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庭真面沉如水道:“然則二孃有何高見呢?”
莊氏拂一拂銀絲精繡碎花紋廣袖,在項景天身旁的楠木圈椅上坐下,方道:“倘若依着舊時先太太的規矩,底下的這些個下人們,一等丫鬟和掌事人的月錢是二兩,二等丫鬟和執事的月錢是一兩,三等丫鬟和粗使丫頭、小廝便是幾百錢。老爺,您可知,便是尚書大人家裡的一等掌事人,每月也不過就二兩銀子,再有刑部侍郎家的一等丫鬟,每月定例一兩銀子,奴家便尋思着,咱們府裡這月銀子的定例,可是太奢靡了些,若是傳到了外頭,只不知老爺的同僚和上峰們會如何猜度,對老爺亦是不利。”
項景天問道:“你說的這些別家的月錢定例,可是屬實?”
“千真萬確,是老爺上峰陳大人家的馬伕人,還有秦大人家的李夫人親口告知奴家的。”莊氏言之鑿鑿,接着又道,“所以奴家這些日子以來日思夜想,便是打量着要從這月銀子的定例上下一番工夫,不光是爲了節省,最最要緊的還是老爺在外的名聲。”她瞧着丈夫的臉色並沒有反對的意思,便又道,“依奴家看,這一等丫鬟和二等丫鬟的月錢,不該一攬子定下來,還應依着各自在府裡的資歷言定,譬如那外頭買回來的,可比家生子的要少個幾百錢;那在府裡才兩三年光景的,要比那在府裡五六年光景的少幾百錢,如此算下來,既公道又靈活,有些在府裡年資長的下人,月銀子高些,外頭要問起便說是體恤老僕人,額外恩典,卻也是個好名聲。至於三等丫鬟和粗使丫頭、小廝,可先不必動。未知老爺意下如何?”
項景天甚爲贊同,纔要頷首稱是,項庭真便道:“爹爹,這月銀子的定例,並非是母親一言堂,從老祖宗開始,便已經發了話,咱們府裡的這些伺候的人,尤其是一等的掌事人,名是下人,倒都是忠心爲主的,從此不論旁的,月銀子一定要給足。這二兩的銀子,不是論年資,而是論心思,論心性,論周全,論妥當。有那家生子的,卻行事懈怠散漫,有那買進府裡的,卻行事勤快妥貼,這個時候論年資,又有何公道可言?”
項景天猶豫着道:“可是你二孃所言的,亦是實情,倘若咱們府裡下人的月銀真比外頭的要高,這一點確是有待商榷。再說了,我倒覺得英嵐的法子不錯,咱們府裡這些下人的風氣也是時候敲打一番了,先從月銀子下手,未嘗不可。”
項庭真深吸一口氣,仍舊沉着道:“爹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尚書夫人和侍郎夫人只告訴了二孃下人們的月銀定例,卻沒有告知二孃除了這些定例以外,尚且還有額外的賞賜和年俸。如此算下來,咱們項府也並不比外頭高。倘若此時貿貿然降低一等掌事人的月錢,恐怕不是敲打這般簡單,倒是寒了人心,沒的讓忠心的人失了盼頭,不能全心全意,那樣方纔容易鬧出亂子來。”
莊氏微微沉了臉色,直直地盯着她道:“三姑娘伶牙俐齒的,倒是信口開河。尚書府和別的侍郎府裡是不是除了月銀還有別的賞賜,咱們都不得而知,你也不過是猜測罷了。”她側一側臉,緩聲道,“話說回來,不知今日三姑娘爲何在此?按理說三姑娘前番犯下大錯,早已不配主理府中之事,也不該過問纔是,老爺心疼你,容你言語這幾句,可也算是給足了顏面了,要再往下說,便是有違規矩了,老爺你說是不是?”
項庭真不等父親說話,冷聲便道:“二孃這話問得正好,我爲何而來?我來便是想問二孃一問,這些個削減月錢的主意,若是傳出府去,讓外頭的人曉得是項府莊氏平妻的主意,真真不知爹爹的臉面該往哪裡放?二孃既然這般在乎爹爹的名聲,怎的就不知在這上頭避忌一下呢?”
莊氏姣好的面容不覺泛起一抹慍色,“老爺相信我,把一府中饋交予我,我自要好生打點妥當,這原是我的本分,也輪不着三姑娘你來論說。”
項庭真正一正神色道:“爹爹之所以把一府中饋交給你,也是因着顧慮家府無人打點的緣故,庭真身上是有過錯,眼下不能替爹爹分憂,可是你們別忘了,這府裡除了我這個嫡女,還有二哥哥這個嫡子,要說最合適的當家人選,還是二哥哥雲楊。”
莊氏不由一愕,項景天聞言,連連搖頭道:“雲楊終日只知驕靡逸樂,胸無半點墨,無甚志氣,哪裡能擔當一府主理的重任?不可不可,萬萬不可。”
項庭真淡淡地瞥了莊氏一眼,“要說胸無半點墨,女兒真要替哥哥叫冤,想哥哥雖然沒有上家學,卻沒忘了在府中勤讀聖人聖言,論說志氣才情,韜略經緯,哥哥勢必要比身爲平妻的二孃要強得多。至少斷斷不能鬧出削減月錢一事來,禍亂人心。”
莊氏眼中的怒意一閃而過,旋即又平靜下來,微笑道:“三姑娘說的是,原該由雲楊當家。只是衆所周知,咱們家的二爺雲楊,沉醉醫卜星相,是搖卦算命的好手,就是連外頭的公子哥兒,都慕名而來,恐怕雲楊忙得不可開交,無以脫出身來打點家事。”
項景天提起二兒子便心緒煩躁,一擺手道:“罷了!雲楊一天不長進,我便一天不能讓他當這個家。”他頓一頓,再道,“至於今後誰主一府中饋,眼下也不能言定,府裡的事,暫還是由我親自作主,底下這些瑣碎繁雜之事,便交由英嵐打點。”他看向女兒,“如此安排,該是不會落人口實了。”
莊氏眼看到手的當家大權就此被丈夫收了回去,心中大爲不忿,只冷冷地瞪了項庭真一眼,遂又問丈夫道:“英嵐以爲,月錢整飭一事勢在必行,還望老爺決斷。”
項庭真哪裡肯就此罷休,只道:“老祖宗的規矩自數十年前便定了下來,自有道理,從前母親也曾想過要整飭月錢,後來卻知這月錢定例都是有章法的,多一錢少一錢都是不妥,牽一髮而動全身,牽連也廣,方纔作罷了。如今二孃要想大刀闊斧,恐怕對二孃自身也好,對府裡的老僕人也好,甚至是整個項府的安穩也好,均非良策。爹爹不妨細想想,可是如此?”
項景天腦中念頭轉了又轉,最終還是有了決定,遂柔聲對莊氏道:“英嵐,庭真所言未嘗沒有道理,我曉得你的發心是好的,可眼下恐怕還不是時候,不如先放一放,日後再作打算。”
莊氏心底頓時怒火中燒,只是面上不便表露出來,只暗裡咬一咬牙,轉過臉去道:“既然老爺無此意,我日後便也少些在這上頭費心,以免我一心爲着老爺,費煞思量,卻又偏不落好。”
項景天少不得一番好言相勸。項庭真前來的目的已然達到,便也無意久留,徑自告退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