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箐送走姜氏,坐在屋裡尋思着她對自己的指點,首要便是指出了自己幾大缺點,其中有一條就是關於打賞下人的。姜氏認爲文箐姐弟這般打賞下人,一旦給下人之間養成習慣,那日後但凡做點兒事,便想着要討賞,一日不給便起了計較之心。而且既有打賞,人人便搶着這差使做,或者是看哪家打賞的得多,便將另一家的底細竟抖露出來,挑撥是非,家宅不寧。
文箐是真沒想到這個問題,她也不過是想着入鄉隨俗,做得好了便直接用錢財來評判,或者,自己還真應該在人事上下功夫,把家裡的人事當成上世的公司,既要有獎金也要言語精神上的誇讚才行,不能動不動便打賞。
姜氏說她遇事雖不是慌亂得舉手無措,相反的是,反應過快,實則不妥,只叮吃她日後遇事,切記要三思而行,不可在緊急情況匆忙拿主意。文箐對於這個事,前世她遇事少自認爲很淡定的一個,如今回過頭去想這兩年在古代發生的一些事,自己確實是有時反應過激,得罪三嬸便是這般原由。
她暗暗把這些缺點都記下來,叮囑自己一定要多加註意。也是這時候,她更深切地意識到,在古代有一個長輩的在旁觀指點你,那是少走好多彎路,少碰多少壁啊。自己就是跌跌撞撞的過來的。
文簡被大哥文筵拉走了,於是她便一邊抄寫族規,一邊反思着。只是,很快,這份寧靜卻被人打斷了。
先找上門來的是程氏,竟然又提的是黃金糯米糕,一點新意也無。她磨磨蹭蹭着,不開口,文箐同她打了一下招呼,問及是不是門房那邊有陳媽或者李誠他們的消息,程氏說沒有。文箐見她開口十分爲難的樣子,實在想不出有何事讓她能找上自己來,先時承她的情,得陳媽消息,而程氏沒被遣出去,多少減輕了文箐對她的負疚感。
可是,程氏接着說的話,卻是讓她原來有過的負疚感一掃而光,反倒是不得不認爲大舅姆所說的話真正沒錯。
程氏搓着手,沒話找話地道:“咦,六少爺哪去了?這糯粑要是放久了,涼了,就硬了,吃不得。”
文箐同她解釋了一句:“哦,這個啊,我弟今年也快要換牙了,甜食吃多了日後牙口可不好。日後,但凡他再找你討要,你可別輕易予了他。”
“日後?”程氏藉此話,突地跪下來,哭道:“四小姐,你得救我啊……”
文箐被她突出其來的搞這麼一下,很是莫名其妙,她便慢慢走過去,道:“程娘子,你這是做甚麼?有話好好說,甚麼救不救的,這話可莫要胡來。”
程氏卻只拉着她哀泣:“四小姐,過不了幾日,我便是有心如今我只能求您了啊。賞我一口飯吃,可憐我一家老小,就靠着我這點工錢……”
文箐被她拽到左手,還沒好利落呢,這一拽,有些疼,忙道:“你起來先。你莫狠力拽我……唉喲……”程氏聽得她痛呼,方纔放手。
文箐退後幾步,坐下來,摸着左手肘處,皺着眉道:“有話好好說,你這般……”
程氏這才曉得自己動作過大,差點兒又拉傷四小姐,便擔心她生氣,接下來要說的話一時便卡在嗓子眼裡。只問道:“四小姐,是不是小的又傷着你了?”
文箐聽着“小的”二字十分礙眼,便道:“甚麼小的大的,我且問你,你今次來,所爲到底何事?”
程氏一聽這話,四小姐就是比三奶奶好說話,這要在三奶奶那裡,早就讓餘氏給自己掌嘴了。她偷看一下眼四小姐,發現真的沒有生氣,於是便委屈地拖着鼻音道:“四小姐,我便是有心想服侍你,可是……上次因爲給四小姐這裡報訊,三奶奶便要遣了我……如今,我,我,就是想問問,若是分家後,四小姐這邊可需要廚娘?”
