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說你想和這支商隊一起去拔汗那,繼續你的使命嗎?”王思雨有些不可思議地望着這個年輕的官員,被他心中那不知是荒唐還是大膽的想法所震驚,“你難道不怕他們把你出賣給大食人?”
“我仔細考慮過。”崔曜表情十分嚴肅,“他們是商人,如果幫助我到拔汗那,他們在大唐會有豐厚的利益回報,可如果把我出賣給大食,他們卻拿不到什麼好處,再說穆塔大叔的兩個兒子都是死在大食人刀下,於情於理他都不會出賣我。
王思雨沒有說話,他慢慢走到沙盤前,凝視着拔汗那的位置,大戰爆發後,拔汗那將成爲大食人的後勤基地,如果拔汗那的王室肯支持大唐,或許在戰爭後期,他們就能發揮關鍵的作用,確實是需要一個人前去聯繫拔汗那國王,他瞥了一眼崔曜,原本覺得他荒謬的想法現在又變得合情合理起來。
而旁邊的郭牧得知崔曜的真實目地竟是要隨商人一起去拔汗那,他不由目瞪口呆,這怎麼可以!崔曜若有什麼閃失,他們如果向崔家交代,他見大帥竟隱隱有答應之意,便急忙攔阻道:“大帥,崔曜的身份特殊,你不能讓他去冒這個險。”
崔曜就害怕他們拿自己的身份做文章,見郭牧提出了此事,不等王思雨回答,他立刻反駁道:“施洋的身份不更特殊嗎?可他爲何還能上戰場與大食軍正面戰鬥?我雖是文人,但我也是大唐男兒,爲國效力是我的責任,請郭參軍不要用崔家說事,我現在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大唐官員,況且出使拔汗那本來就是我的職責。”
說到這,他向王思雨深施一禮,“請大帥恩准!”
王思雨被他的誠意感動了,他彷彿從崔曜身上看到自己當年勇闖黃河九曲的勇氣,這種一往無前銳氣和自己年輕時又是何等相似,他便鄭重地點了點頭,答應了崔曜的請求,“?好吧!此事我自會去和孟郊商量,你具體的使命我隨後再對你細說,還有那個康國商人,你帶他前來,我要先和他好好談一談。”
次日一早,崔曜換了一身胡服,扮作一個胡商的模樣,又帶着幾匹駱駝和兩名突騎施人隨從,和康國的商隊一起出城向拔汗那進發,郭牧站在城牆上,望着他遠去的背影,心中爲他充滿了憂慮,拔汗那已是大軍雲集,他能否安然無恙而歸呢?
時間慢慢到了九月,北方的二萬大食軍佔領了妖龍城,卻停滯不前,而碎葉的戰爭氣氛越來越濃厚,連大食的斥候也難看見蹤影了,就彷彿暴風雨來臨之前寧靜,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種無形的壓力。
這一天深夜,葉支城的五百唐軍和平常一樣進入夢鄉,只有二十幾名哨兵在城牆上來回巡走,葉支河從南面繞城而過,匯入三裡外的大清池,夜色深沉,黝黑的河面上微微閃着粼粼波光,夜風吹過河面,波光盪漾,輕輕地衝擊着河堤,‘譁—譁!’作響,這應該是一個寧靜的夜晚,但兩岸的夜蟲都停止了鳴叫,似乎要發生什麼,空氣中充滿了一種詭異的不尋常。
四更時分,數百支小船忽然出現在河面,小船上滿載着黑壓壓的士兵,他們身着鐵盔甲,手握彎刀,目光冷漠而閃露殺機,每艘船的船頭都有一名百人長在指揮着小船前進,葉支城離他們已不到兩裡地。
與此同時,在葉支城南面的草原上也出現了一支龐大的騎兵隊,足足有兩萬餘人,這支騎兵便是大食軍中僅次於哈里發近衛軍的呼羅珊本宗軍,當年也有一支呼羅珊本宗軍參加了安西戰役,最後在疏勒全軍覆沒,今天,又有四萬精銳的呼羅珊本宗軍投入到碎葉之戰來。
而他們的最高指揮官阿蘭.梅賽因也就成了這次碎葉戰役的全權指揮者,他年約四十歲,長着一雙鷹一般犀利的目光,身材高瘦,舉手投足間顯示着一種軍人特有的果斷和沉穩,他穿着一套黑、銀兩色鎖子甲,身披黑斗篷,頭戴銀盔,銀盔的正中鑲着一顆閃閃發光的藍色寶石,這是賈法爾哈里發所賜,所以阿蘭在大食又有藍星將軍的美譽。
在他身旁跟着他的副將,一個目光憂鬱的魁梧男子,目光憂鬱是因爲他曾和唐軍交過手,他便是在疏勒被俘的大將默雅利,在唐軍碎葉銀礦渡過兩年礦工生涯後,被拉希德以十萬大食金幣的代價贖回,這次進攻碎葉,拉希德特地命他爲阿蘭的左副將。
“梅賽因將軍,這座葉支城並不是碎葉的要塞,可以不用理會它,直接渡河向碎葉進軍。”默雅利小心翼翼地向阿蘭提出了自己的見解,驚動了葉支城,極可能會使碎葉得到大食軍已到的消息。
“爲什麼要放過它!”阿蘭面無表情地說道:“我打仗從來不會放過任何敵人,就算它是一座單人哨塔,我也一樣會將它碾成碎片。
他馬鞭一指,冷冷下令道:“天亮前拿下葉支城,拿不下,前軍皆斬!”
