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上早朝時,崇禎皇帝又召文武大臣商議守略,他忽然悲從中來,泣淚而下,諸臣亦相向而泣,個個束手無策。他們或言馮銓當起,或言霍維華、楊維垣當用,崇禎帝只是默默聽着,皆不迴應。
他想起提督內外城防王承恩的密報,說各方言說極度不實,京城本有營兵與班軍二十六萬,就算有所虛額空餉,周延儒亦抽調五萬兵馬南下,然十五六萬兵還是有的。事實上登陴守城的兵力可能只有五六萬,還多是羸弱。
京營班軍久缺糧餉,驅守上城率多不至,守陴軍多勳貴近家,個個詭名冒糧,臨時倩窮人代役。眼下國難關頭,他們仍然躲避家中,渾然不以守陴當回事。
王承恩統計後觸目驚心,內外城每五個垛口可能纔有一卒,且個個疲憊不堪,渾然不能勝任。
想到這裡,他心中滿是憤懣,又想起首輔大臣周延儒,他南下後一無是處,眼下更是急急避入保定城中。
耳邊響着文武大臣的聒噪,崇禎皇帝充耳不聞,他提筆在御案上寫了十二大字,卻是:“文武官個個可殺,百姓不可殺。”
密示司禮太監王之心,隨即拭去。
下朝後他又召來各考選諸臣,問裕餉安人。滋陽知縣黃國琦說:“裕餉不在蒐括在節慎,安人繫於聖心。聖心安則人亦安。”崇禎帝認爲黃國琦說得對,當即命授給事中。
又考較餘臣,未及一半,忽有秘封送入,崇禎帝看後色變,即起入內,諸臣立候移刻,命俱退。
隨後衆人知通州失守,皆個個茫然嘆息。
崇禎皇帝回到自己的乾清宮,他在閣中來回踱步,他有些猶豫不決,要不要召王鬥。
如果說之前他對守陴還有些信心的話,然現在……
他勸說自己,已經召過王樸了,再召王鬥,亦是順理成章。
只是……
他回憶自己與王斗的點點滴滴,他相信他對自己一直是忠誠的,只是主弱臣強這又是事實,很多事情豈容得王鬥自己想法。李邦華那句話就一直在崇禎皇帝耳邊迴響,每每讓他不寒而慄。
又想想王鬥對自己的忤逆頂撞,特別那次的事,讓他臉面都丟光了,皇家顏面蕩然無存。
現在想起來,他仍然有極度惱怒的感覺。
要不要召王鬥?乾清宮內,崇禎皇帝徘徊不定,猶豫不決。
……
雨雪在紫禁城中飄飛,皇宮內,坤興公主朱媺娖呆呆坐着,她旁邊昭仁公主正在歡快的玩耍。
就算處在深宮中,朱媺娖也知道流賊就要兵臨城下,宮中各處人心惶惶之事。
她看着妹妹,怔怔的想:“他答應過我的……只是,他會來救嗎?”
……
“盜賊叛民就要來了,這個偉大的城市,會象羅馬城,君士坦丁堡那樣毀滅嗎?”
欽天監中,高鼻深目,身着大明官服的西洋人湯若望嘆息道,他跪在十字架面前,身後是一片穿着大明官服的西洋人。
“一切交給萬能的主裁決,神父們,讓我們祈禱吧。”
……
巳刻,忽然有探馬急到廣渠門城下叩足道:“遠塵沖天,恐流賊大部來臨。”
守門內臣連忙派哨騎偵探,回來報道:“遊騎。”
遂不以爲意。
近午,永定門城樓上的王承恩猛的站起來,他身旁的李國楨也隨之站起來,就見遠處平野上,正有一團煙塵滾滾而來,似乎有數十騎的樣子。
他們越奔越近,王承恩眉頭微皺,這些人騎術精湛,不象官兵哨騎的樣子。
他抽出千里鏡,往那邊看去,赫然見這些人個個頭戴紅纓氈笠,身穿黃色號衣,上面一個個“順”字。
王承恩喃喃道:“流賊。”
他猛然道:“傳令箭樓那邊的守將,待流賊進入二里,立刻用紅夷重炮轟打他們!”