說起來,程氏認爲自己被遣,其實就是因爲自己幫了四小姐的忙,要不然不會落到這般境地,故而她心裡有些窩火,既後悔自己當時只爲同郭氏賭一口氣,哪裡想到事現,三奶奶便有了遣自己的藉口。
她說完,文箐卻聽得心裡格登一下。真分了家,陳媽與阿靜到自己身邊了,是不是要單請廚娘,這個還得看情況合計呢。這是小事,她根本來不及想這些。只是,文箐一聽她提前因,再說後果,終於明白她所爲何來——問責罷了。她理直氣壯地來讓自己“負責”了,便給了文箐一種被人要挾的感覺,這讓她想到一個人來——周顧於是,有些反感。
文箐只當充不聞她後面提的問題,只故作驚訝地道:“分家?要分家嗎?甚麼時候的事?我是半點兒不知曉呢。”
程氏信以爲真,趁勢再走前幾步,靠近了,道:“四小姐,這事兒鐵定是真的,我何時騙過四小姐……我這心,便是爲四小姐,爲六少爺,那是甚麼肝的徒弟來着……”
好好的一個“肝腦塗地”,被她硬說成肝的徒弟,文箐哭笑不得。見她一再表忠心,卻是半點兒不信。如今,自己是程氏的一根救命稻草,自然是甚麼好聽便說甚麼了。
私利,人心,如此而已。
“你莫要亂說,這要真是分家了,我焉能不曉得。是不是你聽混了?”文箐繼續唱戲到底。
程氏一見自己竟然說不服四小姐,便忙舉出證人來:“真的。這事兒要是沒有準,我哪會在四小姐面前說來。韋娘子可是親口同鮑氏說起,三奶奶意欲讓她來廚房做事,頂我的差,我只能捲了鋪蓋走人……四小姐,您瞧,我做事踏踏實實,這老夫人的大壽我纔剛掌了大勺,怎的就突然……我這是命苦啊……”程氏不知“鳥盡弓藏,兔死走狗烹”的原話,否則她一定在這時對四小姐用上這句。此時便又哀嘆起自己的命來。
“你這也只是聽說,興許就是傳言呢。那韋娘子不是上面還有韋大管家嗎?加之她又例來是照顧文篋,三嬸怎麼會捨得讓她到廚房去?我瞧,你不是會被人利用了吧?”文箐試探性地問道。
“利用?四小姐你說的這些,我還真沒細想。難道……”程氏她哪裡想到韋氏是餘氏鬥敗的對手,才淪落到當廚娘子這個粗差使。她經四小這麼一說,想想,莫非這是三奶奶在試探人心?一時背後出了冷汗。可是再一想,韋氏當時找鮑氏出主意的時候,確實是甚爲着急的樣子,實在不象是作僞,只是不知韋氏又是哪裡得罪了三奶奶了,偏生問不得。她方要再說說話,卻見着醜女從隔間走了出來。
文箐柔聲問了句嘉禾:“這次,磨好了?”
嘉禾點了一下頭道:“嗯,方纔按四小姐說的法子磨了一次,也不知到底好不好呢。”
文箐對醜女鼓勵了一句,道:“有心,便是能學着做好。一次不成,多來幾次便是了。”
程氏在一旁,見着醜女只咧着嘴,傻樂。而四小姐同醜女說話,態度格外親和,比三奶奶用鼻孔對着一衆人說話,那完全沒法比。越發羨慕起醜女來,不知她何德何能,竟被四小姐看重。自己比起醜女來,不僅有一把力氣,還會做菜,長得又不醜,比她強了不知哪裡去了。
人比人,氣死人。
程氏這時,認爲自己若是在四小姐面前,定是做得比醜女要好得多。偏偏現在四小姐倒是用了她。可是一想到三奶奶要遣了自己,便還是想着要只能求四小姐幫自己才行。三奶奶自己奈何不了,可是醜女初來乍到,還不好對付嗎?於是,頃刻間,在她眼裡,醜女是越發沒法看了。
