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勇氣

【氣勢】

仇鸞的這一生可以用一個詞來形容——無奈。

這位兄臺是世襲的候爵,這個爵位得來實屬不易,他的先輩仇鉞先生東奔西跑,南征北伐,平定安化王之亂後,又跑到京郊去打劉六、劉七(農民起義),最後還被分配去邊界站崗喝風,才混到了這張長期飯票。

仇鸞接替了爵位,本也想好好幹,可是無奈啊,他實在不是那塊料。守甘肅,玩忽職守坐了牢,守大同,要靠談判,守北京,還是談判。

這已不是單純的態度問題,而是能力問題,仇先生用事實證明,他本來就是個窩囊到底的廢物。

當然,其實偶爾仇鸞也想雄起一次,他也曾經做過嘗試,比如嘉靖三十一年(1552),他帶領大軍出塞,在經過一個叫貓兒莊的地方時,遇上了敵人。仇鸞從容不迫地參加戰鬥,在他的英明指揮下,最終此戰以明軍陣亡二百餘人,傷二百二十人的戰績告終。

事後,仇鸞自豪地上報朝廷請功,因爲他認爲自己的戰功還算顯赫——斬殺敵人五個。

人賤到這個地步,可算是天下無敵了。

可這位賤兄運氣竟然還不錯,“庚戍之變”後,最該被追究責任的他竟然逃了過去,還被封爲大將軍,皇帝也十分信任他。

風光無限的仇鸞越發驕橫,連嚴嵩也不放在眼裡,見到他竟敢呼來喝去,悔青了腸子的嚴嵩萬沒料到,這頭白眼狼竟反咬一口,但此人正當紅,無論如何也惹不起,只得忍氣吞聲。

政壇就如同股市一般,暴漲必然暴跌,仇鸞耍威風的時候,高拱正在東宮當教書先生,張居正還在新單位打掃衛生,其餘四位絕頂高手都在一旁裝孫子,而以仇先生這樣的白癡資質,竟然如此囂張,是因爲他根本不懂官場的第一原則——穩。

不穩就必然倒黴,仇鸞兄的厄運很快就到了。

他雖然已經位極人臣,卻不能光榮退休,畢竟是武將,受到表揚之後還得回去賣命。可是仇兄實在太不堅挺,總是在邊界上被俺答追着跑,爲一勞永逸,他創造性地提出了馬市的建議。

這一建議的提出充分證明,仇鸞先生沒有鷹的眼睛、豹的速度,卻有着豬的腦子。

所謂馬市,就是明朝給俺答貨物,俺答給明朝馬,看上去很公平,實際上是一種勒索,因爲仇鸞沒有實力,俺答隨便給幾匹爛馬,就敢獅子大開口,不給就打你,而仇先生被人打落門牙,也只能往肚裡吞。

更讓他始料不及的是,俺答兄沒有受過文化教育,也不懂得誠信兩字怎麼寫,雖然簽了合同,卻從不執行,拿了大明的東西,該搶的還去搶,星期天也不休息。

邊界越來越亂,財物越丟越多,局勢已經無法控制了,仇鸞頭暈腦脹,得了重病。不過這位仁兄病中神智依然清醒,兵部侍郎蔣應奎奉命暫時執掌大將軍印,病得半死不活的他竟然還拖着不給。

賴賬是暫時的,不久之後,他會連自己的命一起交出去。

很快他就收到了皇帝的諭令,全文意思簡明扼要——沒收兵權,回京候審!

而更讓他想不到的是,根據內線通報,向皇帝告狀的人竟然是和他一同升官,且關係密切的徐階。

仇鸞連氣帶病,就此一命嗚乎,跑到地府去跟閻王大人談判了。

仇大將軍其實並不知道,在徐階的眼中,自己只是一塊大肥肉。

徐尚書對人一貫和氣,而且越是深仇大恨,越是和藹可親。而仇鸞受到的禮遇程度,僅次於嚴嵩大人。

徐階之所以想除掉仇鸞,原因是這個傢伙太可恨,明明啥也不會,卻冒功請賞禍害國家,而且他也是當年害死夏言的幫兇之一,自然不在話下。

而更重要的是,打倒仇鸞可以獲取更多的資本,不但能贏得皇帝的信任,還能增加威信,拉攏百官,壯大自己的政治勢力。

於是打定主意的徐階看準了時機,一口氣把甘肅失職、大同談判、北京密謀全都兜了出來,算了總帳。

嘉靖憤怒至極,馬上下令仇鸞回京交待問題,並收繳其兵權。

緊盯着仇鸞的,還有嚴嵩,當他得知仇鸞已經失勢時,立刻找來了陸炳,準備把仇鸞一舉解決。

陸炳不愧爲第一錦衣衛,辦事效率極高,在錦衣衛特務的努力挖掘下,仇鸞先生從小到大幹過的壞事全都被挖了出來,什麼通敵賣國、貪污受賄、調戲婦女等等無所不包。

勝券在握的嚴嵩覲見了嘉靖,一五一十地將以上罪狀詳細告知,嘉靖氣急敗壞,當即下達命令:

將仇鸞的屍首(此時已病死)挖出來,砍掉腦袋,巡視九邊!

看着滿臉殺氣的皇帝,嚴嵩決定趁熱打鐵,借刀解決自己的心頭之患:

“據臣所知,徐階與仇鸞平日關係緊密,陛下不可不察。”

可嚴嵩萬萬沒有想到,聽到這句話的皇帝突然消弭了憤怒,展露出一副陰晴不定的表情。

他拿出了那封密疏,笑着交給了嚴嵩:

“你看看吧。”

嚴嵩打開了文書,看到了那個醒目的落款——徐階。

文淵閣大學士、內閣首輔、少師嚴嵩終於害怕了,他打了個寒戰,哆哆嗦嗦地交回了奏疏,在嘉靖嘲諷的笑容中離去。

他已經明白了,那個沉默的人,那個不起眼的吏部侍郎,那個對他畢恭畢敬的人,並不是一個政治暴發戶,更不是投機者。

他是一個有企圖的權力野心家,是一個不亞於自己的權謀高手。

他所謀奪的,並不只是一個尚書或是內閣學士的官位,而是自己的位置——內閣首輔。

必須徹底地消滅他,在他取代自己之前。

事後證明,嚴嵩正確地判斷了徐階的能力,卻錯估了他的目的,這位徐兄弟想要的絕不只是他的官位。

嚴嵩回到家裡,將自己的意圖告訴了奇才嚴世蕃,可是出乎他意料,這位獨眼兒子竟然告訴他,不要和徐階公開對抗了。

“爲什麼?”

