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聲、吶喊聲震動四野,到未時的時候,內外城十三個城門外面,都有流賊的馬隊在奔馳呼嘯。
而在內城的東直門、朝陽門,外城的廣渠門、永定門等東面,南面的城門外,更黑壓壓佈滿了流賊的兵馬,浩蕩無盡。
他們列陣近旁,各關廂的房屋邊,城外的原野上,到處擠滿了人,近城麥地的禾苗,菜地上的蔬菜,也早被各人不客氣的踐踏一空。
朝陽門外布着衆多身穿紅身號衣的右營兵馬,他們舉着的旗幟也是鮮紅一片,此時朝外關廂上,正有一大幫右營順軍擡着長梯,他們順着關廂大街往箭樓急衝,意欲通過護城河石橋,逼到城牆那邊去。
不料箭樓上雷霆霹靂,紅夷大炮一陣急打,呼嘯的炮子衝入人羣中,一陣血花亂舞,伴隨着胳膊大腿亂飛,然後哭爹喊娘中,僥倖餘生的右營順軍拋下長梯,轉身就跑,只恨爹孃少生了兩條腿。
站在關廂一處的右營制將軍劉希堯皺了皺眉,城門不好打,看來還是需要填壕,攻打各處的城牆爲上。
朝陽門是漕糧出入的城門,有“糧門”之稱,還被稱爲“奇貨門”,不但糧車多走此處,各地來的奇珍異寶也多從此經過,所以這邊的關廂房屋鱗次櫛比,關廂大街也非常寬闊。
路面更用青石板鋪就,炮彈打在上面威力真是難以想象。
而且這朝外關廂大街正對着箭樓,軍士從大街衝近,擁擠密集,每次炮彈掃過,就是道道血肉衚衕,慘不忍睹。
朝陽門有巨大的甕城,城門入口開在甕城側面,雖護城河上建有石橋好走,但就算僥倖通過正面箭樓的火力打擊,跑到城門處,又要面對甕城與城牆處的兩面火力夾擊,攻門的將士死傷慘重。
此時細雨濛濛,雖城頭弓箭鳥銃威力大減,經常出現打不響,射不遠的情況,但城門附近地勢狹窄,他們發揮的威力仍然非同小可。
特別護城河石橋不大,只有幾步寬闊,密集的軍士衝過橋時,經常有人被擠落護城河去,大順的兵力優勢,根本難以展開。
……
“注意,流賊的步隊要開始進攻了。”
未時中,永定門上,符應崇猛然發現關廂那邊的流賊有所動靜。
此時永定門斜關廂已經被打成一片殘磚斷瓦,特別靠近城門處的房屋多成廢墟,有鑑於此,攻打永定門的流賊炮隊也不敢再靠在房屋處,他們分散到原野上,不斷朝着箭樓,城牆處轟擊。
以此時火炮的準頭,自然很難打中那些肉眼看去只有小不點兒的炮位,所以符應崇與衆火炮手也無可奈何,只能不於理會。好在有堅固的城牆擋着,只要不是非常倒黴,流賊的火炮對他們威脅不大,最多有一點心理壓力罷了。
然此時符應崇看去,藉着廢墟的掩護,正有大股的流賊摸來,他們分散得很開,顯然是畏懼於城頭火炮的威脅。
看他們的目標,赫然就是自己掌管的永定門城門。
一個甲兵在符應崇耳邊說了幾句,符應崇點頭,他喝道:“都聽符爺我吩咐了,弓箭先不射,魯密銃手全部集中過來,等會分三層打,我說打纔打……還有一人看準一個,不要亂打……九頭鳥與百子銃等大銃也準備了,魯密銃後打過就打……”
他尖叫着吩咐安排,因細雨濛濛的緣故,各弓箭手弓箭力道大失,所以符應崇讓弓箭先不射。鳥銃、魯密銃等火器雖然因受潮也出現打不響的情況,但只要打響了,打中了,威力還是可以保證的。
此時符應崇威望頗高,他一吩咐完,衆軍士立時紛紛嚎叫道:“唯符帥馬首是瞻。”
“殺光流賊!”