大食軍的前軍船隊離葉支城牆只有三百步了,他們的目標直指葉支城的一道水門,水門上裝有拇指粗的鐵柵欄,但經年久月,鐵柵欄已是鏽跡斑斑。
“誰!站住。”哨塔上一名唐軍發現了逼近的船隊,他猛地敲響了警鐘,刺耳的警鐘在葉支城上空迴盪,一名身材魁梧的大食人站起身,揚手便是一支飛矛射去,飛矛快如閃電,劃破了黑色,刺透了正在敲鐘的唐兵胸膛,士兵一聲長長的慘叫,從哨塔上跌落。
鐘聲和慘叫聲驚碎了唐軍的甜夢,他們紛紛起身,拿起弓箭橫刀衝上城頭,很快唐軍便發現了大食人的企圖,他們兵分兩裡,一路在城頭上向下拋石,另一支則藏在水門的四周,向大食人的小船放箭,一時箭如飛蝗,城頭大石不斷落下,十幾艘大食船紛紛傾覆,中箭的大食士兵哀叫着沉入河底。
大食軍立刻改變了戰術,數十艘小船一字排開,鋪天蓋地的飛矛向城頭刺去,將城頭的唐軍死死壓住,前方三艘船的一部分士兵手執大盾,擋住了唐軍的箭雨,而另外一部分士兵則擡着一根撞木,藉着小船的衝擊,向鏽跡斑斑的鐵柵欄撞去。
‘轟!’地一聲巨響,撞木將鐵柵欄撞開一個一丈寬的大洞,兩艘小船順着衝勁闖進了城門,大食軍紛紛執盾跳上岸,向唐軍撲去,兩軍短兵相接,鏖戰在一起,喊殺聲震天,血肉橫飛,屍橫滿地,隨着越來越多的小船進入城洞,很快便形成一道船橋,如蟻羣一般的大食人成批成批蜂擁上岸,手中舞動着寒光閃閃的彎刀,叫囂着衝進了葉支城.
葉支城的唐軍守將見大勢已去,便下令放棄葉支城向碎葉撤退,三百多名唐軍騎馬在草原上狂奔,他們給碎葉帶來了一個重大情報,大食人終於來了。
碎葉的城門關閉了,巨大的吊橋高高拉起,城內的戰時制度正式開始執行,城內所有的糧食,都統一按人口進行配置,男人們都編入軍營爲民團軍,他們身着皮甲,肩背長弓和箭囊,腰挎橫刀,和正規唐軍的區別就在於正規唐軍身着明光鎧,婦女們也組織起來成爲了後勤營,整個碎葉城就成了一座巨大的軍營,一隊隊由虞侯(即憲兵)率領的甲士在街頭巡邏,任何違規的士兵或民團兵會立刻被抓捕。
兩天後的深夜,城頭上的唐軍忽然被隱隱的轟隆聲驚動,他們紛紛涌向牆頭,注視着南方的動靜,遠方烏雲低垂,黑霧瀰漫,碎葉平原上佈滿了星星點點的火光,它們組成一道道紅色火流在黑暗中迂迴曲折,疾速向碎葉城奔騰而來。
在無數的星星點點中,隱隱可看見有巨大的黑影在渡過碎葉河,那些黑影就彷彿是妖龍山的巨怪,在碎葉平原緩慢的行動,發出轟隆隆的怪嘯聲。
整整一夜,碎葉城的遠方就看見無邊無際的火流從南方滾滾而來,他們就象無數條細小的支流,從四面八方匯進了碎葉平原上一片紅色的海洋。
忽然,這無邊無盡的火色成片成片地消失了,只剩下散亂的星星點點,最後也一下子滅了,如大風中的火星一吹而散,黑暗的大地一片沉寂,唐軍的心也沉了下來。
待到早晨朦朧的晨曦悄然降臨在碎葉平原時,一幅壯觀的畫面出現在唐軍的眼前,原野上全是大食人黑壓壓的進軍隊伍,整個碎葉已經被包圍了,目力所及,到處是黑色或暗紅色的大帳篷,如同一夜春雨後長出了蘑菇羣。