人起了心思,有了算計,就容易“走火入魔”。這是文箐後來結總的經驗。當下,她可是沒半點兒想到這些。
她見文箐好似半點兒不着急分家的事了,着急地提醒道:“四小姐,分家可是大事啊,雖不是今天,可也是早晚的事啊,四小姐,您……”
文箐已明白她的打算了,說來說去,就是想讓自己承諾她,到時鐵定僱了她。可是經了去年二十九那日的責罰,再有姜氏的教導,她現下已曉得同情心是半點兒不能隨意施捨的。三嬸既要遣程氏,不過是想着她的忠心不可靠,竟然在她當家之下卻有下人暗裡給侄女通報消息,在當家人來看,這一點自是無法容忍。而就人事管理來看,文箐也明白,換位思考,自己若是三嬸,亦是容不得有這樣暗裡不忠。再說,三嬸並不知陳氏夫婦爲冤枉的,她不過是執行長房伯冢母的令,並指派給下人罷了。
若是程氏通報消息,真是良心使然,而非同郭氏賭氣的話,那麼說來她有善心。可是,換大舅姆姜氏的思維來看,善心與忠心卻背離了。文箐心裡嘆口氣,嘴上卻安撫道:“這個,程娘子,你且容我想想,可有法子……”
她皺着眉,思來想去,若程氏被三嬸攆了出去,自己再僱她,不是等於明面上同三嬸對着幹嗎?雖說分了家,可還在同一個大門進出呢。這打了三嬸臉面的事,到時這一大家子人全都曉得了,勢必然又會讓自己成爲衆矢之的。爲程氏,再次得罪三嬸,被人指責,她可不怨。程氏不是阿靜,也不存在着生死存亡的問題。
她想着如何回覆程氏,既能讓她說不出話來,又能比較好接受。可沒等她想好,便聽到門口又傳來了敲門聲,外對隱約是韋氏在問:“四小姐?”
程氏沒想明白韋氏爲何來四小姐這裡?難不成是來逮自己一個現形的?她立時慌了起來,也顧不得別的了,別左右尋思着找個地方躲起來。“四小姐,我且避一避。”
文箐從來沒有如此感謝敲門聲,否則還真有可能自己現下的回覆便是讓程氏有了失望。她再說通報消息的事,帶着希望過來的,這明擺着希望越大,失望亦大,然後最後肯定是抱怨自己。現下,她可是半點兒不敢得罪這些人,免得再造出甚麼不利於自己的謠言來。她心裡緩了一口氣,道:“你若在我這裡藏着,韋氏要是來說事,時間長一些,只怕廚房的人都要找你了。”
文箐這一提醒,果然程氏亦緊張了,自己是偷着跑過來的,這大半天的,不回去,哪成?
文箐見她被說動,便道:“莫慌,且到裡屋,從後院轉到隔壁去,再出得門便是了。”着了嘉禾領了她出去,自己則去開門。
韋氏亦捧了個小點心盒匣子,滿臉堆着笑,道:“四小姐,在呢?”
文箐心想,我不在,還能哪去。“韋娘子,你也曉得,我禁足呢。”
韋氏訕笑,道自己不會說話,便作勢要抽嘴。她進屋裡來,上下打量了一下,發現同小姐歸家那日,無任何變化。
文箐亦假笑道:“韋娘子,可是三嬸那處有事要找我?”
韋氏再次捧着食匣子,道:“啊,這個,只因我男人在莊裡找到些不同於家裡的點心,我尋思着,過節麼,沒孝敬過四小姐與六少爺的,這不就來看看四小姐,腳傷可好了?”