“他已成氣候,動不得了。”

嚴世蕃確實不負才名,這個論斷十分準確,此時的徐階已今非昔比,他現在的頭銜全稱是:禮部尚書、東閣大學士、太子太傅(從一品)、內閣次輔徐階。

天子之下的第二號人物,鬥敗仇鸞的英雄,皇帝的貼身親信(近期),不怕死的大可以去試試。

很難對付,但並非不能對付,嚴世蕃客觀分析形勢後,想出了一條對策——壓制。

畢竟嚴嵩仍是首輔,不但有皇帝的信任,還有爲數衆多的同黨和特務,只要死死盯住徐階,束縛住他的行動,無須大動干戈,等到風頭一過,這位政治新貴將就將被徹底扼殺。

這條策略充分地表現了嚴世蕃先生的鬥爭水平,事實證明,這個軟刀子殺人的計謀十分有效,扶搖直上的徐階沒有對手,也沒有人和他公開作對,但在暗地裡,卻有無數雙眼睛監視着他的一舉一動。

更讓他鬱悶的是,在處理朝廷公務時,無論他提出什麼意見方案,總是被無理駁回,而面對這一切,他毫無辦法。

因爲在明代的內閣中,首輔和次輔雖然都是內閣成員,但說話算數的只有首輔,如果攤上個難伺候的首輔,其餘的內閣成員就只有端茶倒水的份了,不服還不行,官大一級壓死你。

就這麼來來往往,徐階被壓得喘不過氣,嚴嵩也無法趕盡殺絕,政局再次進入了僵持狀態。

【旁觀者】

當徐階竭盡全力與嚴嵩生死相搏的時候,其餘五位絕頂高手卻有着不同的表現。

徐階的最大敵人是嚴世蕃,要知道,嘉靖三十一年(1552) 時,嚴老先生已經七十多歲了,雖然精神還行,沒有老年癡呆的跡象,但論鬥智水平,是無法與徐階相比的,而他那精妙的策劃和毒辣的手段,全部出自於嚴世蕃,如果沒有這個獨眼兒子,估計他早就完蛋了。

最悠閒的人是楊博,他已經暫時脫離政壇,調任兵部左侍郎,專職幹起了軍事,不過這位仁兄平生有一個最討厭的人——仇鸞,爲此,他曾收集材料,上書彈劾仇先生三十條罪狀(比陸炳還多),恨屋及烏,對於嚴嵩一夥,他從來就沒有什麼好感。

雖然在個人感情上,他偏向徐階,但也僅此而已,楊博先生是官場老油條,知道自己實力不足,也不想和嚴嵩公開作對。不過無論如何,他還是支持徐階的(僅限於精神層面)。

最憤怒的人,是張居正,庶吉士畢業後,他就被分配到翰林院當上了編修,在親眼目睹了朝政懈怠、俺答燒殺的一幕幕慘象後,這位二十多歲的翰林官已然成爲了一名標準意義上的憤青。

作爲徐階的學生,他曾多次寫信給自己的老師,希望他挺身而出,對抗剷除禍國殃民的嚴黨,卻從未得到明確的答覆。他不瞭解徐階,也不瞭解自己:此時的他,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小人物的憤怒是毫無用處的。

相對於張居正而言,高拱就要聰明得多了,剛滿四十歲的他雖然外表沉默寡言,卻工於心計,城府極深,他十分清楚鬥爭形勢和政局走向,在這六個人中,只有他纔是真正的中間派。

他既不投靠佔優勢的嚴嵩,也不理會隱忍的徐階,外面風高浪涌,他卻紋絲不動,因爲他早已在錯綜複雜的局勢中,找到了最終致勝的法寶。

嘉靖三十一年(1552),飽讀詩書的高拱離開翰林院,成爲了裕王的講官,他十分努力工作,用心教導裕王,日夜不離,深得裕王信任。

無利不起早,高拱如此盡心盡力,其實原因十分簡單,三年前(嘉靖二十八年),嘉靖的太子去世了,剩下的只有兩個兒子——裕王和景王。

兩人都生於嘉靖十六年(1537),而裕王比景王早出生一個月。

出乎很多人的意料,這六人之中,最爲苦惱的人其實是陸炳。

在許多人眼裡,陸炳是嚴嵩的爪牙,聽從嚴黨的指揮,實際情況絕非如此。

事實上,陸炳的勢力遠遠超出一般人的想象,此人不但心思縝密,精明強幹,還善於在朝中結交朋友,人脈甚廣。

更爲重要的是,這位手握錦衣衛的特務頭目,還擔當着一個極爲機密的任務。

要知道,嘉靖先生二十多年都呆在小黑屋裡煉丹,也不上朝,可大到朝廷政局、小到大臣娶小老婆、逛妓院,他都瞭如指掌,其關鍵就在於陸炳。

在這位兄弟的統領下,錦衣衛晝伏夜出,四處打探小道消息,朝中重臣的府邸,都有他安插的錦衣衛臥底,連嚴嵩、徐階等人也不例外。

所以每次嚴嵩來求他幫忙的時候,總是十分客氣,時不時還得給他送禮,唯恐得罪了這位大特務,哪天心血來潮,在他的院子裡塞幾件龍袍兵器,那麻煩就大了。

深得皇帝的信任,掌握大臣的**,然而強勢的陸炳,卻並不是一個作惡多端的人。

身爲名門之後,陸炳自幼就接受了嚴格的教育,忠奸善惡,是非分明。而在進入官場後不久,他便依照最原始的準則作出了判斷:嚴嵩是壞人,夏言是好人。

然而現實是殘酷的,在權力和利益面前,他改變了自己的初衷,與嚴嵩合謀,最終害死了夏言。

對於這件事情,嚴嵩自然是心安理得,陸炳卻是引以爲恥,羞於提及。

嚴嵩和陸炳都是搞經濟的高手,具體手法卻大不相同,嚴嵩貧富通吃、老少咸宜,陸炳卻只向爲富不仁的大戶下手,從不爲難窮人,而且他還經常拿錢出來接濟一些正直的大臣,遇上皇帝發怒要整人,他會站出來說情保全,絕不落井下石。

應該說,陸炳大致還是一個有良心的人,可是在殘酷的政治鬥爭和現實的利益面前,良心實在不太值錢。

隨着嚴黨的不斷壯大,國家禍患的日益嚴重,陸炳的立場也在不斷搖擺着,但作爲一個既得利益者,他仍然保持着與嚴黨的合作關係,直到沈鏈事件的發生。

沈鏈,是一位錦衣衛。嘉靖十七年中進士,在地方幹了幾年縣長,幾經曲折之後加入錦衣衛,成爲了陸炳的手下。

在衆多的錦衣衛中,沈鏈算是個十分奇特的人,他爲人剛正,嫉惡如仇,明明是個特務,卻比言官還積極,經常上書議論時政。一般說來,這種性格的人很難在特務機關混下去,可更爲奇特的是,最高長官陸炳居然十分欣賞他的個性,認定他是個人才,不但不難爲他,反而處處加以維護。

