笑容,叫:“父帥!”
周遇吉哼了一聲,說:“再有下次,休怪我軍法從事,須知,軍中無父子!”
周如虎點頭如小雞啄米:“是是是,不會再犯了,不會再犯了!”心裡卻說:“等着瞧,看我回家之後不找娘狠狠告你一狀!”他知道老爸表面威嚴冷峻,實質卻跟戚繼光一樣是個不折不扣的妻管嚴,只要回家找老媽告上一狀,管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周遇吉哪裡不知道兒子這點花花腸子,他又瞪了兒子一眼,問:“情況怎麼樣?”
周如虎直打哈欠:“還能怎麼樣?繼續吹冷風、賞雪景唄!”
確實,站在唐山城牆上極目四望,茫茫雪原上不見人煙,堅守在這裡除了吹冷風賞雪景之外,真的什麼都幹不成了。
周遇吉沉聲說:“打起精神來!肅毅侯以京津門戶託我,社稷安危繫於一身,萬萬馬虎不得!”
周如虎還是無精打采:“有數,有數!不過父帥,我們的補給什麼時候纔到啊?將士們都已經啃了三天餅乾了!雖說那餅乾味道還不錯,但老啃這玩意也不是個辦法”
周遇吉說:“當兵的有一口飯吃就算不錯了,多啃兩天餅乾啃不死你!”語氣雖然嚴厲,目光卻不由自主的投向山海關,眉宇間掠過一絲憂色。
這局勢……越來越詭異了!
從大軍一出山海關,形勢就很不對勁了!最明顯的,大軍出了山海關之後,就沒有再看見有糧秣軍械往關外運送,朝廷給出的解釋是關寧軍的積儲足以支撐這場戰事,繼續往關外運送物資純屬浪費。對於這樣的解釋,周遇吉嗤之以鼻,關寧軍有個屁積儲,都賣光了好不好!但他人微辭輕,這等大事他根本就說不上話,只能憂心如焚。更加讓他憂心的還是盧象升,剛開始的時候盧象升還給他寫過兩封信,也正是通過這兩封信,他了解到,關外的形勢完全失控了,崇禎完全昏了頭,一意孤行,在這寒風刺骨的季節盡發大軍直撲瀋陽,極有可能中了皇太極誘敵深入的圈套!信裡透露出來的信息讓周遇吉心驚肉跳,而隨後與關外的聯繫就完全斷絕了,他數次派人前往錦州打探消息,都是石沉大海,毫無音信,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他找關寧軍打探消息,關寧軍對他不理不睬,這種生硬的態度一度氣得周如虎差點就拔刀砍人!
關內的局勢也非常詭異。大軍出征的時候整個京津地區爲之沸騰,無數士子官紳歡欣鼓舞,歡呼雀躍,彷彿又回到了洪武年間明軍遠征大漠、犁穴掃雪的那段激動人心的歲月,就連周遇吉這種性子冷漠的人也深受感染。可是等大軍出關之後,這些歡呼聲以驚人的速度沉寂下去,整個京津地區陷入了詭異的寂靜。跟這種詭異的寂靜一併襲來的是京津官紳對他們不加絲毫掩飾的敵意,周遇吉派人出去採買煤炭、蔬菜、肉類,每次都是空手而歸,竟然沒有一個商家願意賣東西給他們,還嘲笑他們這些丘八異想天開,也不看看自己有沒有吃新鮮蔬果肉類的命!這一切讓周遇吉不寒而慄,他甚至都不敢進行深入分析、思考,這裡頭隱藏着的信息實在太過令人恐懼了,連他這樣一位心硬如鐵的將軍都爲之膽寒!
周如虎看出父親心情不好,不由得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樣,問:“怎麼了,父帥,有前線還沒有消息嗎?”
周遇吉嘆氣:“都一個月了,一點消息都沒有!”
周如虎氣得直跺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幾十萬大軍出征,居然杳無音信,真是見了鬼了!”
周遇吉說:“我也很想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正說着,遠處傳來疾疾的馬蹄聲,是山海關方向過來的!父子倆都是一怔,不約而同的遁聲望去,只見十餘名披着雪白披風的斥侯正縱馬朝着這邊飛馳,而後面則有數十騎兵窮追不捨。這些斥侯大多已經帶傷,鮮血染紅了披風,絲毫不敢放慢,而追擊者同樣也用馬刺把馬腹扎得鮮血淋流,拉開強弓照着這些白衣斥侯後背猛射,不斷有斥侯中箭倒下!周如虎一驚,叫:“是我們的斥侯!我們的斥侯正在被人追殺!”
