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這靈胎一失,她是再也不得孕生了。
“潁兒,你怎麼了。”
她這才發現自己已經思緒遊離,忙勉強笑道:“無妨,就是有些累了。”
“那便回李大人府上歇息吧。”楊廣攬過她由於內心不安而微微顫動的肩,一行人同岸上走去。
楊瓊的書信到來的時候,暮春的晚風正吹得和暖,懶懶的氣息洋溢在總管府衙上下,蕭潁和劉文靜正就着一局棋殺得腦熱,楊廣斜靠在蕭潁身後的廊柱上,握着一卷《風后八陣圖》,時不時瞄一眼那倆臭棋簍子的僵持不下的棋局。
於是便在剛要嘲笑這兩人的時候接到了來自京城的信。
那還微微騰着新箋氣息的朱封上,楊瓊的字跡比一般的女子力道要大上三分,卻又比男子的力透紙背多了一分恰到好處。
“楊英兄長,見信如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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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初一別,至於暮春,不覺已過七旬歲月。瓊身安泰,可紓廑念。唯聖命方告,來年遠嫁突厥,和親東突。瓊知此爲我大隋命脈,不得私故,只願行前一見,肯盼再報兄長自幼養育之恩。
予竊聞泥利私淹兄長所領境內,恐父皇心生疑慮,於兄長萬險之境。是故夜書此信,日夜祈達。
書短意長,伏願兄長珍重再珍重。海天在望,不盡依遲。
楊瓊敬上”
落款是五日之前,看來是累死了好幾匹快馬送來的急書。
“這丫頭,居然都快嫁人了啊,還是改不掉叫我年少時名字的習慣。“楊廣在心裡酸楚地笑道。
不過嫁給誰不好,偏偏要嫁給那個泥利。
突厥路途偏遠,氣候同中原大爲不同,這丫頭自幼體弱多病,不知道到了那極寒之地,身子骨是否吃得消。
如此想來,那側倚着廊柱的青衫男子不免得長長嘆了口氣。
這一口嘆氣,竟是把廝殺得到天昏地暗的兩個自以爲棋聖的臭棋簍子吸引地停下來對峙的僵局。
“夫君,你爲何嘆氣?這是誰來的書信,京城來的嗎?”蕭潁將手中的棋子全部擲回簍中,手上汗津津的,便順勢抹了一把楊廣的袖子。
“看來父皇母后,必須要來一趟揚州了。”楊廣扇子落在劉文靜的肩上,刻意壓了壓,笑道:“劉先生的府邸是剛修成的吧,據說很是寬敞,明日起再稍加粉飾,準備接駕吧。”
劉文靜順勢從廊邊的石凳上滑到了地上,目瞪口呆:“接——駕?”
蕭潁將一顆棋子摁在棋盤上:“劉先生,你輸了!”
劉文靜乾脆在地上長賴不起……
楊廣猜得半分都沒有偏差,自皇帝知曉泥利淹留揚州不去之時,雖然嘴上對高熲的挑撥狠狠地痛斥了一番,但畢竟芥蒂已生,還是希望親自去瞧上一番。
若是真的楊廣與泥利勾結,那就不要怪他,不念父子之情。
若是楊廣是冤枉的,那借着這個機會,敲一敲他的警鐘,讓他莫要因爲軍功在身起了嬌邁之心,那日後必爲帝王所嫉,除非……
除非他是日後的帝王,否則就算他再如何城府深埋,只怕按照楊勇的心胸,也必然沒有安生日子了。
這一日楊堅在牀上輾轉反側,突然被自己冒出的念頭嚇了一跳。
自己怎麼會突然生出換王儲的念頭……
他趕緊閉上眼睛,勸慰自己是近些日子太過勞累了,深思差亂,不能過分深究。的確,這些日子戶部新官上任,他又急着肅清懶散的朝堂風氣,新政連推之下,未免心力交瘁。
不過凍災後這半年,皇帝反思再三,意識到是自己前段時間安於盛世太平了,生於憂患,死於安樂之理,竟慢慢被這盛世遮蓋了去。
他不會忘記,自己的皇位,也並非正當得來,雖然後來勵精圖治,但他依然無法忘記當年周帝對自己的知遇之恩,即便其子孫無道,自己之舉,也可謂是恩將仇報。
正思緒紊亂間,覃翁忽然來報,影歸來,正在太極宮側殿等着見駕。
皇帝看了一眼身邊熟睡的妻子,年歲也在她臉上無情地留下了刀斧,深深的溝壑隨着呼吸的起伏濃濃淡淡,枕上平整地躺着的長髮也夾雜着許多扎眼的白髮。
當年娶她過門之時,孔雀扇後那張明媚嬌美的面容,叫“夫君”之時脆生生的少女之音,此刻已然在眼前耳畔依稀。
