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色空和明月這一對僧尼,簡桐心中始終無法放下心來,因爲難料這兩個人究竟是善是惡。鹿苑禪寺既然是梨本家族的家廟,寺中僧侶始終受梨本家族的供養,那麼身爲鹿苑禪寺住持的色空就難免跟梨本家族穿一條褲子;明月就更是山田組的成員,又是被佈置在寺院牆內監視蘭泉的眼線,那麼就更可能敵意深重。
簡桐不由得擡眸去望蘭泉。自打來j國後,蘭泉身邊親近的人除了西村,就是這對僧尼。酒廊裡,蘭泉還曾與這對僧尼把酒言歡。簡桐相信蘭泉的眼光,如果這對僧尼真的是梨本父子那種擺明了的敵人,相信蘭泉也不至於要虛與委蛇到那個地步去。
簡桐凝來的目光,蘭泉自然知曉。蘭泉遙望人頭攢動的佛堂,微笑,“佛本無相,相由心生。懷着喜悅之心去拜佛,看見的就是佛的喜相;若自己怒氣衝衝,則必然撞見佛之怒相。”
簡桐眯起眼睛,忍不住接口,“這話倒是跟一句俗話兩相映照:以人爲鏡,你若友善待人,人必友善待你;你若展示敵意,對方也必然拳腳相向。”
蘭泉笑起來,狹長的眸子在夜色裡晶光瀲灩。
簡桐含笑垂首。她懂了:蘭泉想說的是,身在j國,羣敵環伺,乍看上去每個人都是對自己不利的。如果這個時候只是封閉了心,對任何人都當敵人防備着,那麼最終受孤立的只能是自己。反之,如果能夠敞開心靈,即便是站在敵對面上的人,用心結交,也有可能隨着時間的推移,而將對方變作朋友。
色空與明月這一對僧尼可能正是如此。雖然那兩個人代表着梨本家族的利益,但是顯然個性與蘭泉更爲相投。所以蘭泉寧願忘記他們的身份,只以真心結交。
大殿前小沙彌敲響雲板,着急所有僧俗信衆到大殿上晚課。簡桐含笑率先穿行於夜色,走向大殿。她真爲蘭泉自豪。一個男人,封閉起心來防備,其實很容易做到;而在孤掌難鳴裡卻依舊勇敢地敞開心靈,纔是殊爲不易。
他有輕狂之色,他更有豪氣干雲,所以這件獨赴j國完成使命的任務,只有蘭泉能做到。若是換了梅軒,甚至是藺洪濤,都有可能無法完成。只因那兩個人對人有本.能的防備之心,不似蘭泉豁達。
她喜歡這樣的男人,她愛她的蘭泉。
大殿裡莊嚴肅穆,長明燈下佛像金身慈祥而笑卻是寶相莊嚴,俯視芸芸衆生。簡桐歸坐在居士的隊伍裡,跟隨色空一同誦持《楞嚴咒》,目光卻不由得轉向另一邊的僧侶隊伍。蘭泉鄭重披了黑色袈裟,內穿純白僧袍,身在僧侶隊伍中。
今晚是否就要剃度?
簡桐不由得想起《少林寺》,李連杰扮演的覺遠和尚被師父一條條問戒條,“汝今能持否?”簡桐小時候看李連杰的表演,看見他眉尖聳動的樣子就知道覺遠那小子不會真心持戒,後來果然,卻也創造了不世的功業;電影的最後,那師父再次莊嚴問起同樣的問題,覺遠卻已經神色平靜,淡然回答,“能持。”
簡桐還記得自己小時候聽見覺遠說“能持”之時的絕望。一句“能持”,讓佛門從此多了一位優秀的弟子,卻也讓牧羊女從此只能斬斷情絲。從女性的角度看來,那一句“能持“是最討厭的臺詞和結局。
——如果蘭泉也剃度,會不會也會出現這樣讓她絕望的一幕?
《楞嚴咒》本就是咒中最長的,簡桐心下動盪,誦着誦着就給忘了下面的詞兒。
“當——”黃銅法鈴清脆一響,大殿門外走進幾個女子來。是幾個年輕的女子簇擁着一位神秘的女子。那女子也恭謹地身披黑色袈裟,只是頭上戴着一頂紗冪——帽檐周圍垂下青紗,遮住面容,讓人不得窺其貌。
色空停了唸誦,親自走向門口去迎。僧侶隊伍尚且自持,居士與普通香客們就按捺不住地伸了脖子轉頭好奇地觀望。
簡桐也是一樣,卻見那黑衣黑紗的女子徑自走到蘭泉身畔。先是向佛祖施禮,再向色空合什,“請行儀軌。”
簡桐的心一下子就被提到嗓子眼兒了——難不成這位神秘的黑衣女子就是梨本家族的當家主母!