她嘴可真忙,一件事說了,馬上又關心起下一件來,倒好象比文箐自己還要看重一般。文箐還以爲是三嬸要發她過來。她同韋氏可沒甚麼來往,起着陳媽信中所說,這韋氏有幾分好利好攪是非的德性,幫而也不喜與之多打交道。只是,沒想到,她竟然平白無故地給自己送點心,看來應驗了一句話:“無事不登門”。“韋娘子有心了。只是這過年,吃得腸滿肚肥的,如今真正是吃不動了。”
韋氏見她推拒,一掃到桌上,才發現有個食盒在呢。於是有些灰心,投四小姐所好,怎麼這麼難呢?半點不象五小姐那般容易。
韋氏卻又是一番說辭,非得讓文箐收下,文箐也就沒再多費口舌,讓返回來的嘉禾幫着收下了。
文箐不懂韋氏又因何來找自己,她要真如程氏所說,被三嬸打發到廚房,這可與自己無半點關係。韋家一家子都是二太姨娘所器重的,自己也沒必要太討好,故而,自然是半冷半熱地對待她。
韋氏寒暄過後,又是吹捧起四小姐,贊四小姐聰敏,有見識,總之力所能及將她聽來的好話都堆到文箐身上,甚至於有她自變是好的詞,實際是貶義的亦用了出來。文箐心裡着惱,卻發作不得。要斷她的喋喋不休,道:“韋娘子,你莫把我誇到天上有地上無的境地,我若真如此,也不會到要挨家法了。”
一時,韋娘子便接不上話來。她既不能說是四小姐錯了,更不能說是四小姐沒錯,否則那就是三奶奶的錯了。
只她是個沒腦子的,想的事也是沒條理的,只任着性子胡爲,否則當日她也不會給文簹出餿主意,竟然讓五小姐去請魏氏過來。這也是她再次激怒了李氏,結果便是將例來她所犯的事,經由余氏新老舊帳一起算,沒遣了她不過是看在韋老管家份上。只是這人沒有自知之名,她認爲自己全是爲了三奶奶着想,怎麼卻被三奶奶所嫌棄,一切皆是餘氏搗的鬼。自己若真是去了廚房,傳到莊上去,日後還有何臉面見那些佃戶?
這種人,當初在李氏面前賣文箐的家底,打聽箱籠如何如何,說三道四,如今卻是完全舊非,恬着臉,在文箐面前討好賣乖起來。幸虧文箐不知這中間的底細,否則真不會與她多廢話了,實在是不齒。
文箐終究不想給她難堪,便問了問莊上的事。韋氏此時,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說得家裡有多少地,有幾個莊頭,一年能有多少米糧……這些個,她倒是清楚得很,真是一本活帳本。每次提到這些,便沾沾自喜,滔滔不絕。
文箐聽她說完,只感嘆三嬸把這人放錯地方了,這人,還是應該放在莊裡纔好。“韋娘子,真正是好記性,實是一活帳本啊。”
韋氏洋洋自得,臉上自誇之色掩不住,或許是不想掩飾,笑道:“那是,我在地裡也做得這些年,這莊上哪件事不是我瞭如……那個指頭的。”
這人,誇別人敢下嘴,誇自己亦是捨得用詞。
文箐聽得她說錯許多個詞,程氏好歹只錯了一個心肝的徒弟,可是韋氏或許同其他下人一樣,學着主人說話,嘴上多來點詞,便長面子,於是一會兒錯一個。文箐這時亦忍不住,不得不糾正道:“是‘瞭如指掌’。”
韋氏一拍大腿,高聲讚道:“唉呀,還是四小姐有學問啦。正是那個瞭如指長……”可是她說得高興,拍痛了大腿,這纔想起自己竟然在四小姐這裡聊得這許久,卻是忘了正事了。於是一時臉上笑容沒了,發愁地道:“四小姐,同你說得這般多,你也曉得我是如何一個人,我,我現下倒是有件事,還想請四小姐搭助。”
文箐心裡作嘔:我曉得你是個甚麼樣人啊?可是曉得的你那些,卻是上不得檯面的。面上先是今笑不語,盯着韋氏,過得一會兒,見韋氏不敢直視自己了,便道:“唉呀,韋娘子,你這是甚麼話啊。你在三嬸那兒,還有甚麼爲難的事解決不了?你這話,我聽着,莫非是我哪裡有不妥的,讓你爲難了?幸好,幸好,這是玩笑話。”
韋氏急了,道:“四小姐,我真不是說笑的。這事兒,還真的只能請四小姐開個恩,我韋氏願作牛作馬,服侍好四小姐五少爺……”
來了,來了,才走一個,這又來一個。文箐總算是明白這人所求爲何了,卻仍是面上裝作十分不開竅地道:“不是我真笑話你,實在是你說的這話沒道理啊。有甚麼事兒是三嬸做不了主,卻只能到我這來的?我人小,又不當家,連門都出不了,哪裡能幫甚麼忙?韋娘子,你莫要哄我。”
韋氏見她仍是不信,便把自己同餘氏爭來鬥去的一些事索性扯了開來,然後中間又提了一些舊事。文箐越聽越皺眉,雖然也曉得偏聽實爲不取,韋氏搬弄是非,可是這些風,這些影兒,竟然有些與昔年周夫人與姨娘有關,就不能不重視了。於是她問道:“你說的二太姨娘的事,當年又怎麼啦?”
