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軍士兵吟誦的,正是屈原那首震撼人心的《國殤》。兩千年前楚軍面對挾橫掃六合之氣勢洶涌而來的六十萬秦軍時吟唱過,一千多年前漢家戰士追隨那位彗星般耀眼的大漢戰臣橫掃漠北、封狼居胥的時候吟唱過,一千年前數萬*在河西走廊苦守,面對滾滾而來的吐蕃鐵騎的時候吟唱過。柔弱的宋迷戀於風雅小詞,忘記了它,而現在,絕境之下,悲涼豪壯的《國殤》再度響起。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爲鬼雄!
這是何等的勇武豪邁,何等的悲涼壯烈!
兩千年來,這四句詩早已銘刻在每一個華夏子孫的骨髓裡。也許他們識字不多,也許他們根本就沒有讀過這首詩,但是當國家危難之際,當整個民族面臨着生死存亡的危機的時候,他們會毫不猶豫地挺身而出,擋在敵人面前,告訴他們,此路不通!死?不就是個死嗎,有什麼好怕的?就算是死了,我們也是鬼雄!
現在,在大廈將傾之際,這些普通的明軍將士毫不猶豫地站了出來,反覆吟誦着這悲涼豪邁的詩句,與滾滾而來的滿洲鐵騎展開了殊死廝殺!
盧象升知道,他恐怕再也看不到這些將士了。不需要他的命令,這些將士都會在遼河東岸與建奴血戰到底,戰至最後一人。這是他第一次放棄友軍,而這種放棄,在接下來這場災難中,他還得經歷很多次!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縱馬狂奔,帶着天雄軍往盤錦方向一路疾行。現在時間成了最爲奢侈的東西,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好幾條人命換來的,他沒有資格去浪費!
現在明軍的後方完全亂了套,到處都在廝殺,到處都是烽火狼煙。清軍騎兵狼羣似的撲過來,猛攻各個物資中轉站,他們不抓俘虜,不繳獲軍械物資,殺散了保護這些物資的明軍之後立即放火,然後撤退,他們就是要讓明軍亂起來,他們就是要用這一道道沖天而起的煙柱告訴明軍,你們的後路已經被切斷了,你們的後勤生命線已經被我們摧毀了,等死吧!這無疑是非常高明的策略,遼河大平原一馬平川,無險可依,地面更是凍得跟鐵板一樣,騎兵可以將自己的優勢發揮到極致,來去如風,明軍從遼河西岸到前線長達幾十裡的後勤線完全是他們的靶子,想怎麼打就怎麼打,他們完全可以在一擊得手之後遠遁,然後轉移目標作下一波攻擊。後勤線被摧毀,物資被焚燬————哪怕只是焚燬了一部份,明軍也會立即陷入恐慌之中甚至崩潰,無法再組織起有力的抵抗,到時候清軍只要圍而不攻,飢餓和寒冷就會將明軍徹底吞噬!既然利用飢餓和寒冷就能將這幾十萬明軍全部殲滅,他們又何必戀戰,去跟明軍拼個血流成河呢
盧象升這一路過去,看到的盡是兵荒馬亂的情景,一個個囤積物資的營壘燃起沖天大火,明軍將士驚慌失措四散逃竄,清軍騎兵呼嘯而來……他在腦海中推演過無數次的噩夢,如今已經一一變成現實。對皇太極的戰略和戰術,他已經無話可說,唯一能做的就是迎着呼嘯而來的清軍騎兵猛衝過去,將他們通通幹掉,然後繼續前行。越往前他的心越是往下沉,這等絕境之下,高起潛那個好大喜功的死太監能撐得住嗎?清軍伏兵四起,關寧軍陣前倒戈,明軍能堅持到他趕到嗎
該死的高起潛,該死的關寧軍!
高起潛現在淡定得很,穩坐在中軍帳,冷眼看着千軍萬馬在周圍殺得血流成河,冷眼看着清軍伏兵四起,漫野而來,面無表情。他這份淡定反過來影響了明軍將領,高起潛不開口指揮,他們就主動指揮部隊各自爲戰,跟清軍和關寧軍展開殊死廝殺。一個太監都這麼帶種,他們這些帶把的總不能連個太監都不如吧?只是如果這些將軍仔細看看高起潛的褲襠就會發現並不是這麼回事,那貨褲襠早就溼了!
這不是什麼談定,這完全就是被嚇傻了!
