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來亨默默收起了白旺和高一功送來的數封書信,這兩人除了和李來亨大略講了講楚闖穩定嶽州府、九江府的戰事以外,都重點提到了郭君鎮爲人方面的跋扈難制。
只有陳藎的信中,一點沒有提到郭君鎮半個字的不是,只是重點講了講耿應衢等幾家紳商近來經營的成果和難處,並請正在北方的李來亨適當幫忙活動一下,看看能不能爲楚地紳商們開闢些新市場。
李來亨不置可否地笑道:“王臣是要我給紳商們做大管家,招攬中原闖軍的軍需生意嗎!”
“這些事情倒是其次,郭將軍……郭將軍還要府主多注意一下。”
“嗯……先不說這個,樂山,咱們闖王爺登極在即,近來啓翁又在說什麼要避諱的事情,你知道嗎?”
方以仁回道:“是有此事,依牛相所言,是要追贈闖王父祖三代,一切文書避海、玉、光、明、印、受、自、務、忠、成等十字。”
李來亨撇了撇嘴道:“這些字眼都頗常用,咱們谷哥的名號谷可成,難道也要改了去嗎?”
“若殿下真的聽從牛相的提議,谷將軍當然是要改名字的。”
李來亨聽方以仁一口一個牛相,心裡大感好笑。牛金星雖然已被內定爲平章政事,鞏固了他闖軍文官之首的地位。
可是牛金星畢竟是河南人,從闖王提拔陝西人惠世揚做平章,又重用宋企郊、鞏淯等新來官員做尚書的情況來看,牛金星的新朝仕途,還真的未必多麼鞏固。
說到底,牛金星是一個在明朝比較落魄的中層士人出身,他熟悉戎事,頗有一些經世致用的才幹,這一點的確勝過明朝大部分誇誇其談的士人。
可是比起惠世揚、宋企郊、鞏淯這些本來就做到過明朝朝廷高官,而且具有相當出色能力,又同時兼備了良好聲譽的人來講,差距就比較明顯了。
特別是近來李自成籌劃登極稱帝的一事,幾乎是悉數放手給了新任的禮政府尚書鞏淯和禮政府侍郎姜學一兩人來辦理。
要知道姜學一之外的另一個禮政府侍郎,也就是在開封建政時期就被牛金星提拔上來的河南籍官員劉昌,明明也是禮政府侍郎,可是卻基本上插手不到登極大典的事務裡。
大概也是出於這個原因,牛金星纔會刻意提出這個追封李自成父祖三代,又大搞避諱到十個常用字之多的地步。
方以仁接着說:“牛相考慮既然要避諱印字,那乾脆便收繳各地明朝印信,另行頒發新印。將印信改稱爲符、契、信、記之說。”
“哈哈哈,真讓啓翁這樣搞下去,那闖軍裡真的是要有不少人改名字了。”
“其實府主有所不知,改名這件事在目下闖軍裡確實頗爲常見。畢竟闖軍諸將裡多有識字少的人物,大家都出身窮苦,有些人只有小名而沒有大名,更沒有表字。何況當年衆將起義兵時,因爲怕連累到家人,出來起兵後大多都故意起一個諢號代替真名,就是不想別人弄清楚他們的真實姓名底細。久而久之,諢號反而成了真名。
現在的情況又有所不同,闖軍抵定西北,諸將都是衣錦還鄉,升官封爵、榮歸故里,都不在話下。這時候就不必再有什麼隱瞞,爲了體面,便有不少武將忙着給自己改換新名字,倒和牛相弄的這個避諱關係不大。”
說到這裡,李來亨就好奇問道:“最近將領中有人改名起字了嗎?”
方以仁說:“有,不光闖軍元從。連一個在西安剛剛投降的明軍降將王根子,近來也把名字改成了王良智。現在軍中傳聞,都說是王根子知道了自己將要封爵,說一個爵爺連大名都沒有,太不像話了。”
這時候許多人都在等着升官和封爵,大家已經知道權將軍大抵是可以封侯,制將軍或許能夠封伯,有一些果毅將軍和威武將軍說不定也能夠封爲伯爵,還有不少武將聽說已被內定爲了子爵和男爵。
因爲這是一樁喜事,李自成也有意通過分封爵位來提升闖軍士氣,所以大夥都在公開議論這件事情。
但是具體何人封何等爵位,還沒有一個清楚的定數。不少武將,包括起義時間很早的陝北元從老人,暫時還沒有聽說到自己將要被封爵的流言,人人心裡都很緊張。
沒有被封爵的,當然就想被封爵,有可能被封爵的人,自然又想要被封一個更高的爵位。
只有李來亨對此淡然視之,他指着方以仁手上的白金骨折扇,悠然道:“若個書生萬戶侯?”