韋氏終於也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忙剎住了話題,爲難地道:“算了,這些都是陳年舊事了。四小姐,今日這事便只有你知我知天地知地,可萬莫要同人說是我說出來的。”
文箐點了個頭。韋氏以爲自己同文箐講得好些私密的事,應該已經表明自己的忠心了,於是本着禮尚往來的慣例,四小姐也該表個態了,給自己一個承諾啊。可偏偏文箐裝瞎子。
逼得韋氏不得不把話撂明瞭,道:“奴婢就尋思着,四小姐只需在分家之際,到時在三奶奶面前說一聲,把我討要過來……”
文箐現下終於曉得韋氏之所以不討三嬸喜歡的原因了,就是這張嘴,說是求情,哪裡是彎腰說話的態度。她可是半點兒不想選了這個麻煩在自己身邊。“韋娘子,可是你不認爲,三嬸還是捨不得麼?就算她來日讓你到廚房,那或許便是作個廚房管事呢,總比你眼下在三嬸房裡卻要屈居於餘娘子之下的境地要好得多。”
韋氏可不認爲是這樣,到時廚房就兩個廚娘,誰能管誰啊?她管鮑氏?她搖頭如撥浪鼓。
文箐不等她張嘴,又道:“三嬸讓你去廚房,明顯就是不放你。我卻向她張嘴討要你,終究這事落在不知情的人耳裡,背後有人說我不思好歹,同嬸子搶人,我倒是不怕。只是單單就你而言,這宅里人多眼雜,你來我屋裡,也保不齊沒人瞧見,到得三嬸耳裡,只怕又要說你棄主不顧……”
韋氏**箐這一說,擡頭一看窗外,竟然日頭都沒了,顯然早過了一個時辰。她原以爲兩刻來鍾就說完的事,沒想到竟閒了這久。文篋少爺早就該醒來了吧?
一想到這,她立時緊張起來。餘氏不見她,定然又要到三奶奶面前說話,會着人來找自己,這若是尋到這裡來,還真是……
她可是從來沒想到過要得罪三奶奶的,當下也不再顧及別的,立時就道要回去照顧文篋少爺。
嘉禾沒想到,這分家還沒開始呢,四小姐這裡倒成了香餑餑,人人都搶着要來。她同四小姐相處不過十天,卻已經感覺這是最好的主子了。可惜,四小姐腳傷一好,她便又要到外頭討生活了。而不管韋氏還是郭氏、程氏,她們終究有家,只有她……
她有些茫然。
文箐屋裡熱鬧非凡,同樣,李氏今天亦在不停地周旋,只是計劃雖好,卻是碰壁,再次捱了太姨娘的訓,悶頭回屋,發脾氣,逮人便訓罵。只是沒想到,才罵得幾句雨涵,卻聽得文篋在哭,韋氏不知去向,偏餘氏被自己派出去忙別的事了,只覺餘氏不在自己身邊,果真連個商量的人也沒有,只自己抱了文篋,又派了雨涵到處找韋氏。此刻是真下了心思:定不讓韋氏照顧文篋了。
要知,韋氏爲何被劉太姨娘訓,敬請看後一章。
187鄧氏如此孃家
李氏經由余氏提醒,既然想讓鄧氏提出來,就有必要去鄧氏那邊一趟。
鄧氏正爲一些心事而煩躁不安。此時正要送別前來賀壽的內弟妹張氏。鄧氏有一弟,如今也有二十三了,三年前及冠後娶了親,如今生了一個女兒也得兩歲多。張氏自認爲女兒小丹長得可愛,抱了過來討大姑的歡喜。
周鄧氏其弟,名喚鄧知弦,此名若是換一字爲“閒”,到真正是名副其實,如今實乃一觀花好事之徒,成日裡遊手好閒,半點不事經營,走東家訪西家,呼朋喚友,偏生家裡並不輕鬆。
鄧家原來同李氏孃家一般,皆是書香人家,只是都敗落了。偏鄧家這幾年來敗得十足的厲害,不過是重男輕女極其厲害,但凡鄧知弦要些甚麼,無不應允,鄧氏在孃家時半點地位也無的一個女子,幸而是嫁給了好脾氣的周同。鄧氏嫁來周家時,家裡還差不離好歹能充充面子,在嫁妝花樣上能騙騙外人,實裡那能過眼的都是周家事前準備的,走走過場。鄧知弦見姐姐嫁周家了,自然在外頭混起事來更是狂放,一到沒錢的關頭,就來串串門,關心一下姐姐。爲此,李氏沒少在背後笑話,周家的半個大門都爲鄧知弦開的了。