當時的沈鏈任職錦衣衛經歷,只是錦衣衛中的一個基層幹部,長得也沒啥特點,丟到人堆裡就找不着了,但事實證明,陸炳的眼光沒有錯,沈鏈確實是個不同凡響的人。

在“庚戍之變”中,他第一次嶄露了頭角。

當時俺答圍城,要求入貢,而那封所謂的入貢書,跟勒索信屬於同一性質,措辭蠻橫,極端無禮。

可是當皇帝傳旨,要大臣討論入貢問題時,只有司業趙貞吉(王門弟子)挺身而出,表示反對,在內閣意見沒有下達前,其餘的老狐狸們都保持了沉默。

正是在這片沉默中,沈鏈站了出來,公開支持趙貞吉的意見。

沈鏈的出現讓衆人吃了一驚,而之前打死也不說的吏部尚書夏邦謨此刻卻突然跳出來,用譏諷的口氣問道:

“閣下現任何官?”

這意思很明白:你算是個什麼屁官,哪有你說話的份!

沈鏈鎮定自若地大聲答道:

“我是從七品錦衣衛經歷沈鏈,諸位大人不言,小吏自當言之!”

浩然正氣,聲震寰宇。

正二品的尚書無顏面對從七品的經歷,羞愧地退了下去。

沈鏈用他的直言征服了在場的人,也贏得了陸炳的尊重。此後,陸炳安排沈鏈作爲他的貼身侍從,隨同進出各處。

陸炳這樣做,除了表示器重外,也是爲了保護這位直性子的下屬,免得他到外面惹事。

可是他萬沒想到,這個安排卻惹出了更大的麻煩,因爲他經常出入的地方,正是嚴嵩的家。

沈鏈秉性剛直,遇到小奸小惡都要去插一腳,眼睛容不得沙子,更何況是嚴嵩這種大奸大惡的巨型花崗岩,所以每次到大貪官嚴嵩家吃飯,他總是“不忿”,用今天的話說,就是不爽,非但不苟言笑,還跟嚴世蕃幹過幾仗。但他畢竟是陸炳的人,嚴氏父子也不敢把他怎麼樣。

然而事情最終激化了,在親眼目睹“庚戍之變”的恥辱,百姓家破人亡的慘劇後,沈鏈終於忍無可忍,一次醉酒之後,他憤然寫下了那封著名的上疏,歷數嚴嵩十大罪狀,噴射出心底的怒火:

“大學士嵩,貪婪之性疾入膏肓,愚鄙之心頑於鐵石!”

於是神仙也保不住他了。

沈鏈的結局又一次證實了嚴嵩對皇帝的巨大影響力,文書剛送上去,諭令就下來了:錦衣衛沈鏈,處以杖刑,發配居庸關外。

得知消息的陸炳焦急萬分,卻又無計可施,只能跑去給沈鏈送行。

看着這位即將發配邊疆的屬下,陸炳感嘆良久:

“你這又是何必呢?”

然而身受杖傷、已然一無所有的沈鏈卻依舊昂起了頭:

“掃除奸惡,天理!”

看着那單薄卻堅毅的背影,陸炳發出了最後的嘆息:“我不如沈鏈啊!”

在勇敢的從七品錦衣衛經歷沈鏈的面前,從一品少保、兼太子太傅、左都督陸炳,是一個軟弱的人。

六年後,在嚴世蕃的指使下,沈鏈被殺害於宣府,他的兩個兒子沈袞、沈褒也被關入監牢,並活活打死,是爲斬草除根。

對於龐大的嚴黨而言,這次事件不過是一場小小的風波,沈鏈那徒勞無益的努力什麼都沒能改變。

然而這徒勞無益的努力,卻是一個普通人無畏的證明,沈鏈這個平凡的名字就此被鐫刻於史冊之上,永不磨滅。

他並不需要改變什麼,因爲他的勇敢已經說明了一切。

勇敢的沈鏈死去了,膽怯的陸炳還活着,他仍舊看重自己的利益,不願也不敢去對抗那股可怕的勢力。但他依然被深深地觸動了,在不知不覺中,他已悄然改變自己的立場,向着另一個方向邁出了關鍵的一步。

嘉靖三十一年(1552)的政局就是這樣,大家都知道嚴嵩貪婪腐化,嚴黨爲禍國家,但大家也知道,嚴嵩奸詐狡猾,嚴黨權大勢大,反對它必定遭殃,投奔它必定發達。

而沈鏈之舉之所以能名留史冊,是因爲僅此一位,畢竟大多數人都是利益的動物,於是嚴黨的成員越來越多,勢力越來越大,而那個隱忍的徐階依舊隱忍着。

對於嚴嵩而言,嘉靖三十一年是個好年份,皇帝大人安心修道,將國事完全託付給他,百官臣服,那幾個不服氣的也收拾了,沈鏈被趕跑了,仇鸞被打倒了,而他唯一的對手徐階也被壓得毫無招架之功。

不會再有人敢與我作對了。這是嚴嵩最爲自信得意的時刻。

然而他錯了,無須等待多久,他將迎接自己從政以來最爲猛烈的攻擊,而這次攻擊,正是他覆滅之路上的第一聲喪鐘。

與之前的沈鏈如出一轍,這次攻擊的發起者也是一個小人物,不過在明代歷史上,這位小人物卻有着一個讓人望而生畏的稱號。

【明代第一硬漢】

嘉靖二十六年(1547)是一個極不平常的年份,其特別之處就在於那一年的科舉。

因爲在這次進士考試錄取的名單中,有着這樣幾個名字:張居正、李春芳、殷士瞻、王世貞。

張居正就不用說了,李春芳和殷士瞻都是後來的內閣重臣,風雲人物,而這位王世貞先生更是值得一提,此人是明代“後七子”的領軍人物,引領文壇二十餘年,無人可比,而更具傳奇色彩的是,據說他閒來無事,曾寫就一書,書名《金瓶梅》。

當然,王世貞先生只是此書的作者嫌疑人之一,但此人名聲之大,影響之遠,可謂驚世駭俗,這是年頭久了,要換在幾百年前,王先生就是超一流的明星人物。

而當新科進士們整齊列隊,帶着榮耀和笑容大步邁出大明門的時候,這四位仁兄正佔據着前列最風光的位置。

能走在隊伍的前面,是因爲他們有着足夠的資本,李春芳是那一科的狀元,張居正、殷士瞻都是前二甲頭名,庶吉士。王世貞更不在話下,他的父親王忬是都察院右都御史,二品大員。在當時人們的眼中,這是一羣註定建功立業、名留青史的人。