在這些數之不盡的蘑菇羣中間矗立在五架儼如小山一般的攻城槌,攻城槌的車架高達二十丈,長近三十丈,這五支攻城槌是選用波悉山的千年鐵木製成,全長十五丈,那駭人的撞槌和鐵鏈是撒馬爾罕的五百名鐵匠用大馬士革鋼耗時一年打製,每一架撞槌由兩千名大食軍控制,四百頭駱駝拉拽,從撒馬爾罕足足耗時三個月才運到碎葉,在兩百里外的一處特製軍營裡將它們裝成,這種攻城槌曾在攻打大馬士革時發揮了巨大的作用,具有摧毀萬物的威力。
大食軍已經悉數到來,四萬呼羅珊本宗軍,三萬突厥奴隸軍,還有十幾萬從阿姆河以東各國徵發的昭武軍,二十餘萬大軍將碎葉圍得如鐵桶一般,另外拉希德又從埃及調來了八萬大軍,正在趕赴東方的途中,爲應對這次戰役,大食人驅使了近百萬民夫提供後勤運輸,巴格達和大馬士革的倉庫幾近罄盡,整個戰爭後勤和物資保證將由撒馬爾罕總督阿古什統一指揮。
而碎葉城內的唐軍正規軍只有五萬人,另外還有八萬民團軍,從兵力上要遜於大食人,但唐軍卻有堅固的城池和充足的物資,同樣,大唐也動員了龜茲、高昌、疏勒等安西各國五十萬民夫運送物資,無論是揚州的倉稟還是長安的太倉,漕運絡繹不絕,西去的官道上塞滿了馬車,大唐爲此戰也傾盡舉國之力,這將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戰役,是軍隊意志和國力的較量,也大唐皇帝和大食哈里發之間的一場較量。勝利者將最終統治蔥嶺以西、阿姆河以東的廣袤無垠的土地。
大食主將阿蘭在數百名大食軍官的簇擁下,騎馬靠近碎葉城三裡之外,他冷冷注視着這座東方人修建的城池,寬闊的護城河和高聳的吊橋,這是西方城池所沒有的,這會給進攻增加麻煩,但也僅僅是麻煩而已,大食軍不僅擁有犀利的攻城武器,還將使用另一種更有效的武器,那就是飢餓、恐懼和士氣低迷。
但在大戰之前,他需要試探唐軍的虛實,阿蘭立刻回頭問道:“投石機和登城車安裝完畢沒有?”
“稟報將軍,已經連夜安裝完畢,正在三裡外的軍營內。”
“好!”阿蘭立刻下令道:“調一萬康在護城河上架橋,再調二百架登城車和五百架重型投石機來,命突厥人準備好第一次進攻。”
‘嗚—’低沉的號角聲陡然在空中響起,緊接着沉悶的鼓聲轟隆隆地響了,鼓聲不快,一聲接着一聲,每一聲都震人心魄,在鼓聲和號角聲的催促下,兩支五千人的康國兵團開始在城南集結。
城頭上,王思雨縱馬奔上了城頭,他臉色嚴肅地望着鋪天蓋地而來的大食軍,在高聳的城池下,他們就像一片片渺小的蟻羣,他看見了那五架山一般的龐然大物,另外在正南方也搭建了一座和城池一般齊的高塔,高塔上安裝了二十面大鼓和一支長長的號角,號角聲和鼓聲就是從這座木塔上傳來。
在敵軍的大營中,兩支黑壓壓的軍隊舉住數百塊巨大的木板,正向營門走去,王思雨看出了大食軍的第一步企圖,他立刻令道:“火速調五千弩軍扼守南城,石砲和牀弩準備發射”
在主帥的命令下,一隊隊唐軍弩兵迅速向城南集結,安裝在城南上的一百二十架石砲和三百具牀弩也做好了發射準備。
與此同時,大食軍的營門大開,一萬名康國士兵扛着五百塊浮橋板向城南奔騰而去,這是大食軍工匠當年爲了對付拜占庭的希臘火而發明的一種防火浮橋,長約五丈、寬三丈,用木質堅硬的橄欖木製成,貼着木料緊緊地包裹着三層生牛皮,最外面又用東方的火浣布捆紮,無數次試驗證明,這種浮橋完全不懼火攻,甚至百斤重的石彈也難以將它砸斷。
