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是蒙誰呢!
阮小幺很是替她糾結。
趁此,便又提了個要求,“外祖母,玲瓏身邊只一個丫鬟柳兒,平日裡倒還好,遇事時,她一人實在不夠。此次玲瓏去寺中爲外祖母祈福,不知要何時才能回來。懇請外祖母給玲瓏幾個聽用的人,時時照看着,倒也放心。”
老夫人聽完,正要說話,又被阮小幺擺手攔住,道:“玲瓏不求外祖母能撥了家中的人來,或者……外祖母應了,我向師父借些銀錢,自個兒去買了便好。”
家中從伺候老夫人的丫鬟,到各小姐夫人們的下人,甚至連個灑掃的,雖有些入不了老夫人的眼,但好歹都是跟了多年,規規矩矩的。若說要調撥幾個給這丫頭,也是要割了她心裡頭的肉。
現下好了,這丫頭主動提出無需家中人跟着,只要新買幾個便好了,這真是皆大歡喜。
想到此處,老夫人神情也寬慰了些,道:“你既有如此孝順之心,便去買幾個下人便是了。銀子也不用向你師父借,我做主給你些便是了。”
阮小幺千恩萬謝,應下了。
如此一舉兩得之法,真是讓人開心啊——
商家草草打發了一個不受寵的外孫女兒,自此,又平靜了幾日。
然而也不算平靜。
其他人無所謂,柳慕雲那處先瞞不過去。她並未去找老夫人算賬,而是藉機支走了商老爺院子中的看守,自個兒進去,說了這事。
商老爺的心思,她向來摸不太清,然而在玲瓏這點上,她看得清楚,他是懷着愧疚之情的。
如今他年老體衰,纏綿病榻。家中大小瑣事都交由老夫人掌管,出了變動,無人來說,他便也被矇在鼓裡。
葉晴湖來開過方子。下人日日煎了,細心喂老爺喝着,如今僅過了十日,便覺他面上氣色好了一些,醒着的時間也多了。
柳慕雲看似平淡,隨口道出了玲瓏被老夫人遣至京郊一處寺廟外居,拜神求佛一事。
榻上人面容蒼老,身形不便,腦子裡卻靈光的很,瞬間便明白了是怎一回事。
他皺起了眉。胸膛急促起伏,不住地咳嗽,卻停停頓頓道:“夫人眼裡……容不得一顆沙子。玲瓏年紀小……雖懂事、卻到底防不勝防!去了寺院也好……比商家強……有你時常照看着,我也放心……”
柳慕雲溼了眼眶,低聲道:“妾身單力薄。自己已如泥菩薩過江,怎還護得住玲瓏?老爺還是快些好起來,只有您可以保得住她……”
那隻蒼老如清瘦的手緩緩伸了出來,微微顫抖着,撫了撫她的發。
“莫要讓她……見着容娘。”他道。
柳慕雲抽泣之聲更大了些。
她力所難及,怎麼保全華孃的孩子?
另說一頭,阮小幺帶了柳兒。在商家好些個僕從的跟隨下,到了京郊一處寺廟,寺名——報恩。
“真是個好名字,外祖母這是想讓我時時記着她的恩情,來日相報呢。”阮小幺擡頭看着,微微笑道。
光覺僧人在前頭領路。聞言,回頭望了她一眼。
一路來,這丫頭不似別人問東問西,惶惑不安,而是似乎早已料到如此情景。在轎中一聲不響,下轎走來時,也是從容有禮,只是那微微上揚的笑意中,總有一股說不出的寒涼之意,看得人心頭有些發冷。
他心裡頭一悚,直暗罵自個兒亂想。一個十多歲的丫頭,怎可能如此邪性,那不是成精了?
一想到收的那一兩銀子,又陡然間喜了起來。那商家出手可大方,說一番話,領個丫頭回來,便得了這許多錢!
阮小幺只做香客,住在了早已備好的廂房之中。
光覺親領着人,打點好一切,道:“小施主在此暫住,切記,莫要亂跑。此處並非尼庵,女香客也不多,萬一被人瞧見了,徒生是非。”
“多謝大師。”阮小幺回禮。
他又說了一些零碎事宜,囑咐手下小和尚按時送飯,見都妥帖了,這才離開。
伴着阮小幺一通前來的僕從們此時也都回了去,粗簡的廂房中,只剩了她與柳兒兩人。
報恩寺地處建康棲霞山中一峰南腰,廂房地勢最高,欄杆之外,便可俯瞰半個建康,蒼山臥雪、盤龍連亙,好一幅氣吞山河的之勢。
阮小幺不進廂房,被眼前之景所迷醉,喃喃道:“怪不得人總說建康有王侯風水之相,今日登高遠望,果真名副其實!”
柳兒抱了被褥從東面走到西面,口中怨道:“姑娘,你就別看這山水了!商家都將咱們趕了出來,你還有這等閒情逸致!”