李來亨站起身來,將別苑門房慢慢推開,一股春風緩緩捲入,吹得桌上的宣紙微微起伏。方以仁把摺扇擋在了自己的臉前,不露聲色道:“暫上誰家凌煙閣?”
“哈哈哈!樂山,走,跟我去拜訪一下義父還有劉師傅。登極大典在即,還不知道這太原城裡會出些什麼幺蛾子?現在義父執掌太原治安,有什麼情況,咱們找我義父問問就都知道了。”
“願從府主。”
李過不光是執掌太原治安之事,李自成登極大典的事務,也有多半要他在旁協從。所以現在李過是分身乏術,一會兒要同禮政府尚書鞏淯討論登極儀式如何舉辦,一會兒又要和吏政府尚書宋企郊討論恢復各地科舉考試的事情。
他是陝西人,宋企郊和鞏淯也都是陝西人,大家鄉音近似,談話中提到桑梓家鄉的種種景色和故事,倒比和共事多年的牛金星還要更多幾分共同話語。
今天李過在幫助禮政府那邊解決會試情況,由於急需人才,中原闖軍到底不像李來亨那樣,已經靠隨營學堂、鄉官學堂、參軍司和節府試四種渠道積累了大量幹部儲備,所以進入太原不久,便立即着手組織府試。
本來明朝的科舉,是必須通過縣試、府試、院試,才成爲生員,俗稱秀才;再通過鄉試,才成爲舉人。
但現在闖軍在太原情況特殊,急需人才,所以考試程序也大大簡化了。府考中式的就成爲舉人,可以直接到西安和太原參加會試。因爲李自成人在太原,所以會試也就優先安排到了太原。
現在會試已經舉行過,將在登極大典正是舉行的前一天,確認出闖軍的第一批科舉高中者名單。今天由主考官鞏淯和同考官、禮政府侍郎姜學一奏報相關情況,並將考中前三名的考卷進呈李自成。
李過在旁幫他們安排場地,安排人員和衛兵。李過讀書不多,但通讀文字還不成問題,今天的《四書》試題爲“所過者化,所存者神,上下與天地同流”,另外一題則是出自《五經》中的《詩經》,題目爲釋“綏萬邦屢豐年義”。
闖軍的科舉比較明朝原先舉辦的科考,出於情況緊急的原因,題目數量有所減少,且不允許用八股文體答題,出自四書五經的經義題也大大減少。
李自成本身對科舉內容並無瞭解,他只是放手讓自己頗爲欣賞的吏政府尚書宋企郊和禮政府尚書鞏淯放心改革。
鞏淯便提出了“重史論而輕經義”的改革主旨,這次考試中,經義題目只有兩道,史論題目卻有五道,分別是:
《識時務者在乎俊傑論》、《北宋結金伐遼,南宋助元攻蔡論》、《明太祖詔商稅毋定額論》、《漢武帝時徵吏民有明當世之務、習先聖之術者,縣次續食,令與計諧論》、《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論》。
另外還有一題則爲做賦,李過就拿起了一篇《定鼎長安賦》的作品讀了起來,鞏淯在旁說道:“將軍,這是扶風舉人張文熙的考卷。”
禮政府侍郎姜學一接着說:“自班孟堅作《兩都賦》、張平子作《二京賦》以來,京都賦己蔚爲大觀。《昭明文選》分賦爲十五類,京都即被列爲首類。不過《兩都賦》、《二京賦》均貶長安而褒洛陽。西晉時左太沖作《三都賦》,則所詠者爲蜀都吳都與魏都,而與長安無涉。張文熙此賦實爲自東漢以來,又一次以長安爲題,‘敷典擁文’,而所着力描摹者則爲我軍之開國氣象,所盡情嘔歌者則爲我陛下之巍巍盛德,我想完全可以列爲第一檔。”
李過看了看考卷原文,看到都是些什麼“終南拔地,太乙千雲……苑著上林博望,宮標興慶華清,沉香之亭香馥,承露之盤露傾”,都是寫長安泉物和古蹟的;還有什麼“金馬門邊揚雄待詔而至,天祿閣上劉向校書而登”,則是講長安人文華故的;還有什麼“居五位而當陽,稱九重而御世……瑞雪兮著一人之慶,大風兮開八百之基”,乃是歌頌新君的。
李過對張平子、左太沖這些名字完全陌生,更從未讀過任何京都賦,但知道文章通篇內容大體上是對新朝的歌頌。
只是李過想到鞏淯此前說的廢八股、改策論,爲的就是要提拔真正富有經世致用實學的才幹之士,可從這篇文賦裡,李過實在感覺不到什麼“實學”的所在。
他搖了搖頭,對鞏淯和姜學一兩人說道:“這個……咱們做不了主,還是要送入宮中確認過才行,不過我是覺得這篇文章好像差點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