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打打停停,幾十裡的路走了大半天,等來到前線的時候,天都快黑了。
暮色之中,盧象升可以看到,前線完全是一片混亂,被清軍縱火焚燒的物資中轉據點的大火還沒有熄滅,無數珍貴的物資化作一道道黑色煙柱巨塔般矗立的遼河平原上,蔚爲壯觀。這些黑色煙柱中央不時傳出恐怖的爆炸轟鳴,煙柱爲之一亮,隨即又歸於黑暗。一些明軍士兵和民夫正冒着被*、炮彈殉爆的危險瘋狂的衝進火海,將還沒有被燒乾淨的物資搶出來,哪怕是一束草料、一件棉衣也好。而更多的明軍則神情呆滯,抱着武器在寒風中瑟瑟發抖,要不是眼珠子還會轉一轉,看到那滿地屍體的時候還會露出一絲恐懼,你真的很容易把他們當成死人。一些軍官正在兇狠的吆喝着,讓那些處於夢遊狀態的明軍士兵行動起來,在遼河平原那能把人活活逼瘋的寒冷黑夜到來之前趕緊挖地窩子,然而沒有幾個人聽從他們的命令,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們已經落入了清軍精心爲他們準備的陷阱之中,數萬清軍虎視眈眈,關寧軍叛變,他們就算長出翅膀也無法逃出遼河平原,更無法飛越萬叢關山回到關內,挖地窩子又有什麼用?苟延殘喘而已!
看到盧象升率領一隊精銳步騎軍疾馳而來,那些慌亂不已的明軍將士眼裡閃過一抹亮光,紛紛圍了過來,七嘴八舌的叫:
“侯爺,你可來了!後面情況怎麼樣了?”
盧象升笑笑,說:“還能怎麼樣?建奴跟瘋狗一樣竄出來見人就咬,試圖摧毀我軍囤積在遼河兩岸的物資,來勢真夠猛的!不過盧某也沒有讓他們好過,現在躺在遼河兩岸的建奴,怕是得有好幾千了。”
明軍將士眼睛都是一亮,一個大鬍子說:“侯爺真是好樣的,哪怕帶着一羣民夫也能叫建奴撞得頭破血流!我等也沒有讓建奴好過,他們想一口吞下我軍,結果崩掉了好幾顆大牙!”
盧象升說:“我都看到了,你們都是好樣的。”
被他這麼一誇,這些原本精神萎靡不振的明軍情不自禁的挺直了胸膛。一位肩部中箭的副將呲牙咧嘴,說:“不是末將吹牛,要不是狗日的關寧軍吃裡扒外,建奴根本就奈何不了我們!狗日的關寧軍,一羣狼心狗肺的東西,只要我們還有一個人能活着回到關內,都絕不能放過他們!”
盧象升拍了拍這位副將的肩膀,說:“好了,多餘的話就不要說了,整頓你的部卒,救治傷員,蒐集糧秣草料,作好突圍的準備,我會帶你們回家的。”
聽到“回家”二字,明軍眼睛又是一亮,小心翼翼的問:“我們……還能回去嗎?”
盧象升說:“一定可以。都給我打起精神來!尤其是你們這些軍官將領,怎麼帶兵的?幸虧你們不是我的下屬,不然老大的軍棍早就挨個打過去了!都給我打起精神來,作好準備,誰要是在接到命令的時候拖拖拉拉,休怪盧某的刀不認人!”
明軍將士轟笑起來,軍官扔掉皮鞭軍棍,抄起鏟子在凍得跟鐵板一樣的地面上猛挖,幫那些傷兵挖地窩子,而那些精神萎靡不振的士兵黯淡的雙眸也燃起希望的亮光,丟了兵器的四處尋找自己的兵器,沒丟兵器的要麼猛挖地窩子,要麼奮不顧身的衝進火海去搶救物資,能搶到什麼就是什麼。
回家!
殺出重圍,逃離這個冰天雪地的煉獄回家!