我的老天爺,他雖然也帶過兵,但撐死也就是打打一萬幾千登萊叛軍,何曾見過這等槍炮齊鳴、旌旗蔽野、銳箭遮天的恐怖場面了,何曾見過十幾萬大軍像野獸一樣廝殺的場面了!只是被嚇尿,沒有被當場嚇死已經算很有種的了!
當然,就算注意到高起潛尿了褲子,大家還是會選擇性忽略這一點,告訴自己高公公指揮若定。畢竟現在處境已經夠糟糕的了,如果統帥再不靠譜,就徹底完蛋了!
吳三桂率領夷丁突騎直衝鏖駕,現在那面皇旗已經越來越近,幾乎觸手可及了。可是,就在這時,震耳欲聾的槍聲響起,嚇得他的戰馬狂嘶起來。他勒住戰馬,扭頭遁聲望去,只見清軍主攻的方向多了好幾個以千人爲單位的步兵方陣,這種步兵方陣是空心的,方陣之間間隔兩百餘米,清一色的火槍手。每一個方陣四面都是三排火槍手,舉着線膛燧發槍對着漫野而來的後金騎兵怒射,正面更有十餘門大炮在怒吼,打出的葡萄彈密如暴雨。一直勢如破竹的清軍鐵騎遇到了強有力的阻擊,被這極其猛烈的火力像割草一樣一叢叢的割倒。清軍騎兵試圖正面攻擊,結果被打得屍橫遍地,好不容易衝到方陣正面,又有冰雹般的*砸了過來,戰馬更是被那密密麻麻的刺刀給嚇得狂嘶,死活不敢撞上去。沒被*炸死的後金騎兵看着那刀牆一樣的刺刀,也有點頭皮發麻,機靈的兩邊繞過去,試圖尋找突破口,然而不管他們往哪裡繞,等待他們的都是密集的火力。唯一的不同是如果他們攻擊正面,要承受的只是正面火力的殺傷,如果從兩個方陣中間穿過,則要承受兩面火力的殺傷,這種戰術當真是聞所未聞,清軍被殺得人仰馬翻,傷亡直線上升!
是天雄軍!
打從出征以來,天雄軍一直被壓制,連他們的統帥都被扔去打雜了,普通天雄軍將士顯然不會有更好的運氣。現在明軍瀕於崩潰,天雄軍終於衝破重重束縛,脫穎而出,將出徵以來積蓄下來的怒火盡情發泄到清軍身上!
吳三桂眼皮連跳幾跳,暗暗慶幸自己沒有選擇往天雄軍的防區打,否則現在陷在空心方陣裡四面捱打的,可就是他的夷丁突騎了!他咬咬牙,指向正在轉移的鏖駕喝:“不要管其他人,跟着我衝上去,奪下鏖駕,然後我們就可以成爲大清的開國功臣!”
夷丁突騎放聲狂嘯,加倍賣力的發起衝擊。他們算得上是明軍最爲精銳的騎兵之一,兵力多達三千,訓練有素,裝備精良,不怎麼怵滿洲鐵騎。然而這麼一支精銳卻是吳傢俬軍,他們沒有什麼家國情懷,他們所看重的,只是金錢、美女、權力,至於愛國什麼的對他們來說等同於放屁,吳家要背叛大明,拿下鏖駕,他們衝得比誰都賣力!看這樣子大明恐怕是不行了,十萬大軍一旦喪盡,整個北直隸再無可戰之後,清軍入關攻陷北京那是易如反掌,而他們這些追隨者有一個算一個,都將成爲開國功臣,這份功勞夠他們吃好幾輩子了,不賣力可怎麼行!
崇禎看着那面帶着幾分血色的吳字大旗,目瞪口呆:“這……這不是吳家的軍隊嗎?朕待他們不薄,他們爲何要……”
嗖!
一支利箭激射而來,擦過他的臉頰,篤一聲釘在馬車廂壁上,箭桿嗡嗡顫動,提醒他:這不是什麼鬧劇,吳三桂就是來要他命的!這一箭把崇禎給駭得面無人色,他還從來沒有離死亡如此近過,肝膽俱裂!這時,尚可義甲衣上掛着好幾支利箭,渾身上血,跌跌撞撞的來到鏖駕前跪下,說:“皇上,叛軍來勢太過兇猛,微臣等已經支撐不住了,懇請皇上先作退避,免遭不測!”