然而在那支隊伍的後列,還走着一個沉默寡言的人,與前面那四位相比,此人着實不值一提,他家境貧寒、沒有背景,考試成績也一般,不是庶吉士,一般說來,這號人的最終命運也就是外派縣官,或是在六部混個職位,苦熬資歷直到退休。

歷史是喜歡開玩笑的,這個被所有人忽視的人卻最終成爲了一個不折不扣的偉人,當李春芳、殷士瞻、王世貞這些昔日的風雲人物,被歷史的黃沙掩沒,被無數人遺忘的時候,幾乎所有的歷史教科書都記下了他的名字,他的光芒只有張居正堪與比擬。

楊繼盛,即使再過五百年,這個名字仍將光耀史冊。

楊繼盛,字仲芳,河北容城人,正德五年(1510)生,家裡很窮。

楊繼盛不但窮,還很苦,因爲他七歲的時候,母親就去世了,父親也沒閒着,給他找了個繼母,更不幸的是,這位繼母也不是省油的燈,缺少博愛精神,沒把他當兒子,只讓他做雜役。

在苦難的童年中,楊繼盛開始成長。

童工楊繼盛的主要工作是放牛,他沒有父母的疼愛,也沒有零花錢,犯了錯還要捱打,然而楊繼盛沒有辦法,日子只能這樣一天天地過。

突然有一天,他牽着牛回家的時候,對家裡人說了這樣一句話:

“我想讀書。”

在沒有希望工程的明代,這句話對於楊繼盛的家人而言,大致是一個笑話。

家裡沒有錢,即使有,也輪不到你。

楊繼盛的哥哥隨即給了他一個輕蔑的答覆:

“你纔多大年紀,讀什麼書?”

“我能放牛,就不能讀書嗎?”一個倔強的聲音這樣回答。

然而倔強不能解決問題,楊繼盛還是不能去上學,但在他的堅持下,父母最終准許他去私塾旁聽,但前提是必須幹好本職工作(放牛)。

於是每天放牛之後,楊繼盛都會把牛系在學堂門前,然後站在窗外,或是躲到角落裡,忍受着那些交過學費的學生鄙視的目光,認真地聽着課。

這對他而言,已經是一種奢侈的享受。

站了六年之後,楊繼盛的熱情終於感動了他的父母,於是他們把十三歲的兒子送進了私塾。在這裡楊繼盛努力學習,不負衆望,先後考中了秀才和舉人。

可是舉人楊繼盛依然是個窮人,雖然不用再交賦稅,但他不會鑽營,生活依然窘迫,爲了節省費用備考,他進入了有國家補貼的國子監。

在這裡,他遇見了那個和藹的國子監校長(祭酒)徐階。

如以往一樣,徐階認真細緻地慰問每個學生的情況,當然,也和以往一樣,他並沒有記住其中的大多數人。

楊繼盛就在被忽視的大多數人中,作爲一名國子監的普通監生,他沒有官僚的背景,也沒有庶吉士的前途,自然也沒有被徐階牢記的理由。

但徐階沒有想到,十年之後,這個貧寒而不起眼的學生,將犧牲自己的生命,爲他打開那道勝利之門。

在明代,要想升官,是要考試的,但這一關實在太難,官僚子弟吃不了苦,只好另覓他途,而要繼承父親的世襲官位,必須等到老爹死掉或是退休,是不太靠譜的。

所以國子監就成了最好的選擇,因爲監生可以直接做官,雖然名額極少,但總比沒有強。

於是在官僚子弟彙集的國子監,楊繼盛成爲了一個孤獨的異類,同學們奢侈享樂、揮霍無度,楊繼盛卻只能每日讀書,按時就寢,因爲他沒有錢,只能靠監生那點可憐的補助。

但楊繼盛從未自慚形穢,他相信自己的能力,他不需要依靠任何人。

當權貴子弟爲了那幾個可憐的名額爭得頭破血流的時候,楊繼盛卻在嘉靖二十六年(1547)的科舉中一舉中第,成爲了一名進士。

楊繼盛的運氣實在一般,他被分配到冷衙門南京吏部,當上了六品主事,之後又改任兵部員外郎。和他的同學相比,既沒有庶吉士的光輝前景,也沒有地方官的油水實惠。

然而楊繼盛沒有怨言,他只是默默地工作,努力地幹活。

他不是一個聰明人,至少比張居正還差得遠,雖然他很勤奮,但勤奮是永遠無法彌補天分的。他缺乏大局觀,不會搞同事關係,不會拉幫結派,政務能力也很一般。

他很清楚自己的能力,但他不以爲意,因爲對於出身貧寒的他而言,這一切已經足夠了。

雖然這個世界很複雜,官場很狡詐,但在楊繼盛那裡卻十分簡單,因爲他的爲官之道只有一條:報效國家、體恤百姓。

這是大多數新官員們口頭禪和必喊口號,很多人喊得比他更響亮,卻沒有記住。

楊繼盛記住了,而且他照做了。作爲一個窮人家的孩子,他很知足,很感恩,他所期望的,只是踏踏實實地爲國爲民做幾件事而已。

所以當“庚戌之變”後,仇大將軍要開“馬市”再次妥協退讓的時候,楊繼盛當即站出來,憤然上書,反對馬市。

仇鸞十分惱火,就告了楊繼盛的黑狀,將其關進詔獄,並貶官發配偏遠地區狄道。

狄道十分荒涼,少數民族聚居,本地人不愛好讀書,只喜歡鬧事,到這裡做官基本相當於勞改。

然而楊繼盛毫無畏懼,因爲他是一個簡單的人,用簡單的方式,過簡單的生活。

他吃粗茶淡飯,住簡陋的房子,教當地人識字讀書,解決紛爭,不收一文不取一物,連蠻夷之地的鄉民也被他感化,大家都稱他爲“楊父”。

居廟堂之上,處江湖之遠,皆憂其民者,方可爲官。

不久後,仇鸞密謀敗亡,嘉靖想起了楊繼盛的忠言,便詔令他復官,先升他爲知縣,一月後升南京戶部主事,三天後升刑部員外郎。

坐着直升飛機的楊繼盛還沒有到頂,很快他又回到了京城,這一次他的任職地點是兵部武選司。

兵部最窮的地方是職方司,而最富的無疑是武選司。武將升遷謫降,手中大筆一揮即可,又閒又富,肥得流油。

而毫無背景的楊繼盛之所以能夠得到這個職位,完全是因爲嚴嵩的推薦。

嚴嵩之所以保舉楊繼盛,自然不是欣賞他的正直無私,只是因爲仇鸞是他的敵人,而楊繼盛曾經反對仇鸞,在他看來,敵人的敵人就是自己的朋友。

可是嚴嵩並不知道,在楊繼盛的敵人名單上,仇鸞只排第二,第一名的位置一直是留給他老人家的。

嚴嵩認爲自己能夠利用楊繼盛與仇鸞的矛盾,能夠用官位和利益收買這個人,能夠將他收爲己用,然而他錯了,因爲他並不瞭解楊繼盛。

這是一個沒有私仇的人,他的心中只有公憤,即使整他個人,只要有益國家,他也毫無怨言,此即所謂大公無私。

大私無公的嚴嵩自然是無法理解這種品格的,他正在家裡等待着新同黨的加入,卻沒有想到,毀滅之路已然就此打開。

當嚴嵩自信十足的時候,楊繼盛卻已看清了事情的真相,朝局黑暗、民生凋敝,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正是嚴嵩,這位本應用心勤政的內閣首輔貪污受賄、結黨營私,幹過的好事可謂罄竹難書(不是寫不完,是不太好找),心中裝着他自己,唯獨沒有全世界。