周同初始不識其本性,因其是內弟之故,一見鄧家真是每況愈下,有心相幫,索性就道:“內弟不若同我一道讀書,也好相互探討。”這個提議立馬得了鄧家人所有的歡喜,鄧知弦早就曉得大姐夫是個書也讀得,可那些風流雅士之舉止亦是不缺,見大姐夫這般開口了,打蛇隨棍上。只是與周同一起時,也只做做樣子讀點兒書,可實際上是書讀他,故而每考不過。周同在替他打點一切之後,仍然盡着做姐夫的責,以爲其鬱悶,爲打發心情,體帖地關照於他,每逢休沐時常帶着他一起與人聚會。只是沒想到,有些人,學壞是一轉眼,一沒注意到,鄧知弦卻是玩得一發不可收拾。隨着玩得大發了,家裡越發敗得不成,於是他不能同人玩雅的,漸而有些“義舉”,道是擇友本不該論貧富貴賤,竟與三教九流混到了一起,吃喝嫖賭,尤其是最後一項,沉迷其中。
鄧氏指責這是周同帶壞了弟弟。周同啞口無言,每每見內弟好似羞愧地出現在自己面前,礙於情面,加上些負疚,開頭兩年沒少從自己的消遣裡拿出錢來貼補內弟。只是時日一長,也不好開口找姨娘多要了,漸意識到內弟就是個大窟窿。也勸過幾次,可哪想到,沒勸了,反被內弟指出來,說自己就是跟姐夫學的。偏偏鄧家大人一方面指責兒子時,一方面卻又心疼這寶貝兒子,只怪罪是女婿不好。周同從而一見他便退避三尺,偏自己認識的,內弟全都曉得,但凡有聚會,一見內弟在場,無轍,只好尋藉口躲避。
此時,張氏討好地誇完大姐家的文筠與文籌,又在訴苦自家生活艱難,當然,她說的可不是自己與鄧知弦,說的是鄧父鄧母。“唉呀,大姐,你是不是曉得,大年初二那日,父親與母親大人可是盼了好久,生怕弟妹是不是冬日裡着了寒。這不,親家大伯母壽誕,母親便打發我過來。母親聽外頭有傳言,道是甚麼大姐是在過富貴日子,偏生置孃家於不顧……只讓我,定要同您說了,莫往心裡去,大姐自是顧家的,偏那起子人胡亂嚼舌根……”
大年初二,按說是女婿去給岳丈家拜年的日子,尤其是住得近的。周同在這點上做得極到位。
這些話,不論是虛還是實,只說得鄧氏心裡酸酸楚楚的,她終歸如今只是周家的人,不再算是鄧家人了,且在周家又沒當家作不得主,便是有心也無力。如今弟妹與母親撂下這番話來,不幫不行了。抹着淚道:“我已是嫁了人的人,難爲母親大人掛念,只是四郎去冬過年前,竟又摔了腿,哪裡走得了路。你且歸家,同母親大人說清便是了。且過得三月,屆時也差不多好了,我再歸家探望父母。”
她說完,想到鄧氏說的現在家裡度日艱難,雖是怨怪父母弟媳在自己背後這般議論自己,可是也終不忍父母難過。偷偷把上月的例錢一百五十貫全都給了張氏。“這錢好歹也能過得些日子,只你莫要讓我那兄弟曉得了,否則又落他手裡,哪還有母親的份。”
張氏遲疑地接過來這厚厚的一迭,放到旁邊,半點兒也不帶多瞧一眼地,然後又是一副漫不經心地語氣道:“去年大水,把家裡那幾十畝地給淹了大半,一年收成也差,我是恨不得下去親處去挖地,可是手裡有小丹牽絆,又要侍奉二老,也抽不得身來。偏大郎說,這地既耗這麼多力,咱們家又不懂,不若賣了……”
鄧氏一聽這話,緊張地道:“這哪能賣的?不是去年年初便賣了五十畝地,那還是你姐夫當年私下裡買與咱們家的,我到現在還幫着你們瞞着他呢。若是他曉得了,日後哪還會再賙濟你們?”