符應崇這邊安排,大股身穿黃色號衣的順軍步卒仍不斷摸來,他們前方有大量的弓箭手火器手掩護,後方的人羣則擡着一些雲梯,雲梯極長,卻是京師城牆太高的緣故,普通的雲梯根本就搭不上。
他們靜默着逼來,登上斜斜的官道,又順着護城河邊道路走了好長一截,很快離那有些凹凸不平的護城河石橋不遠。
京師人流密集,而且都設有箭樓與甕城,城門入口多半也建在甕城的側面上,敵人若來,便會遭受兩面的火力打擊,防護森嚴,所以各門護城河都不設吊橋,而是專門建有石橋。
永定門護城河上也有石橋,不過本處的城門入口,倒是開在箭樓正下方,卻是大明敵人多是北來的緣故。
眼見衆賊離護城河石橋不遠,猛然他們發一聲喊,開始吶喊着衝鋒,同時那些掩護的弓箭手、火器手也紛紛開銃射箭,一時箭矢紛飛,銃聲大作。
符應崇緊張的看着城外的流賊,耳聽身旁甲兵說了什麼,他大喊一聲:“第一層魯密銃手,打!”
依在箭樓兩邊垛口,還有甕城垛口處同樣非常緊張的銃手聽到號令,立時第一排開銃,他們的硝煙連成一片,濃重的白煙密集騰起,他們集中了超過兩百門的魯密銃,他們一陣齊射,密集衝鋒的流賊立時嘩嘩的倒下近百個。
“第二層,打!”
又是一陣猛烈的齊射,垛口處爆發出更爲濃烈的白煙,衝鋒的流賊又嘩啦啦倒下一大片,他們中彈的人羣更聲嘶力竭滾在地上慘叫。
“第三層,打!”
垛口處的守軍又是一陣齊射,這一片城牆垛口早被濃密的硝煙覆蓋了,他們再次齊射,就見白霧中火光一片的閃現,然後護城河對面痛不欲生倒地的流賊兵更多,中彈的痛苦讓他們滾在地上拼命掙扎。
守軍的三次齊射,衝向石橋的流賊兵都快空了,護城河邊躺滿了痛苦的人羣,傷員屍體一片一片的。
符應崇看餘下的流賊兵有些不知所措,不過仍然有一些賊兵衝上石橋,他喝道:“百子銃,九頭鳥,都對着石橋那邊打!”
甕城垛口上架着好幾門的百子銃,還有九頭鳥,聞言那些百子銃主射手旋轉豎杆,從側面瞄向了石橋。旁邊的副手拿着火繩往火門上一點,轟然大響,長長的硝煙噴出。
鮮麗的火焰中,每門近百個大小彈丸爭先恐後鑽出銃膛,就向石橋那邊的流賊潑撒過去。
血霧騰騰狂飆,彈丸打在石橋上冒着一溜溜的火星,衝上石橋的賊兵身上不斷噴出血箭,然後他們身體抖動着,就此歪躺在石橋上。百子銃一門一門射擊,立時不寬的橋面就此屍體一大堆,橫七豎八的亂躺,鮮血淙淙的橫流。
還有幾個扛擡着雲梯的賊兵滿身滿臉的血,翻滾入旁邊的護城河中,那長長的雲梯也就此傾瀉入河水中,一邊還搭在橋上,一起一浮的上下浮動。
“砰!”一門九頭鳥冒出濃密的火光,滾滾的硝煙中,石橋附近幾個賊兵撲倒在地,身上滿是血孔,滾在地上淒厲的嚎叫……
關廂一處廢墟後列着巡山營的旗號,現作爲老營兵,他們舒服的督戰觀戰便可,打仗多是外營的事。一處斷垣殘壁邊,老胡躡手躡腳的朝城頭張望,看着城上城下的戰況,老胡咋舌道:“哪位好漢守城,這麼猛?”
……
申時初,流賊對京師的攻擊越急,現不但東南幾處城門,就是西面的廣安門,阜成門,西直門,都有流賊開始攻打。提督城防的王承恩與李國楨二人四下巡防,疲於奔命。
聽着各處銃炮沖天,京師內外人人惶急,心中驚懼。大街上已經空無一人,所有人都將自己關在屋內,他們雙腳發顫的求神拜佛,祈求自己與家人平安。
午門內外一樣寂無一人,不過範景文、周鳳翔、馬世奇等人還在侍班,因爲已經退朝,又事態緊急,他們就聚在殿門口話語。
這時襄城伯,奉命督京營守城李國楨忽然匹馬趕來,溼寒的天氣中尤汗浹沾衣,下馬時更衣帶被佚,衆皆愕然。
這時內侍上前呵止李國楨,李國楨嘆道:“何時了,君臣即欲相見,也不多了。”
很快李國楨被宣到便殿,崇禎帝迎了出來,他急急問道:“守城事如何了?”
李國楨猛然跪伏在地,他哭奏道:“守城軍不肯用命,鞭一人起,一人復臥如故,微臣無可奈何。”
他說道:“唯有永定門城守符應崇效命,盡散家財犒軍。餘者各門,多佯守城賊,空炮向外,不實鉛子,徒以硝焰鳴之。又有守者鐵子不向下擊,而向上發,俱打空中,不傷一賊,徒幹響而已。”
崇禎帝顫抖聽着,他淚如雨下,泣道:“諸臣誤朕至此!”