於是楊繼盛決定上書彈劾這個人。

在明代,彈劾可謂是家常便飯,比如你看某人不順眼,可以上書彈劾,和某人有仇,可以上書彈劾,政治鬥爭需要,可以上書彈劾,閒來無事找點活幹,也可以上書彈劾。彈劾的理由也是千奇百怪,比如不講個人衛生、衣服沒穿對、腰帶沒繫好,長相難看也可以彈,總之是隻要想得到,就能彈得了。

而在這種環境下,明代的官員們已經養成了習慣,大凡一個官員幹到三品副部級,如果檔案裡沒有十幾份彈章,那就是件極不正常的事情。

你彈劾我,我彈劾你,幸福的日子一天天地過,幾十年混下來,一次也沒被彈劾過的,不是人,是神。

在彈劾如吃飯穿衣的時代,平凡而不起眼的楊繼盛卻因此萬古流芳,是因爲他使用了最爲特別的一種彈劾方式——死劾。

在很多情況下,彈劾是一種政治手段,是爲了達到某種目的,大家同朝爲官,混個功名也不容易,彈劾貪污,下次就少貪點,彈劾禮儀,那就注意點形象,就算是彈劾長相不佳,最多不過是去整容,你來我往,相敬如賓。

而死劾,並非是簡單的文書,它是一種態度,一種決心,彈劾的罪狀是足以置對方死地的罪名,彈劾的對象是足以決定自己生死的人,彈劾的結果是九死一生。

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以生命爲賭注,冒死上劾,是爲死劾。

死劾,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若非殺父之仇、奪妻之恨這類的糾紛,是斷然不會有人用這一招的,嚴嵩沒有殺楊繼盛的爹,更不會搶他的老婆,相反,他提拔了楊繼盛,並希望將他收入門下。

然而楊繼盛拒絕了升官發財的機會,他已經下定決心,死劾嚴嵩。

嚴嵩不是他的仇人,他卻依然不忿,爲夏言不忿、爲朝局不忿、爲死在蒙古馬刀下的萬民不忿,爲天下不忿!

以天下爲己任者,是然。

他並非不知道這樣做的下場,沈鏈的遭遇就在眼前,並非沒有人勸過他,深通王學,熟悉鬥爭之道的唐順之及時看出了苗頭,作爲楊繼盛的朋友,他曾寫信勸告:

“願益留意,不朽之業,終當在執事而爲。”

作爲王學左派的嫡傳弟子(聶豹、徐階屬右派),唐順之十分清楚當時的政治環境,所以他苦口婆心相勸,希望楊繼盛不要出頭,以避禍患。

楊繼盛看了信,卻只是笑而不答。

他的人生只剩下了一件事情。

在上書彈劾之前,楊繼盛齋戒了三天。

這是他一生中最後的自由時光,四十二歲的楊繼盛回顧了他的過去,從童年的貧寒,到青年的求索,熬過了繼母的虐待,熬過了仇鸞的陷害,現在的他,是兵部武選司員外郎,前景光輝,仕途遠大。

然而現在他準備放棄所有一切,去完成那件必死無疑的大業。

因爲放牛的楊繼盛、歷經磨難的楊繼盛、看盡官場黑暗的楊繼盛,依然是同一個楊繼盛。

在黑暗中的楊繼盛,是一個純潔的人。而面對這片窒息的黑暗,他無力反抗,只能發出那最後的吶喊。

楊繼盛雖然不聰明,卻也不笨,他十分明白,唐順之的話是對的。

死劾確實並不是一個好的方法,但他沒有更好的方法。他沒有錢財,沒有權勢,沒有庶吉士的背景和入閣的希望,更沒有張居正和徐階的智慧。歸根結底,他只是個出身農家、天賦平凡的普通人。

他唯一擁有的,只是他的性命。

而彈劾後的流程他也很清楚,嚴嵩的誣告、錦衣衛的拷打、詔獄的長期關押,如果運氣好,可能還有行刑人的大刀。在這樣恐怖的環境下,根本不用指望什麼九死一生,只有十死無生。

然而他依然決定這樣做。

明知不能成功,明知必死無疑,依然慷慨而行。一般說來這種行爲有着很多稱呼,比如愚蠢、不自量力、飛蛾撲火等等,在西方人的眼中,這更是一種不可思議的違反邏輯的行爲。

而在中國古老的哲學中,這種行爲有着一個恰如其當的名稱:

明知不可而爲之。

我深信,這正是我們這個偉大民族的魂魄。

【勇往直前】

楊繼盛已經了無牽掛。

他拿起了筆,在鋪開的紙張上寫下了悲憤的心聲:

〖臣孤直罪臣楊繼盛,請以嵩十大罪爲陛下陳之!〗

當楊繼盛將這封千古名疏封存妥當,遞送內閣轉交西苑之時,他已經完成了一個偉大的轉變,昔日那個放牛的貧農子弟,歷經幾十年的風雨,終將成爲一位不朽的英雄。

就在嘉靖收到這封上疏後不久,消息靈通的嚴嵩便從皇帝的侍從那裡得知了奏疏的內容。

面對這個從五品小官義正言辭的控訴,嚴嵩害怕了,他雖然是內閣首輔,雖然是皇帝的寵臣,卻依然害怕這個來自最底層的無畏的聲音。

而且根據多年的從政經驗,他迅速作出了判斷——這人是來玩命的。

但就在他驚惶不定的時候,獨眼龍軍師嚴世蕃又出場了,聽完那慌不擇言的講述後,他卻只是鎮定地說了一句話:

“奏疏在哪裡,拿給我看。”

仔細閱覽之後,嚴世蕃露出了笑容,他告訴自己那慌張的父親,不用害怕,其實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幾乎就在嚴嵩知曉奏疏內容的同時,徐階也知道了,這也是沒辦法,十六世紀是信息的時代,想在保住腦袋,混碗飯吃,就得時刻掌握朝廷的最新動態。