而這句“行儀軌”又是指什麼?
聽那女子的聲音,已有蒼老之意,卻在慈祥裡夾帶着鏗鏘之氣。顯然是位柔中帶剛的女子。
色空似有猶豫,垂首向蘭泉說話。隔着層層的人頭,簡桐音樂聽見那回聲,“願持否?”
簡桐心底就是一個翻涌——果然是這樣的話!
簡桐心裡難過,當年看《少林寺》的心情又重來,自己彷彿化身那絕望的牧羊女,只能隔着僧俗的門檻眼睜睜看着愛人背離自己而去……簡桐難過地垂下頭去,心裡唸叨,“蘭泉,蘭泉……”
卻沒想到,蘭泉清朗一笑,“願持!”
簡桐努力攥緊了手指,卻還是有一顆淚珠又大又沉底跌落下來。
身畔一位老婦人覺察到,輕輕碰了碰簡桐,“姑娘,怎了?”
簡桐用力搖頭,“沒事。是被佛法莊嚴震動,無法自已。”
那老婦人微笑,“是啊,我也有同感。彷彿佛祖的目光就望向自己,自己心裡曾經的自私與狹隘,都如塵埃飛去。”
簡桐擡頭望向蘭泉,淚光裡色空接過弟子托盤裡的剃刀,誦了佛號之後莊嚴爲蘭泉剃去髮絲。
簡桐流着淚,卻忍不住笑起來。頭髮被剃得半陰半陽的蘭泉,真的好醜啊……她好像還沒見過蘭泉這樣醜的樣子。在佛祖面前,是不是要將自己最醜的一面都坦然展露出來,才能重塑自己,獲得佛光籠罩?
儀軌進行的很快,不大會兒蘭泉已經變成了小禿驢,起身走到香案前,向佛祖躬身施禮。繼而轉身過來,走回隊伍中。簡桐看見了禿頭的蘭泉,真是不知該哭還是該笑——那死孩子,沒有了髮絲的遮掩,五官越發玲瓏出衆,比當年演最老版《西遊記》的徐少華還不知好看了多少倍;尤其他面頰與頸子的線條越發如同雕刻出來的一般,惹得簡桐身周的一衆女香客全都低聲尖叫起來,“天啊,帥死了……”
遠遠地,蘭泉的目光似乎還向簡桐這邊飄過來。簡桐也不知自己此時是什麼心情,竟然還會羞澀,似乎還有小小的膽怯,竟然垂下了頭,沒敢迎向那目光。
髮絲盡去,彷彿蘭泉身上的青澀之氣便也盡數褪掉。簡桐只覺方纔向自己凌厲望來的,已經不再是自己那個熟悉的、當了學生的壞孩子,而是——凌厲如月下劍光的成年男子!
混混沌沌裡,簡桐終於熬完了晚課。被稱爲咒中之王的《楞嚴咒》都無法將她從混沌的心緒裡解救,她靈臺絲毫沒有半點清寧,心緒反倒更加煩亂。
她註定是被情絲緊緊纏繞的,生生世世不得解脫,否則何至於只是看見他的身影,便將所有的經文咒語全都拋到九霄雲外去?
僧衆散去,各回各家。明月笑着走過來握住簡桐的手,“走吧,一起去看看二少。”
簡桐紅了臉,跟從明月出了大殿,沿着廊檐向後院的禪房去。明月的電話響起來,她抱歉施禮,走到遠處的花叢裡去。簡桐自己沿着廊檐繼續向前走。
卻在月亮地下,看見那位神秘的黑衣主母正在跟蘭泉說話。蘭泉恭敬地始終躬身聽着。
“蘭泉,別以爲我要你進佛寺來修行,你便只需如同本國僧衆一般念念經就夠了,其餘照常喝酒、照常玩女人——我不許你這樣!你今天已經自願持戒,那麼未來的一個月,你給我清心寡慾、專心向佛,絕對不許你開戒!”
“臥薪嚐膽,方爲人上之人。蘭泉,我不希望你永遠只是名義上的龍主,我要你好好地承擔起梨本家族的責任!”
蘭泉躬身再施禮,“謹遵主母教誨。”
那位神秘主母轉身而去,迎上那幾個等在一旁的侍女,轉頭望蘭泉,“記住,尤其不許你那位女老師再壞了你的大事。蘭泉,我知她今晚也來了。”
蘭泉行禮,“請您放心。”
簡桐聽見自己的心湖裡,彷彿一顆石子跌落,嘩啦一聲,撞碎月影,片片零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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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傷感,無大虐,o(∩_∩)o。稍後第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