她說到最後一句時,急切之下已不說“咱們家”,而是“你們”了,她自己若許沒在意,張氏卻有心地記下了。隻眼前仍是要巴結大姑,不能翻臉。張氏嘆口氣,發愁地道:“這也不能賴大郎,只是不賣那地,便揭不開鍋了。如今,如今,現下那三十多畝地,只怕也保不住了……”
鄧氏聽了,差點兒軟倒在地。周同當時愛屋及烏,私下沒少花錢,據說是從姨娘手中要的最大一筆錢,當時太姨娘爲了兒子歡喜,那可是實實在在地五十畝上好的地,值得一萬多貫鈔啊一萬貫,便是自己在周家的月錢一文不花,也得積上八九年啊。而那五十畝地,合計下來就是自己在周家十來年的月錢了,自家兄弟卻是一年敗光。她光是想想,周家要是曉得此事,日後哪還會讓自己歸家?更不要說弟弟再來周家訪親了,只怕連門都進不來。
而眼下這三十畝地,便是家中最後的一點地了,要是沒了這地,可吃甚麼呢?鄧家只有屋了。“這地,賣不得弟妹,你怎麼也不勸勸弦弟,這地若是賣了,莫說父母以何爲生?便是你與小丹……”
張氏垂着淚道:“自來家中女人說話沒人聽,我便是勸又如何?你是不曉得,如今他狠起來時,連人都打。前些日子,愣是打得我下不來牀,硬是問我,你以前線他的某樣物事,我連見也沒見過,他偏誣我是偷着孃家了。我不過是辯得一兩句,他當下抓了小杌子便朝我扔將來,我只得躲開,卻惹惱他了,愣是揪了我頭髮……大家,您瞧,如今我腦門上還有個疤呢,梳頭都不敢梳上去,寧願讓人說我不理儀容,只這般家醜,我哪裡敢與人說。”
鄧氏聞言,愕然。真要將張氏打壞了,爹孃誰來照顧?“難不成他又在外面欠了不少債?”
“好似說前些日子想翻本,愣是輸了……我也沒敢多問,剛捱了打,如今他要在我面前喝酒,我都不敢湊上前去,生怕再揪了打一頓……大姐,你是好富氣,沒見過他找錢的急相……我……”張氏越說越發覺得自己苦楚。
鄧氏沒想到弟弟在自己與周同面前雖然是厚着臉皮恬着笑,看着他那般笑,自己是酸楚得有幾分難受,又有幾分惱恨。自己罵過他,訓過他,他也說好,定然改了。誰想兩年前沾了賭癮,一時好一時壞的,給了他錢,還了債,安生一段時日,可是沒多久,又犯了。
“前年我們家老太爺過世,他來過說是在外面有一筆債,我當時私下裡拿月錢替他還清了。這中間去年十一月他又來了,人人都道他是給我家二哥送葬的,偏他是聞訊,竟是偷偷地把二哥家的遺物撬了箱子……這事兒,也只有丁氏曉得,我同人都沒說,如今,你瞧着,文箐歸家了,到時……”鄧氏一想到這個問題,若是被文箐那個伶牙利齒的知曉了內情,自己日後還有何顏面在她面前稱“嬸子”。再有,周同若是曉得了,那……她越想越惶恐,只覺從今日始,是再不能讓弟弟上門來的了。
“我曉得,是大姐幫了他不少。幸而有大姐照顧,若不然,咱們家早就連個安身之地也無了。我孃家亦是不認我這個女兒了,再說本是貧寒,沒個指望的,如今,也只得靠大姐了……大姐若是不幫,我與丹兒餓死街頭不算,只父母兩位大人卻是可憐得緊……”張氏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如此,倒是把個鄧氏逼得無地自容,好似自己對父親大不孝,罪大惡極。
鄧氏思來想去,孃家只得弟弟與自己兩姐弟,再無兄弟姐們,自己不幫,還能有誰相幫?