一時文武及內官數十人,相持慟哭仆地,聲徹殿陛。
崇禎帝哭着回宮,李國楨馳馬去,衆臣亦散。
回到乾清宮,崇禎皇帝淚痕未乾,他心力交瘁,在閣中猶豫不決,要不要召王鬥?此時派遣精銳出城求援還是可以的,畢竟京師城牆長六七十里,流賊雖衆,想要團團圍困卻是不可能,只需使者到了王鬥那……
他麾下精兵強將如雲,不說別的,他麾下悍將韓朝就近在咫尺,只需來數千人,京師防務就大有可觀。
只是……
不久後,崇禎帝發出幾道旨令,一是立擢京營總兵官符應崇爲定城伯。
二是讓宮中大小太監全部上城防守,凡數千人,括淨中外庫金三十萬犒軍。
是日,細民有痛哭輸金者,或三百金,或四百金,各授錦衣衛千戶。
……
申時中,流賊開始蟻附攻城,喊殺聲震天,潮水般的流賊鋪天蓋地的涌向京師各處城牆。
炮聲益甚,箭矢猶如漫天飛蝗飛舞,流矢雨集,不斷墜入城中。城上城下火銃聲一陣接一陣,銃炮騰起的煙霧跟雨霧連在一起,混成濃密不可分合的霧茫。
“金汁,倒!”
隨着符應崇的大吼,城上的守軍舀起城牆上燒着的大鍋糞汁,劈頭蓋臉就衝一架搭起的雲梯下面倒去。
沸滾的糞汁傾瀉而下,閃耀着金黃色的光芒。然後下面是淒厲的嚎叫,一些準備登城的流賊被糞汁澆到,個個在地上翻滾,一些人更嚎叫着撲入附近的護城河水中。
賊老營驅外營填上了一些城壕,又找來了附近的居民,強迫他們負木石填濠,各門城牆處,不時有云梯將要豎起。
身邊甲兵不時急說什麼,然後符應崇拼命指揮,忽然他又看到一架雲梯靠過來,急忙吼道:“那邊,那邊,狼牙拍快過來!”
他吼叫着,附近的守軍聽聞,急急推着繩絞滑車過來,對着雲梯方向,然後多人吃力的擡起狼牙拍,就往雲梯下拍去。繩絞滑輪嘩嘩的轉動,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甚至夾着火星,轉眼到頭。
那狼牙拍從城頭拍到城腳,一些爬在雲梯上的流賊不斷被拍飛,他們或是口噴鮮血,從空中飛走,然後從十幾米高的城牆上重重落下,加上被狼牙拍拍到,不死也殘廢。
或是直直落下,被狼牙拍拍在下面,幾人疊在一起,拍成了薄薄的肉餅,骨髓斷碎,內臟爆裂,慘不忍睹。
那狼牙拍以硬木所制,重有幾百斤,寬厚無比,上面釘滿鐵釘,兩端以鐵鎖連着,與城上絞車相連,拍完後又可回收,素爲守城利器。還有檑義夜,一樣是守城利器,卻是圓木所制,上面同樣釘滿無數的鐵釘。
又有云梯要靠過來,符應崇吼道:“撞過去!”
一堆班軍擡着粗大的撞竿,他們聲嘶力竭吼着,衝着雲梯就撞過去,一聲轟響,雲梯與撞竿抵在一起,卻不能立時掀翻,原來是下面衆多流賊拼命抵住。
看雙方角力,分不出勝負,符應崇吼叫道:“金汁過來。”
一個守軍舉着糞勺過來,裡面滿是沸滾的糞汁,惡臭沖天,他將糞勺探出城頭,幾根箭矢飛過,他連忙倒下。
下面一陣慘絕人寰的大叫,然後雲梯被轟然掀翻,又傳出幾聲淒厲的尖叫,顯然有流賊被摔落的雲梯壓中。
流賊攻城急急,永定門這邊沒有羊馬牆,護城河兩岸還比較平緩,更象美麗的溪流,流賊填上壕後,直接就可以衝到城下。
身邊甲兵說了什麼,符應崇連忙探頭一看,又一大股的流賊來到城下,人數頗衆,他吼道:“火罐,準備。萬人敵,都拿好了。”
十數個內裝猛火油的瓷罐被長長的木柄鐵勺勺着,外有引線。還有一個個巨大的萬人敵,大小如人頭,一端有引線,一端有木柄。一大堆守軍聚到這邊,或勺着火罐,或拿着萬人敵,都緊張的聽着符應崇的吩咐。
符應崇又對外偷看一下,他急急吼道:“點。”
立時火把拿來,點燃了各人勺着的瓷罐與手中萬人敵,立時瓷罐變火罐,各萬人敵的引線也快速的冒着火星。
符應崇咆哮道:“扔。”
一個個火罐與萬人敵拋出城外,外間流賊驚恐欲絕的大叫中,城下爆炸聲連成一片,伴着熊熊的火光騰起,然後是不似人聲的嚎叫。
特別火罐炸裂後,沾稠的火焰高高騰起,流賊被沾濺到後,他們就算撲入一些護城河水中,身上的烈火仍然燃燒不滅,一直到活活燒死爲止,原理與凝固類似……
永定門是流賊主攻之處,流賊蟻附攻城,軍情緊急,符應崇咆哮指揮,不斷奔來跑去,主要精力還是放在分發賞賜上。
他有諾必實踐,使得永定門這邊士氣極高。
“符帥,小的斬首一級!”