徐階驚歎於楊繼盛的勇氣,他萬沒想到,當年那個沉默的學生竟然有如此的血性,如此的勇敢,孤軍突起,去挑戰那個他絕對無法戰勝的對手。

他敬佩這個人,因爲這個人做了連他都不敢去做的事情。

但很快,他就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問題——危險已向自己逼近。

因爲楊繼盛是他的學生,而在那年頭,師生關係就是政治關係,楊繼盛上書,他雖然並不知情,卻也絕對脫離不了關係。而目前政局敵強我弱,還遠不到攤牌的時候,如此時與嚴黨開戰,必定功虧一簣。

徐階坐臥不安,直到他拿到奏疏全文,這才鬆了一口氣。

因爲在這封奏疏的末尾,楊繼盛還加上了這樣一句話——“大學士徐階蒙陛下特擢,乃亦每事依違,不敢持正,不可不謂之負國也”。

真糊塗也好,假聰明也罷,這句關鍵的話最終挽救了徐階,保存了他的實力。

政壇的地震看似已經不可避免,嚴嵩驚慌失措,徐階忐忑不安,而楊繼盛卻只是鎮定自若,靜候處理。

不過出人意料的是,在這件事情中,最爲恐慌的並不是以上三位,而是另一個似乎毫不相關的人——高拱。

無論是嚴嵩還是徐階,高拱都是以禮相待,所以這件事對高拱並沒有太大的影響,然而就在他抱着看熱鬧的心態,打開奏疏的抄本,看到那句要人命的話時,頓如五雷轟頂,馬上抄起文書去找徐階。

他所看到的那句話,正是嚴世蕃所注意的那一句。

看着面無人色,氣喘吁吁的高拱,徐階十分納悶,然而當他順着高拱的指向,仔細研讀那句話時,立刻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這句讓嚴世蕃笑顏逐開,讓高拱嚇破膽的話是這樣寫的——願陛下聽臣之言,察嵩之奸,或召問裕、景二王。

徐階的臉白了,他很清楚,這是一句授人以柄的話,很容易被理解爲裕王指使楊繼盛,借攻擊嚴嵩之名逼宮犯上,若被嚴黨利用,後果不堪設想。

高拱之所以跑來找徐階,原因在於他認爲楊繼盛是徐階的學生,上書必定是徐階指使,準備藉此和嚴黨決戰。

而徐階敢於攤牌,必然有着全盤計劃,但無論你徐兄有何打算,也得給兄弟劃個道出來,讓我早有準備,免得無故遭殃。

然而徐階誠懇地告訴他,自己並不知道這件事,也沒有後着。

這下子高拱傻眼了,一直以來,裕王和嚴黨的關係並不好,而皇帝寧可信任他身邊的道士,也不願相信自己的兒子,以嚴世蕃的智商,絕不會放過這個一網打盡的機會。

看着團團亂轉的高拱,徐階也是焦急萬分,至少到目前爲止,他們還算是某種程度上的盟友,裕王如果倒了,對他只有壞處沒有好處。

但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千鈞一髮,面對幾近絕望的高拱,徐階絞盡腦汁,終於想出了最後的辦法:

“事已至此,只能去找那個人了,聽天由命吧。”

徐階和高拱到底是政治老手,此時的嚴世蕃確實正打着裕王的主意,準備一箭雙鵰,借刀殺人。在他的指點下,嚴嵩把禍水引向了二王。

這個話題徹底觸痛了嘉靖的神經,他立刻派人前去詔獄質問楊繼盛(此時已經下獄):與二王有何種關係,爲何要引出二王?

楊繼盛雖然耿直,卻並不笨,他意識到了問題中隱含的巨大風險,大聲答道:

“除了二王,朝中還有人不怕嚴嵩嗎?!”

聽到答案的嘉靖這才鬆了口氣,但危機還遠未結束,因爲嚴世蕃先生從來就不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他也從未期盼楊繼盛會頭腦發熱,主動配合。事實上,他的計劃纔剛剛開始。

嚴世蕃深知,雖然朝中嚴黨勢力龐大,但要想除掉楊繼盛,拉裕王下水,必須藉助另一個人的力量,而對於那個人,他是有把握的。

算盤打得確實不錯,可惜他的對手是徐階。

據說在象棋中,能看到後兩步的就是高手,看到後三手以上的就是大師水平,而在政治這種特殊的遊戲中,徐階是當之無愧的特級大師。他不但算出了嚴世蕃的企圖,還算準了他的預定目標。

於是在嚴世蕃動手之前,他搶先一步,找到了那個關鍵的人——陸炳。

楊繼盛和裕王的命運,就握在陸炳的手中。因爲這位仁兄不但是特務頭子,還是詔獄的監獄長,在監獄裡做點手腳,搞份假口供,然後派出個把錦衣衛,深更半夜栽贓一下裕王,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

陸炳是嚴黨的同盟,無論如何,他沒有拒絕嚴世蕃的理由,然而徐階依然登門拜訪了,抱着姑且一試的心態。

因爲他相信自己的判斷——陸炳還是一個有良心的人,更重要的是,他已沒有別的方法。

面對陸炳這樣的老江湖,講客套或是談交情,無異於是自取其辱,徐階開門見山:

“此事不宜牽涉過廣,望三思而行。”

陸炳看着徐階,沉默不語。

他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但他不願表態,也不能表態。

反正已經說了,徐階又提出了另一個要求:

“那個人還望老兄多加保全。”

聽到這句話,陸炳終於開口了:

“此人之事上通天子,非我所能爲。”

意思是,這件事情已經通天,我是罩不住的。

這是句實話,徐階也只能嘆氣了:

“唯望老兄多加留意。”

陸炳點了點頭,這個要求並不過分。

徐階走了,嚴世蕃來了。

當然,他的來意和徐階完全相反——把楊繼盛整死,順帶梢上裕王。

陸炳熱情地接待了他,還不斷點頭表示同意。

嚴世蕃滿意地走了,然而事情的發展並非如他所料。

此後嚴嵩父子天天在家裡等待着好消息的到來,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陸炳那邊卻毫無動靜。

嚴世蕃沒有再去找過陸炳,作爲官場老手,他很清楚對方的這種態度所代表的意義——拒絕。

沈鏈離去時的背影,是陸炳永遠無法忘懷的,所以在關鍵的時刻,他作出了這個關鍵的抉擇。

他雖然沒有挺身而出的勇氣,卻依然堅守着僅存的良知。

外面大風大浪,鬥得你死我活,而事件的中心人物楊繼盛卻是異常的平靜,他鎮定地呆在牢房中,等待着即將來臨的暴風驟雨。

在陸炳的授意下,詔獄的看守並沒有難爲楊繼盛,但嚴嵩的能量卻並不是陸炳可以左右的,很快,楊繼盛就爲他的勇敢付出了代價。

他被拖出了牢房,接受了廷杖一百的處罰。

廷杖是用大棍子打屁股,一般說來,如果是所謂“用心打”,六十廷杖就足以將人活活打死,即使不死也脫層皮,極爲痛苦。

一位同僚實在看不下去了,他託人送給楊繼盛一副蛇膽,告訴他:

用此物可以止痛。

然而楊繼盛再次表現了他的無畏與勇氣:

“我楊椒山(楊繼盛號椒山)自己有膽,用不着這個!”