沒有什麼豪言壯語,沒有什麼家國情懷,明軍將士最大的願望就這麼簡單,他們只想回家!
回家的方式有兩種,一種是拼着九死一生殺出重圍,踏敵屍骨唱凱旋,還有一種則是像關寧軍那樣降敵,然後爲異族鷹犬,帶領清軍入關,他們也撈一個小官噹噹,衣錦還鄉。後者的風險明顯更小,收益也更大,但沒有人會選它,在這些普通的明軍將士心裡,有兩樣東西比生命更重要。
一種是“祖宗”。
一種是“骨氣”。
祖宗是什麼?就是一個家族子孫後代的典範。自古以來,在中國人的心目中,什麼樣的祖宗就該有什麼樣的後代,後代只能做得比祖宗更出色,不能比祖宗差,就算不能做得比祖宗更出色,那也不能給祖宗臉上抹黑,否則死了都進不了祖墳,後代更會爲有這麼一個祖先而擡不起頭來————沒看到因爲長平一戰葬送了幾十萬趙軍,趙括舉族以趙姓爲恥,紛紛改姓馬麼
骨氣是什麼?乞丐不肯接受富人像喂狗一樣扔在地上的飯食然後活活餓死,這就是骨氣!饑荒年間有人從鄰村偷了一擔糧食,事發後宗族長老當衆行家法將其活活打死,然後十倍賠償鄰村的損失,最後整個宗族兩三百口人幾乎全部餓死,這就是骨氣!骨氣的代價是非常高昂的,讓人誇一句“有骨氣”的代價往往是付出自己的,甚至整個家族的生命,但是,一個人,一個國家,乃至一個家族如果沒有骨氣,行嗎
明軍將士不懂得什麼大道理,他們只知道這些年朝廷待他們不錯,讓他們吃得飽,穿得暖和,家裡的稅也免了不少,他們就該以死相報。向異族投降,用皇帝,用幾十萬袍澤同胞的生命換取榮華富骨,那叫厚顏無恥,那叫沒骨氣,就算真的當上了大官也沒臉回家,更沒臉進祖墳!
要麼追隨肅毅侯的戰旗殺出一條血路突出重圍,要麼全部死在這裡,沒有第三條路可選!
盧象升一路疾行,所到之處歡聲雷動。傾聽着明軍大營中傳出的陣陣歡呼聲,皇太極的面色變得異常陰沉,盯着祖大成和吳襄,一字字問:“你們是怎麼做事的?朱由檢小兒沒有拿下也就算了,連盧象升都安然無恙!?”
祖大成額頭冒出冷汗來,說:“按說不應該啊,奴才選派過去的都是最爲精銳的死士,那祖寬又跟姓盧的交情很深,突然發難,盧象升斷沒有幸存之理……”
皇太極惱怒的說:“問題就出在祖寬身上!方纔吳長伯說了,他直衝鏖駕,眼看就得手了,偏偏就在此時,祖寬幾百部屬衝了出來,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導致他功敗隨成!”說到這裡,這個城府深沉的大胖子已經壓抑不住心中的怒火了,揮舞着馬鞭喝:“兩個必須剷除的人,一個都沒有幹掉,你們是怎麼搞的!”
祖大成、吳襄等人嚇得大氣都不敢透,紛紛跪地磕頭請罪。
范文程從容笑笑,說:“皇上,如今明軍已經陷入我大清的天羅地網之中,退路更是被關寧軍截斷,就算盧象升不死,朱由檢倖存又能如何?即便他們肋生雙翅,也飛不出我軍的天羅地網!”
皇太極煩躁的說:“話雖如此,但是這兩個人一日不死,朕心難安!朕沒有時間在遼河平原跟他們耗下去了,據關內細作傳回來的消息,河洛新軍已經進行總動員,三個軍團全部開拔北上,川軍更是已經抵達大名道!一旦這兩支精銳抵達北直隸,大清想要拿下整個北直隸就難上加難了!”