一個小兵興沖沖的拿着一個流賊的人頭過來。
符應崇大笑:“好,符爺說話算話,賞你五十個銀圓!”
“符帥,小的疑似打死一個流賊。”
“疑似?五個銀圓。”
“符帥,小的射死一個流賊,田遊擊可以作證。”
“好兄弟,五十個銀圓拿好,繼續打,符爺定然不會虧待你們。”
“伯爺,銀箱的銀圓空了。”
“再去府中搬銀,不要怕,這兩年我賺了很多錢。老子也想通了,千金散盡還復來,哈哈哈哈哈……”
符應崇盡散家財犒軍,京師傳動,雖此時人人心思各異,也不得不佩服符應崇是一條好漢。很多認識他的人更覺不可思議,這符大牙平日只會瞎混,一副京油子樣貌,原來關鍵時候還真與衆不同。
……
夜幕慢慢降臨,永定門城牆燈火通明,密集的火把燃燒着,燈籠掛了一個又一個,放眼京師城門各處,均是如此。再看城池的內部,盡是璀璨的燈火,暗夜中如茫茫星辰,只不過相比以前黯淡了許多。
細雨一陣接一陣,春寒料峭,軍士們大多躲到草廠內避雨,或圍着各篝火烤火。
永定門城樓附近,這裡燃燒了一大堆的篝火,篝火邊瀰漫了濃烈的酒肉香味,歡聲笑語中聚滿了守城的將士,然後一個個篝火蔓延過去,邊上同樣聚滿人。
圍着火,衆人愜意的喝酒吃肉,騰騰的肉食,驅散了他們身上的寒意,也帶給他們充足的力量。
“兄弟們,都聽我說。”
符應崇猛的站起來,他手上舉着一個大碗,乾瘦的臉上通紅,滿是意氣風發,豪氣萬丈。
跟他形影不離的四個甲兵則是默默站在附近,似乎要與黑暗融爲一體。
“大夥都吃好喝好,不夠,兄弟馬上讓酒樓送來。但要記得,酒要少喝,肉可以多吃。吃好了,喝好了,好好守城,好好打流賊。兄弟承諾,流賊攻一天,就不會讓衆兄弟餓着凍着一天。打得好的,更有重賞!”
城牆上一片沸騰的嚎叫:“跟着符帥打流賊……”
夜幕更深,京師各處城頭仍然燈火通明,但遠望流賊營地,除了星星點點火光外,這兩者之間暗影憧憧,有如鬼蜮一樣讓人心驚。
夜,越暗了,守城的士卒鬆弛下來,慢慢很多人睏意上涌,個個靠着城牆,篝火旁睡去,除了那些守夜的軍士外。
漏下五鼓,城樓內的符應崇猛然驚醒,城外似乎有什麼動靜?
也就在這時,一個淒厲的叫喊聲劃破了黑暗的夜空:“夜襲……”
“剪毛賊。”
“是孩兒兵……”
符應崇一驚,急忙探出城樓,就見城牆各處一個個輕盈的身影猱升而上。一個個鐵鉤拋上城頭,還有一些雲梯靠來,然後一些靈巧的身形從雲梯、城頭躍下。
藉着火光,赫然都是些十四五歲,甚至十三四歲的孩童,個個眼中充滿暴虐,兇殘沒有人性。
符應崇深吸一口冷氣:“剪毛賊。”
聞賊所掠刺繡帷褥等,則以裹童子,馳馬市中爲樂,蓋攻城夜襲每用先登也。
賊中年少童子,習殺掠,閔不畏死者也。
孩兒軍者,即所云剪毛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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