有種,實在太有種了。

楊繼盛沒錢買通行刑人,又得罪了財雄勢大的嚴嵩,一般說來是必死無疑了。

可讓人驚歎的是,楊繼盛捱了一百杖,雖說皮開肉綻,傷筋動骨,竟然還是保住了一條命。除了他身體好外,估計也有某些場外因素——行刑者是錦衣衛。

不過一百杖還是結結實實的一百杖,不是打在棉花上的,楊繼盛依然只剩下了半條命,等待着他的不是救護車或高幹病房,只有潮溼而散發着惡臭的詔獄。

然而正是在這個恐怖陰森的地方,楊繼盛幹出了一件聳人聽聞、挑戰人類極限的事情。

雖說是硬漢,畢竟不是鐵人,廷杖打折了他的腿骨,腿肉被打掉,一片血肉模糊,已經昏迷的楊繼盛被拖回了牢房,沒有人給他包紮,在蠅蟲滋生,骯髒陰冷的空氣中,他的傷口開始惡化感染。

在那個深夜,楊繼盛被腿上的劇痛喚醒,藉着微光,他看見了自己的殘腿和碎肉,卻並沒有大聲呻吟叫喊,只是叫來了一個看守:

“這裡太暗,請幫我點一盞燈借光。”

這是一個比較合理的要求,看守答應了,他點亮一盞燈,靠近了楊繼盛的牢房。

就在光亮灑入黑暗角落的那一刻,這位看守看見了一幕讓他魂飛魄散、永生難忘的可怕景象:

楊繼盛十分安靜地坐在那裡,他低着頭,手中拿着一片破碎碗片,聚精會神地颳着腿上的肉,那裡已經感染腐爛了。

他沒有麻藥,也不用鐵環,更沒有塞嘴的白毛巾,只是帶着一副平靜的表情,不停地颳着腐肉,碗片並不鋒利,腐肉也不易割斷,這是令人難以忍受的劇烈疼痛,然而楊繼盛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在這個深夜,單調的摩擦聲回映在監房裡,在寂靜中訴說着這無與倫比的勇敢與剛強。

在昏暗的燈光下,楊繼盛獨立完成着這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可以肯定)的手術,當年關老爺刮骨療毒(真假還不一定),也還有個醫生(特級醫師華佗),用的是專用手術刀,旁邊一大羣人圍着,陪他下棋解悶。

相比而言,楊繼盛先生的手術是自助式的,沒有手術燈,沒有寬敞的營房,陪伴他的只有蒼蠅蚊子,他沒有消毒的手術刀,只有往日吃飯用的碎碗片。

楊繼盛繼續着他的工作,腐肉已經颳得差不多了,骨頭露了出來,他開始截去附在骨頭上面的筋膜。

掌燈的看守快要崩潰了,看着這恐怖的一幕,他想逃走,雙腿卻被牢牢地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他曾見過無數個被拷打得慘不忍睹的犯人,聽到過無數次悽慘而恐怖的哀嚎,但在這個平靜的夜裡,他提着油燈,面對這個鎮定的人,才真正感受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懼和震撼。

於是他開始顫抖,光影隨着他的手不斷地搖動着。

一個沉悶的聲音終於打破了這片死一般的寂靜:

“不要動,我看不清了。”

二十年前,曾有一部極爲轟動的電影《第一滴血》,後來還拍了續集,裡面的蘭博兄極爲彪悍,曾把火藥灑在傷口上,給自己消毒,國人爲之側目,皆視其爲硬漢偶像。

然而許多人並不知道,在四百多年前,有一個叫楊繼盛的人曾經比蘭博還要蘭博,而他們之間的最大區別在於:蘭博是假的,楊繼盛是真的。

楊繼盛就這樣活了下來,就這樣名震天下,就這樣永垂青史,因爲他的堅忍、頑強、以及正直。

嚴嵩明白,陸炳是指望不上了,但刻骨的仇恨與畏懼是不會消弭的,楊繼盛非殺不可!

此時案件已經轉到了刑部,侍郎王學益是嚴黨成員,嚴嵩指使他從速解決楊繼盛,因爲罵人是沒法殺頭的,嚴大人送佛送上天,指定了罪名:詐傳親王令旨。

可是副部長報上去,部長何鰲卻不批,郎中史朝賓還明確表示,絕不執行。

嚴嵩發怒了,他撤了史朝賓的官,並託人告訴何鰲,再不聽話,你就跟史郎中一起走。

何鰲妥協了,刑部就此遞交了處理意見——依律處決。

然而嚴嵩萬萬沒有想到,他費盡心機的這份文書竟然還是無法執行,而他也無可奈何——皇帝不批。

嘉靖已經不是當年的那個鋒銳少年了,他已經做了三十年皇帝,經歷了無數風波,鬥倒了無數權臣,該吃的吃了,該玩的玩了,該整的夜整了,剩下的唯一願望就是多活幾年。

所以他全身心地投入到修道事業中去,把國事交給手下的大臣。

而這位聰明的皇帝之所以敢於放權,是因爲在過去的二十多年裡,所有的大臣都被他玩弄於股掌之間,沒有人是他的對手,沒有人能猜透他的心思。

一般說來,老闆越聰明,員工也就越難受,嘉靖老闆是不好伺候的,他不但天資聰慧,而且善於耍詐,你說東,他就偏往西,你讓他吃飯,他偏要睡覺,總之是讓你摸不着他的譜。

然而情況發生了變化,在這種日積月累的折騰中,大明公司的幾位頂尖員工終於超越了老闆的水平,成爲了真正的領導者。

在這些足以掌控老闆的超級員工名單中,有着嚴嵩和嚴世蕃的名字,當然,還有徐階。在此之後不久,兩個更爲厲害的人也將被列入這個名單,而他們所掌控的,將是天下。

耍猴的時代即將結束,被猴耍的時代即將開始。

但至少在楊繼盛的問題上,嘉靖暫時還沒有被耍弄,他十分清楚此案奧秘,畢竟楊繼盛的目標只是嚴嵩,嚴嵩想借刀殺人,他卻不想被人當槍使。

楊繼盛的案子就這麼拖了三年,懸而不決,直到三年後的那起意外事件。

嘉靖三十四年(1555),楊繼盛仍在獄中頑強地堅持着,外面的同僚同事們卻忍耐不住了,人關了這麼久,吃了這麼多苦,連個說法都沒有,你當言官們是飯桶不成?