他身旁一個小太監連忙領命去了。
永定門作爲出入京畿南部通衢要道,也建有箭樓,正面就有箭窗十四個,分兩層,每層七個。每個箭窗上都架有四輪磨盤大炮,整個箭樓就有四輪磨盤紅夷重炮十四門。
城牆各垛口還有紅夷大炮十數門,各種大小佛郎機更有上百門。
餘者城門一樣武備森嚴,當然,京師任何門戶都不能跟德勝門相比,那邊有箭窗達四十八個,分四層,每層箭窗十二個。
很快,小太監將王承恩的命令傳到,隨後箭樓中咯吱咯吱的響動,一門門四輪磨盤大炮開始轉動,他們旋轉炮身,調整角度,一門門黑壓壓的炮口探出窗外,隨時準備轟擊。
這些四輪磨盤大炮乃清國精心鑄造,耗費了無數的心血精力,門門都打十斤以上炮子,每門火炮也幾乎可以打三、四里。京營的炮手有些不如清國的烏真哈超營炮手,不過二里的距離中,仍然準頭很大。
流賊馬隊仍然轟轟而來,他們越來越近,轟隆隆的馬蹄聲奔響若雷,一下下敲打在城頭士兵們心中。
他們雖然只有數十騎,但威勢不小,讓城頭很多人臉上變色。
王承恩猛的放下千里鏡,看向箭樓那邊,進二里了。
也就在這時,霹靂一聲炮響,大股濃密的白煙從一處箭窗上騰起,隨後是炮彈淒厲的呼嘯聲。
隨着這聲炮響,雷鳴般的火炮轟轟聲不絕,箭窗處被滾滾濃煙淹沒,只餘一道道凌厲的火光冒出。
……
流賊到了,乾清宮中,崇禎皇帝猛的看向永定門方向。
流賊到了,坤興公主一驚看去,她旁邊的昭仁公主嚇得撲入她的懷中。
流賊到了,欽天監中的湯若望頓了頓,又開始領衆西洋人繼續祈禱。
流賊到了,在自己府中取銀的符應崇一顫,隨後一咬牙,加快了取銀的步伐。
流賊到了,崇文門大街的楊八姑一驚看來,猛然一陣心悸。
流賊到了,各門守衛,京中文武百官,勳貴太監,商人百姓都是一齊看來,京中所有人都往這個方向探聽。他們心思各異,但他們知道,關乎他們命運轉折的時刻到了。
……
炮彈尖嘯而下,落在有些溼滑的地面上,激起大片的泥漿塵土,帶着硫磺氣息與騰騰熱氣的炮彈在巨大動能下,一直滾動好久才消停下來。
高速旋轉的炮彈落入騎兵叢中,立時是一片滲人的筋骨斷折聲音,血肉橫飛,殘肢亂舞,如細霧般的血雨騰騰。一顆炮彈直接洞穿馬腹,將那馬的內臟與腸子都打出來,那馬嘶鳴一聲,直接將馬上的騎士遠遠甩了出去。
一顆炮彈直接將一個流賊連人帶馬打成碎肉,一片血霧狂飆。又有一顆炮彈將一個流賊的人頭打飛,那流賊策在馬上,無頭的屍身鮮血狂涌,那馬還奔了一陣,然後無頭的屍身才頹然傾倒。
實心炮彈的殺傷力太過恐怖,永定門箭樓的十四門四輪磨盤大炮對着那數十騎流賊馬隊狠打,就算不能顆顆命中,但在一陣陣巨大的尖嘯中,那方還是不斷血霧騰空,陣陣慘叫嘶鳴響起,轉眼五六十騎只餘二十多騎。
餘下的流賊也是驚慌無比,那些馬匹驚恐中還亂蹦亂跳,將好幾個騎手掀落馬下,餘下的慌亂中絲毫不敢停留,拔轉馬頭拼命逃去。
永定門箭樓的炮聲停了下來,箭窗處仍然煙霧滾滾,一門門炮口處冒着輕煙。
“關閉城門!”
王承恩聲嘶力竭的咆哮道。
他的令箭發向各方,沒有關閉的城門開始關閉,京師的城門都用榆木等非常堅硬的木料所制,外面包裹非常厚實的鐵皮,又用鍍銅大泡釘釘上,每扇門都非常沉重,需要數人推動,連門栓也是厚實無比。
城門關閉後,基本斷絕與外界的聯繫,城外便有難民,也再也不準進入。
“關閉城門!”
“快快關門!”
陣陣咆哮喝令聲中,嘎吱嘎吱的關門聲音,緊張的氣氛在京師各地蔓延。
而這時,又是雷鳴般的馬蹄聲響起,又有數十騎出現在衆人的視線中,他們遠遠的窺探,繞着城池奔跑,轟隆隆的蹄聲不絕。
這數十騎過後,又是數十騎,他們與先前那些流賊馬隊一樣,基本都頭戴紅纓氈笠,身穿黃色號衣,也有一些人裹着黃色的頭巾,個個號衣上都有一個“順”字。
他們或聚中一股,或是四散奔馳,個個馬術嫺熟,他們發着一陣陣怪叫,蹄聲擊打着大地,帶給城頭守軍們沉重的壓力。
都說流賊精悍,流賊精悍,果然如此,就說下面那些馬隊,京營的守軍就沒多少人應付得了。
猛然城外響若奔雷,又是數百騎而來,他們列成一個散亂的隊形不急不緩奔來,遠遠的離永定門幾裡開外就停下來,只策馬站在那邊靜靜的觀察。
然後似乎又有上千騎而來,黑壓壓一片,他們兵馬越來越多,王承恩打過錦州之戰還好,只是一直舉着千里鏡眺望,他身邊的李國楨則臉色有些蒼白。
這個襄城伯一直錦衣玉食,哪見過什麼戰陣了?
霧氣芒芒,微雨細雪中,天間似乎一靜,然後城頭的守軍隱隱覺得地面有些顫動,他們極力張望,猛然一片人海出現在他們眼前。
這片人海徐徐而來,霧氣細雨中有若海市蜃樓一般扭曲,若隱若現的,又似乎無邊大海那樣不可測探。
他們越來越近,腳步聲顫動大地,然後是連綿不絕的黃色衣甲,獵獵飄舞的無數黃色旌旗,層層疊疊,如林如野般的長矛。
他們前方是密集的馬隊,後面則是無邊的步隊,他們人海不斷移動而來,覆蓋外間一切,好似勢高浪急的海嘨讓人無可阻擋,又若遮天蔽日的蝗蟲,誓要吞沒世間一切。
賊衣黃甲,若黃雲蔽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