范文程說:“皇上你過慮了,此時天寒地凍,道路難行,就算明軍勉強開拔北上,行進速度也會異常緩慢!再加上運河冰封,渤海封凍,漕運、海運俱絕,沿途地方官吏拒絕提供糧秣,河洛新軍必須攜帶大量輜重,又能走多快呢?我大清大可從容收拾了盧象升和朱由檢再從容入關,席捲北直隸,只怕到那裡,經太行八徑進入中原的偏師早已將河洛、大名道夷爲平地了!”
皇太極也意識到自己似乎是過於急躁了,他精心部置的死亡陷阱是如此周密,天時、地利、人和全部在自己這邊,腐朽不堪的大明王朝斷沒有幸存之理!川軍北上又如何?河洛新軍全部北上又如何?最爲便利的漕運、海運都被掐斷了,就算他們的大軍強行北上,也很快就會陷入飢寒交迫的困境,最後被銳氣正盛的清軍淹沒!理是這個理,可是他還是放心不下,他的擔心來自天雄軍今天的表現。幾萬清軍和關寧軍猛攻僅一萬出頭的天雄軍,一連六次進攻,次次都被天雄軍毫不客氣的打了回來,死傷好幾千人,他們甚至無法衝破哪怕一個空心步兵方陣!天雄軍那強大的火力、頑強的意志和鋼鐵般的紀律,無不讓他一陣陣膽寒。幾年之間,天雄軍就強大到這種地步了啊,萬餘天雄軍就這麼難纏了,如果四萬天雄軍,三萬六千河洛新軍全部動員起來與清軍決戰,清軍有任何勝算嗎
他野心勃勃的覆滅大明、取而代之的計劃,真的能成功嗎
暮色四合,寒風刺骨。風雪中,皇太極竟癡了。
此時,盧象升已經來到中軍大營,打老遠就聽到閹人那尖細的、聲嘶力竭的狂叫聲:“不要再給咱家找任何藉口,馬上將天雄軍全部調過來保護鏖駕,如若有誤,咱家馬上請出尚方寶劍,取爾等項上人頭!”那聲音跟拉鋼絲似的,颳得盧象升耳膜都痛了,不是高起潛還能是誰?盧象升搖頭苦笑,這個死太監打仗跟坨屎似的,在自己人面前倒是威風凜凜啊!
接着是李重時的聲音:“大人,這是兵家絕地,我軍宜儘快突圍,不宜在此久留!我天雄軍位置前出,正好作大軍前鋒,衝破敵軍包圍圈,往復州方向突圍,如果將他們調過來保護鏖駕,只怕……”
高起潛的聲音加倍的尖厲起來:“只怕什麼?還有什麼能比鏖駕重要的?要是皇上少了一根頭髮,你們這些武夫,吃罪得起麼!馬上將你的部隊調過來保護鏖駕,不得有誤!”
看樣子這個死太監已經讓今天這場血戰給嚇破了膽子,不管不顧要將正在跟清軍主力對峙,處於軸心戰場的天雄軍第三軍團調過來保護鏖駕,順便也保護他自己。這個死太監恨不得將所有明軍都調過來圍着自己築成人肉堡壘,以保證自己的安全,他甚至忘記了,軍隊必須捏成一個可以隨時打出去的拳頭纔有戰鬥力,如果不能捏成拳頭,堆的人數再多,也不過是一堆死肉,一叢雜草而已。
盧象升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但是怒火像岩漿一樣在胸中沸騰,怎麼壓都壓不住。
就是這個死太監舌燦蓮花,把攻伐瀋陽說得跟摧枯拉朽一般,妖言媚上,一力促成了這場死亡遠征!
就是這個死太監剛愎自用,狂妄自大,聽不進他的意見,一意孤行,將大軍帶入了這等兵家絕地!
他把大軍帶進了這個死亡陷阱之中,不僅不想着如何爲大軍找一條生路,還在胡亂指揮,惟恐這支大軍完蛋得不夠快,死得不夠慘!
無恥之極!
這等無恥之徒,留着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