崇禎總算反應過來了,怒吼:“朕不走!朕就留在這裡!朕要看看那些亂臣賊子到底想怎麼樣,朕要問問他們,爲何要背叛朕,背叛大明!”他是真的震怒了,他自問待關寧軍不薄,雖然關寧軍一直在打敗仗,一直跟建奴不清不楚,他都能捏着鼻子容忍了,這次東征更是讓關寧軍當主力,作爲一國之君,他對這幫遼西軍閥已經是仁至義盡了吧?然而關寧軍卻用臨陣倒戈來回報他的信任,這讓崇禎極度憤怒,這種憤怒甚至壓倒了對死亡的恐懼,他只想衝上前去,質問吳三桂爲何要背叛他,背叛大明!
尚可義苦苦哀求:“皇上,形勢危殆,現在不是賭氣的時候!趕緊走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話音未落,吳三桂已經殺到距離鏖駕只剩下兩百米遠處了,揚刀狂呼:“活捉朱由檢!”
夷丁突騎狂呼:“活捉朱由檢!活捉朱由檢!”
崇禎呆呆的看着這羣凶神惡煞,慘笑:“這就是朕所信賴的將士嗎?這就是朕倚若長城的關寧勁旅嗎?朕是瞎了眼啊!”他甩掉皇冠,披散頭髮,對着天空發出一聲哀號:“朕瞎了眼啊!!!”
狂呼聲中,夷丁突騎朝水般涌過來,尚可義大吼一聲,率領所剩無幾的家丁迎上去與吳三桂惡戰。他這點人自然攔不住兇悍的夷丁突騎,轉眼之間便被淹沒了,夷丁突騎狂笑着撲向鏖駕,得意之極!
然而,他們笑得早了點。
就在夷丁突騎逼近鏖駕的時候,三百餘名明軍騎兵突然排列如牆,挺着四五米長的騎矛風馳電掣,衝撞而來!這一擊來得突然而迅猛,夷丁突騎被打了個措手不及,還沒有反應過來,長長的騎矛便洞穿了他們的軀體。這騎矛一撞就斷,馬上騎士立即扔掉矛杆,拔出一米四長的苗刀照着錯身而過的夷丁突騎揮劈過去,刀光舒捲間血沫四噴濺,夷丁突騎衣甲破裂,軀體被劈開,內臟暴露在空氣中,慘叫着從馬背上栽下來。吳三桂一連避開了三把馬刀,那些天煞星也真夠乾脆,由始至終都是在高速衝刺,一擊不中立即遁走,絕不戀戰,三次揮劈都沒能奈何得了吳三桂,只是將他的盔纓斬下了一綹而已。而避過這三刀之後吳三桂就沒什麼好乾的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眼睜睜看着夷丁突騎在這三百明軍騎士的衝撞之下人仰馬翻……這簡直就是一場災難!他兩眼幾乎要噴出火來,明軍此次遠征,因爲種種原因,槍騎兵一直沒有參加,也就盧象升帶了兩百,那兩百槍騎兵還在遼河東岸,那麼,這支槍騎兵的身份就很明顯了。
他勒轉馬頭,瞪着那支打穿了夷丁突騎,正在幾百米外勒住戰馬重新整隊的槍騎兵,發出一聲怒吼:“祖寬!!!”
只能是祖寬,整個關寧軍本來有三支槍騎兵,被調了兩支入關,只剩下一支在祖寬手裡,連祖大成都指揮不動。祖寬桀驁不馴,從一開始就對這次關係着關寧集團生死存亡的行動表現得相當牴觸,以至於祖大壽不得不將他一家老小全部抓起來,逼他去刺殺盧象升,以免他壞了大事。萬萬沒想到,祖寬拼着一家老小的性命不要,也要破壞這次行動!
吳三桂弄錯了,來的不是祖寬,而是祖寬的副將秦衛。不過,是誰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這三百槍騎兵一次衝鋒,便讓夷丁突騎生擒崇禎的企圖徹底破滅了,氣得吳三桂鬚髮上指,幾乎吐血!
秦衛無視吳三桂的憤怒,揚刀狂笑:“衝!殺盡這些亂臣賊子!”一馬當先朝夷丁突騎再次發動衝鋒,後面是三道飛速移動的鐵牆,兩支同出關寧一系的騎兵狠狠廝殺作一處,直殺得血肉橫飛!
崇禎對關寧軍的厚待也並非完全餵了狗,至少還有這麼一撥關寧軍忠誠於他,願意爲他去廝殺,哪怕跟昔日袍澤拔刀相向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