“美景當前,自然是要看的!往後回去了,只呆在悶死人的後院,可就瞧不着了!”她笑道。
“什麼?回去?”柳兒頓時狐疑了起來,半晌,恍然道:“原來姑娘你早已胸有成竹!? ”
她剎那間歡喜了起來,忙撇了被褥,直笑着奔了出來,問她來龍去脈。
阮小幺只賣關子,不答這話,卻從懷中掏出了一個錢袋子,扔給她,道:“我不便下山,你若是有空,去牙婆那處買幾個下人來。記住,不要買長得好看、沒幾兩肉的,要力氣大,能幹活。”
柳兒歡天喜地應了去。
山中氣候更涼,夜間被子顯薄,被凍得直縮在一處,湊合過了一夜。
第二日起身,便覺腦中昏昏,鼻頭堵塞,開口便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柳兒已穿戴好,正要出門,見此便道:“姑娘,你風寒了?”
“無事,受了些涼。”她揮揮手,聲音悶悶的,“你若是去買人,回來時記得再買兩牀棉被!”
柳兒應聲,好歹又捂了湯婆子,要了熱水,給她端了來,這纔去了。
晨間有小沙彌來送了兩副長卷,說是爲了施主抄寫之便。阮小幺翻錄一瞧,空白一片,想是用來抄經之用。
就那心理變態的老太婆,給她抄經,還不知她受不受用得起。
想了想,卻還是動起手來。淨了手,點上香,在香菸繚繞中,恭恭敬敬寫下一行行小字。
這卷經,是抄給她雲姨姨的。
日上三竿,她閒來無事,放下筆,揉了揉痠疼的手腕,披了件裘絨大氅,出屋隨意閒逛。
報恩寺佔地不小,寺中上至住持、下至弟子,通共有百來號人。廂房中香客也不少,大多是上京趕考的書生。如光覺所說,女香客倒是寥寥不過兩三人。
廂房外的小徑上,植着許多楓樹,如今早已只剩了光禿禿的枝幹,覆着皚皚落雪,又別是一番蕭瑟冷落之景。
此處並無人走動,天色陰沉,無一飛鳥,唯見蒼白遠處黑黝黝的佛廊廟宇,翹起檐角,直對蒼穹。
走動了一時,便不大覺得寒冷,腦中昏悶之感去了大半。
剛至後山一處蜿蜒向下的石階,便聽得一陣沉重而堅定的腳步聲“噠噠”從枯枝後傳了來。
“澤謹兄,此處倒是個幽靜所在,你我不妨登高一看!”
“那黃家小姐曾在報恩寺住過一段日子,想來如此清雅之處,想必也是呆過……”
“我說老兄,今日咱們是來上香的,你甭總想着那些個死人成不成!”
“刑獄乃至關緊要之事……”
兩個低沉悅耳的聲音一來一回,轉過了路角,一時愣了愣,面前正走下一女子,煙色裘絨大氅,素淨雅緻,丹鳳眼、櫻桃口、面頰白皙如玉,可喜正值妙齡,婉轉秋波,顧盼生姿,好一段勾人心魂的楚楚神態。
戴靛色緇撮、身穿儒生服袍的男子只愣了一瞬,便規規矩矩向她行了個禮,讓到一邊,“小娘子請先過。”
阮小幺笑了笑,向二人點點頭,低頭過了。
另一人着玄色墨竹紋圓襟紋領長衫,身姿挺拔,面如冠玉,鼻翼挺直,雙目熠熠有神。阮小幺瞧見,也不禁暗讚一聲,真是好相貌。
然而這人卻不退不避,直直愣着一雙眼瞧她。
阮小幺將過之時,忽聽得他驀然開口道:“敢問姑娘名姓?”
他身邊同伴大驚之下,拉住他袍襟,悄聲道:“澤謹,你太過了!”
互不相識,乍然問陌生女子姓名,卻是件極冒失之事。
阮小幺也有些驚訝,看了他一眼,答道:“奴家李姓。”
名兒卻不答了,徑直走了開。
待他嫺靜的身姿走遠了,那書生才又拉了他一把,皺眉道:“澤謹,你莫不是瞧那小娘子貌美,起了心思?”
“你胡說些甚!”澤謹負手道:“她長得像極了我一位表妹,也不知……”
想了半晌,自嘲搖了搖頭,“罷了,想是我多慮了。”
阮小幺在後山上下遛了個彎纔回來,在屋中又抄了大半個時辰的經書,這纔等到了柳兒回來。
柳兒興致挺高,回來時,身後跟了兩男兩女,皆都粗布衣衫,天寒地凍之中,只穿着草鞋。當中一個女子穿整得乾淨,梳了個簡單的髮式,只一根紅布帶子做飾,纏在髻上,手上捧了一卷新被。
幾人束手而立,略帶拘謹,一一站立在阮小幺跟前。
“這是你買回來的?”阮小幺問道。
柳兒道:“我與那牙婆講好了價,她只收了我三人的銀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