楊堅躡手躡腳地穿上衣服,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寢宮。
錯落的宮燈的影子沿着涼意全無的宮廊,明明晃晃地來回閃動着,那是宮內年輕的侍衛提着長槍,由太監們領着四處巡邏。
太極殿內燈涼如水,影客一共五人,皆爲男子,由一蒙着面翳的女子領着。齊刷刷頷首站在殿前。
楊堅頗有興致瞅着那爲首的女子,瞳色墨綠,衣着暴露,手臂和腳上都環着金釧,火焰一般的眼尾微妙地上揚着,與此刻臣服的姿態有些出入。
“葉舒公主,上回你真是叫朕嚇出一身冷汗。”他換了個看起來更爲放鬆的姿勢斜靠在椅子上,有意無意地撫着方纔宮娥遞上來的一碗蔘湯的碗沿。
葉舒冷笑了一聲,身旁幾個影客毫無所動,她雙手抱在胸前,譏諷道:“皇帝陛下之前同葉舒說是逢場作戲,卻又是機關又是守衛的,叫葉舒好生害怕。”
“那些人哪裡是你的對手,他們若是不演得真一些,還不叫那些皇親們看了出來。”皇帝抿了一口蔘湯,覺得燉得太濃了些,便隨手扔在一邊。碗口一斜,淋淋得撒出好些來,自嘲道:“朕老了,你看,碗都拿不住了。以後還要多倚仗葉舒公主,朕答應你的,一定替你做到。”
“皇帝陛下正當壯年,如星辰日月,照耀四海。”葉舒如貓一般眯着眼睛,呵氣如蘭,“陛下答應葉舒的城池,葉舒還指望着陛下替葉舒奪回。那麼,葉舒承諾陛下之事,也一定不會食言。阿諾瀛,此次揚州之行,你們探聽了些什麼,同陛下稟報吧。”
那個喚作阿諾瀛的影客用生硬的中原話說道:“稟陛下,突厥可汗並不在江都境內,而是在瘦西湖旁的一個驛館住着,深居簡出,平日裡只有他隨行的一個管家負責日常吃用的採買。這是我等理出的明細,請陛下過目。”
楊堅接過覃翁遞上來的摺子,隨意看了兩眼,均是些綢緞綾羅,首飾珠寶類的採買,夾雜着些小玩意兒,竟是看不出他淹留揚州的目的。
“揚州到江都快馬也要一天半的時間往返,看來晉王的確與這泥利沒有私交。何況英兒以前征討東突厥之時,曾斷過泥利半面手掌,斷掌之仇,他們草原上的雄鷹們豈能容得。”楊堅睏倦地揉了揉眼角,準備讓這些詭異莫測的影客們離開皇宮。
曾經爲了相試“四星照月”對臣服於朝廷的誠意,尤其是江湖上人人聞之喪膽的六道領主,他曾經葉舒假借未曾受邀之名,上殿挑釁。
葉舒歸服大隋已久,落日門名歸江湖,實則收入宗正寺,是皇家的獵殺者。除皇帝本人以外,無人知曉其真實身份。
影客,顧名思義,如影子一般勢如疾風的刺客,每個人都不遜色於六道最出色的殺手,更重要的是,他們不僅是殺手,也是風聞的捕捉者,江湖的零星風吹草動,都逃不過影客的耳朵。他們甚至能夠蒐集到連江都裴家都無法知曉的江湖內情,他們的耳目遍佈全國,令人髮指。每個影客體內都種上了皇家的不悔蠱,一旦背叛,全身化作血水,消亡於蒼茫之間。
哪怕是最仁慈的帝王,也必須要有很辣的一面。無情和孤獨,永遠和那張高高在上的王位捆綁在一起,將那帝位上的人,吞噬得一乾二淨。
沒有哪個帝王,逃得了這樣的命運。
可是令楊堅頗爲忌憚的是,當他提出要追蹤泥利蹤跡之時,太子居然將這六人推薦給了自己。
皇帝的心裡浮起深深的荒唐和可笑,他不動聲色地命令他們去追查泥利,心裡再次有了計較。看來葉舒要的不僅僅是那幾座城池,她要的是,樓蘭失去的王位。她和太子之間,定是有了這樣的約定。
楊堅揮揮手:“朕乏了,你們且退下吧。”
這女人,閨帳之術的確不錯,楊勇汗淋淋得從榻上起來,看着牀上呼吸輕微的女子,面色冰冷地披上大衣,往自己房中走去。
忽然聽身後千嬌百媚的聲音響起:“太子殿下,這麼快就厭倦奴家了嗎?”
楊勇毫無情緒地回道:“葉舒公主令人往返流連,只是本宮的政務尚未處理完畢,只怕不能再陪公主共度良宵了。今夜天色已晚,公主就宿在本宮這裡吧。”
火石電光,葉舒已經迅速地穿好了衣服,鬼魅一般地纏繞在楊勇身上:“什麼政務,比奴家還有吸引力?”
葉舒若有若無地撩撥着楊勇有些粘在一起的碎髮,於夜風中散出淡淡的不可察覺的藥草氣息:“太子殿下,葉舒今天從皇帝嘴裡聽得一個好玩的事,不知道您——想不想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