明軍爲之愕然。斥侯交戰在戰場上是再尋常不過了,然而這並不是戰場,這是京津門戶,帝國的心臟,有山海關、薊鎮、宣大諸鎮拱衛着,按說敵人是萬萬不可能過來的,然而他們的斥侯卻在唐山城外遭到了追殺!
這他媽到底是怎麼回事!?
周遇吉面沉如水,大喝:“騎兵中隊隨我來!”
周如虎拿出號角嗚嗚吹響,轉眼之間,一百多名騎兵便從大開的城門呼嘯而出。周遇吉這個營也就兩百四十名騎兵,兩個中隊而已,都是由身經百戰的邊軍騎士甚至歸附的蒙古騎兵組成,騎術箭術都十分了得,軍紀極嚴,真正做到了呼之即來,來之能戰。這不,號聲響過才分把鍾他們已經殺出來了。周遇吉戴上頭盔,接過一杆馬槊,騎上戰馬疾馳出城,馬槊朝前一指,一百二十名騎兵嘴裡齊齊發出一聲呼嘯,兩翼同時展開,如雄鷹展翅,迎着那幫膽大包天敢跑到唐山城下來撒野的敵人席捲過去!
那股敵人大既也沒有想到明軍反應這麼快,更沒有想到他們反應這麼大,一下子殺出了一百多號人,不禁有點亂了手腳,一直到明軍騎兵快衝到面前了他們才反應過來,開弓放箭,嗖嗖連響中,好幾名明軍騎兵臉部、頸部中箭,倒栽下馬。明軍騎兵中的蒙古籍騎士用強勁得多的滑輪弓回敬他們,哪怕是逆風發射,利箭破空之聲也刺耳無比,讓人心裡發毛,弓弦震顫間,那邊亂紛紛的倒下了七八個。接下來就是臉對臉了,衝近了周遇吉才發現,這些追殺他的部下的敵軍,其盔甲、武器制式都跟關寧軍如出一轍,這一發現令他心頭劇震,險些被一柄飛斧砍了個正着!
好在明軍騎兵中隊並不在意敵軍披的是什麼甲,用的是什麼兵器,他們排成密集的隊列猛撞過去,這些武藝超羣的斥侯根本就沒有機會展示他們高超的武器,被撞了個東倒西歪,馬槊破甲聲、苗刀劈裂肉體的悶響、淒厲短促的慘叫聲……還有戰馬的嘶鳴,以及惡毒的詛咒聲,在唐山城外此起彼伏。五分鐘不到,一切都結束了,除了少數幾個見勢不妙及時逃跑之外,近三十個斥侯基本上都躺到了地上,死的死傷的傷,沒一個還能站得起來。
周遇吉面沉如水,跳下馬拔出橫刀走到一名傷兵面前狠狠一刀捅下去,一道血線沿着血槽直直的噴起,那個傷兵慘叫一聲,掙扎幾下就沒了動靜。他又走向一個被他用馬槊挑下馬的倒黴蛋面前,高高舉起橫刀照着心肺要害猛捅下去。那個倒黴蛋駭然驚叫:“不要殺我,我是吳————”順着肋骨縫刺入心肺要害的橫刀切斷了他的一切生機,也把他後面的話給堵在了喉嚨裡。周遇吉喝:“這些都是建奴假扮漢人混入關來的奸細,通通給我殺了!”
周如虎提醒:“父帥,爲何不抓兩個回去審問?”
周遇吉厲喝:“殺了!!!”語氣空前的嚴厲,吼得周如虎一哆嗦,不敢再多說,拖過一名被箭射落馬的敵軍士兵,不顧對方的哀求,一刀斬下了他的頭顱,明軍騎兵也紛紛照辦,轉眼之間這些膽大包天的敵軍士兵就被他們殺了個精光,然後拎着人頭跳上馬,歡天喜地的打道回府。
首戰得勝,周遇吉卻顯得心事重重,沒有半點喜悅,走在了最後面。周如虎看出不對,放慢速度與他一起走,小心翼翼的問:“父帥,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嗎?”
周遇吉見左右無人,才緩緩開口:“關寧軍,叛變了!”
周如虎渾身劇震,險些從馬背上摔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