隨着他們的前進,城頭上的唐軍石砲終於開始發動,一批批磨得滾圓的石彈鋪天蓋地砸來,彷彿初夏的冰雹,密集得無處可逃,頃刻間,無數的康士兵骨折筋斷、頭顱粉碎,浮橋板便成了現成的盾牌,康國士兵們密集地擠進了浮橋板下躲避,躲不進的士兵紛紛掉頭逃跑,跑出石彈的射程,但又被後面的督戰隊用刀逼回了陣地。
木板被砸地‘咚!咚!’直響,石彈被高高彈起,又砸進後面遠遠跟隨的士兵羣中,瞬間便砸翻了七八人。
在唐軍密集的石彈衝擊下,有的浮橋板抵抗不不住了,咔嚓斷裂,也有的浮橋板本身抗住了石彈的衝擊力,但地上四處滾動的石彈卻成了絆腳石,許多士兵被絆倒,緊接着帶倒一片,浮橋板歪斜傾覆,暴露出的大羣士兵立刻被唐軍的石彈所吞沒。
儘管如此,還是有三百多塊浮橋板和六千多康衝過了唐軍的石彈陣,奔至護城河前,開始緊張地鋪設浮橋,護城河寬約五丈,大食人攜帶的浮橋板剛剛能夠架上去,就在這時,城頭上之上萬箭齊發,箭矢密如雨點,沒有了浮橋板躲避的康國士兵頓時成了靶子,在唐軍密集的箭雨下,康國士兵大量中箭,哀嚎着跌進護城河中,鮮血染紅了河流,護城河前堆滿了屍體和武器,不到一刻鐘,六千康國士兵已經損失過半,只有僥倖帶了盾牌的士兵得以倖免,他們分爲兩隊,一隊舉盾掩護,另一隊則在吃力地擺放浮橋板,放橋板的辦法很簡單,將橋板緊靠護城河邊高高豎起,隨即向對岸轟然倒下,待橋板架好後,再進行距離微調和固定橋板,橋板一頭有特製的圓孔,士兵用鐵錘將巨大的長釘打入土中,這樣纔算完成一塊橋板的鋪設。
但鋪設的過程並不悠閒,密集的箭雨中唐軍的巨石不斷砸下,士兵傷亡慘重,無數橋板掉入河中,掉在河中的士兵屍體甚至堆成一座肉壩,儘管如此,沒有一個士兵敢調頭逃回,石彈陣的恐怖和大食人軍法的嚴厲使他們無路可走,只有拼死鋪橋,以博取一線生機。
最後三百多塊浮橋板只鋪成不到五十塊,在南城下形成了兩座簡易的木橋,但一萬鋪橋的康國士兵剩下不足兩千人逃回,七千餘士兵慘死在這條死亡之路上。
大食軍主帥阿蘭在三裡地外觀戰,他目光漠然地目睹着大量康國士兵的死亡,無動於衷,本來他可以在夜間鋪橋,以減少傷亡,可夜間鋪橋卻又試不出唐軍防禦能力的虛實。
更重要是,在他的眼裡,這些東方小國的士兵一文不值,他們本來就是供大食軍驅趕的肉盾,試探唐軍的防禦、同時消耗唐軍的武器。
他見終於鋪好了兩座浮橋,便冷冷地一揮手,令道:“登城車開始發動,用火油彈掩護攻城。”
隨着一聲低沉的號角吹響,大地開始微微顫抖,數百部重型投石機出現了,三十頭駱駝拉拽着巨大的軲轆緩緩向前滾動,數以千計的士兵在後面跟隨,這種投石機是大食武器庫中最龐大的一種,高五丈,長長的投杆長達數十丈,有三百根拉索,每一架投石機需要近千人發射,
千人發力,可將四百斤的投彈射出兩千步之遙,每一架投石機價值十萬第納爾,是大食攻城武器中的巨鯊,僅次於巨無霸攻城槌,更爲恐怖的是,大食人將發射火油彈,也就是歷史上有名的希臘火,碎葉城面臨的第一次考驗即將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