她站起身來,問了一句:到底欠了多少?
張氏說了一個數字。鄧氏聽了,再次軟倒在椅上。“怎麼欠得這般多了?年前十一月才還過,還不到兩月呢”
可是,她真正是沒有餘力了。幸好是守制,無需載首飾,這一年來,她私下裡讓丁氏與大郭氏將自己的一些物事賣了出去,籌了錢替鄧知弦還了債,如今再逼着去給鄧家還債,她眼前實是不寬綽。可見死不救,又萬萬不能。
鄧氏又氣又恨,手一甩,生生拍在椅上,痛得十指連心。當下叫丁氏去前頭院裡叫鄧知弦過來,自己是得好好訓斥一番。擡頭,見張氏在抹淚,只恨她怎麼就沒管束不了弟弟,實是個沒用的女人,暗裡嫌棄不已。
張氏可不管這些,來周家當着大姑哭訴,就是沒皮沒臉的事了,關起門來外人也不曉得。如今爲了生活,她在大姑面前要臉面,那就是沒法過日子了。見着大姑去裡屋了,便也輕鬆了起來,將旁邊先時的一百五十貫鈔用布纏好,收進了包袱裡。
鄧氏在裡屋打開了錢箱,取出一半來,方纔捧了錢箱出來,道:“我每個月,按例的月錢,全在這裡了。你且拿了過日子吧。只是,這箱子空了,再來,我亦是拿不出分毫來。”
張氏點頭,連着錢箱子都要往包袱裡裹,鄧氏卻攔住道:“這不成,錢你拿走,箱子你姐夫卻是熟的,你們一來,家裡便少了樣物事。你姐夫可不是傻的……”說着,又從屜子裡給張氏取了兩塊布,讓她分着纏好了。
張氏笑吟吟地道:“還是大姐想得周到。”依言,抱了寶鈔出來,用布細細地包成兩份,也沒同那一百五十貫鈔纏一起,於是,包袱裡便有了三份錢。
鄧氏聽得她說的“周到”二字,只覺得自己被人扇了兩耳光。她也難過,爲了孃家,可是真費盡心力了。她沒有二嫂沈氏那麼大能耐,能一下將兩個鋪子眼也不眨地給孃家。
張氏得了錢,心裡安穩了,不再悲悲慼慼的了,面上有了笑容,開始真心地關切起大姑來。十分熱心地問道:“既是那親家二哥家的孩子回來了,那上回家沒分成,眼下是定要分了吧?”
鄧氏一見她兩眼放光的樣子,哪裡敢說實情,忙道:“他們姐弟歸家是歸家,可是年幼,我們作爲長輩,哪個敢說分家?這一分家,便是留了閒話,誰也不想背這個名聲,三嫂更是不樂意。再說,現下也無事,甚好。”
張氏卻不以爲然,心想大姑在自己面前還裝樣子,誰個不曉得這裡頭的底細。便真心地勸道:“大姐,這事兒,我瞧着分家了,也還可以照顧。又不是舍他們不顧,趕了他們出門,關起門來自過日子,外人誰個曉得?又哪裡會有閒話?”
鄧氏一聽,弟妹竟然開始指手劃腳來張羅自己的事,不樂意了:你自己一灘濫事,還好意思來張羅我的事?嫌她多事,於是冷着臉道:“弟妹,樹要皮人要臉,周家不僅僅是我們一房,這族裡上下多少雙眼睛盯着,怎麼就沒人曉得了?”
張氏被她給了個冷臉,也收斂了,只賠笑道:“是,是,大姐莫怪,我這是粗人一個,不曉得這大家子的事,多嘴了,多嘴了……”
她抽完自己的臉,卻又不死心地道:“我只是尋思着,大姐如今這日子過得也委實艱難,明明有家業,卻要伸手向人討要月例。在外人眼裡看起來的富貴,不落到自己手裡的那一天,我瞧也是虛的。還是早分了家,自己能作主的好。大姐,您說呢?”
這話是廢話鄧氏焉有不知之理。不過看弟妹似乎真是一片關切,也只得領了她的情,然後張氏又說得一車好話,把個鄧氏說得也有臉面了。方要再叮囑張氏幾句,卻是李氏登門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