於是一時之間羣臣上書,要求釋放楊繼盛,聲勢浩大,甚囂塵上。

嚴嵩沉不住氣了,此時,嚴黨的中堅人物,著名貪官鄢懋卿向他進言:

養虎爲患。

嚴嵩點了點頭。

恰在此時,嚴嵩看到了他的乾兒子,嚴黨的另一干將趙文華送來的一份論罪奏疏,在這份奏疏上,寫着兩個人的名字。

嚴嵩思索片刻,拿起了筆,在這兩個名字的後面,又加上了三個字:楊繼盛。

因爲他十分清楚,名列這份奏疏上的人,必死無疑。而皇帝在盛怒之下,是不會注意到這個小小的筆誤的。

嚴嵩充分地發揮了他的聰明才智,歷時三年,用盡手段,他終於把自己的死敵楊繼盛送上了黃泉之路。

然而他萬萬不會想到,在他寫下楊繼盛名字的那一刻,他已犯下了一個最爲致命的錯誤,覆亡之門就此打開。

在隱忍的日子裡,徐階時刻注意着嚴嵩的言行,而他遲遲不動手,是因爲他一直未能發現嚴嵩的破綻。

縱橫官場四十餘年的嚴嵩是真正的精英,他雖然貪污受賄,雖然結黨營私,卻無人能抓住他的把柄,因爲他知道哪些錢可以拿,哪些不能拿,哪些人要打,哪些人要拉。

所以這麼多年來,他只受到過一次真正的威脅,然而那位慈悲爲懷的夏言先生放過了他,此後他變得更加謹慎小心,狡詐無情。

然而他終於大意了,楊繼盛的死劾激起了他的憤怒,混淆了他的思維判斷,於是他做出了一個錯誤的決定——殺死楊繼盛。

楊繼盛就是奔着死來的。

他不受嚴嵩的收買,不聽朋友的勸告,明知毫無勝利的希望,卻依然押上自己的一切,以死罪彈劾嚴嵩,因爲他的目的很明確:

只求一死。

用死來表達他的憤怒,用死來喚醒膽怯的人們,如同春秋時的鑄劍師那樣,楊繼盛用他的生命鑄就了那柄斬殺奸邪的利劍。

事實證明,楊繼盛的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圈套,而嚴嵩義無反顧地跳了進去。

嘉靖三十四年(1555)九月,正如嚴嵩所預料的那樣,憤怒的嘉靖批示了這封奏疏:秋後處決。

消息傳出之後,一個女人在自己簡陋的房中,完成了另一封奏疏。

這個女人是楊繼盛的妻子,偉人的老婆自然也不是常人,在上書裡,這個弱女子提出了一個公平的交換條件——倘以罪重,必不可赦,願即斬臣妾首,以代夫誅。

一命換一命,很公平。

嚴嵩看到了這封奏疏,然後扔進了文書堆裡。

楊繼盛的妻子文化不高,這封文書是她口述,由王世貞代寫的,在臨刑前,他再次來到獄中,去向他的同年兼好友告別。

王世貞是個講義氣的人,之前他曾多次探監,給楊繼盛送來湯藥,幫助他熬了下來。

可是事已至此,回天乏術,於是在詔獄中,王世貞和他的朋友見了最後一面。

眼前的楊繼盛已經不成人形了,他沒有父母的疼愛,衆人的追捧,他很平凡,即使在那支光榮的進士隊伍中,他也只是一個爲人忽視、沉默寡言的人,輝煌顯赫從未屬於過他。

而今的他,只剩下了殘肢破衣、遍體鱗傷,還有即將到來的死亡命運。

楊繼盛卻只是平靜地提出了最後的要求:

“我的後事,就勞煩你了。”

楊繼盛沒有錢,他的妻子也沒有錢,對他而言,要想找口棺材入土爲安,是比較困難的。

王世貞用力地點了點頭,這已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所有的事情都交代完了,楊繼盛即將走向他人生的最後舞臺——刑場。

在這最後訣別的時候,王世貞終於不禁放聲大哭:

“椒山,事情怎麼會到這個地步啊!”

然而此時的楊繼盛笑了,他倚着牆壁,用殘腿支撐着自己的身體:

“元美(王世貞字元美),不必如此,”在昏暗的牢房中,他的臉上映射出無比自豪的光芒:

“死得其所,死又何懼!”

嘉靖三十四年(1555)十月初一日,楊繼盛英勇就義。

在這場實力懸殊的戰鬥中,手無寸鐵的楊繼盛,堅持到了最後一刻,只憑借他的信念和勇氣。

臨刑前,他賦詩一首:

〖浩氣還太虛,丹心照千古。

生平未報恩,留作忠魂補。〗

歷經磨難,矢志不移,叫做信念。

不畏強權,雖死無懼,叫做勇氣。

在這一天,嚴嵩在他的府邸裡歡慶自己的勝利,而嘉靖依然在西苑繼續着他的修道事業。

在這一天,楊繼盛用他的死向全天下人揭示了嚴嵩的真面目,之前威風八面,不可一世的嚴黨就此走上滅亡之路,因爲有這樣一句古話——衆怒難犯。

也就在這一天,努力營救卻終未如願的徐階,在他學生血淋淋的屍首前,領悟了政治鬥爭的最終秘訣:

對付流氓,要用流氓的方法。

第18章 二次攤牌第5章 算賬第1章 絕頂的官僚第11章 千古,唯此一人第18章 制勝之道第8章 傳奇就此開始第7章 鬥爭,還是隱忍?第5章 武林大會第13章 禍根第8章 堅持到底的人第18章 沉默的較量第19章 冤案第20章 新的開始第22章 制度後的秘密第2章 寧遠決戰第17章 信念第13章 天下第一幕僚第15章 孤軍第4章 龍爭虎鬥第10章 機會終於到來第11章 千古,唯此一人第13章 無人知曉的勝利第15章 一個文雅的人第5章 算賬第5章 縱橫天下第21章 囚徒朱祁鎮第2章 災難第4章 成熟第20章 英雄的結局第4章 龍爭虎鬥第11章 千古,唯此一人第8章 堅持到底的人第12章 朱瞻基是個好同志第9章 張居正的缺陷第17章 胡惟庸案件第7章 死鬥第11章 必殺劉瑾第24章 建文帝第3章 踏上征途第13章 下一個目標,張士誠!第18章 制勝之道第17章 殉道第4章 龍爭虎鬥第7章 不起眼的敵人第9章 東林黨的實力第28章 你死我活的戰爭第4章 夜半歌聲第30章 離勝利只差一步第9章 東林黨的實力第16章 戰爭——最後的抉擇第22章 制度後的秘密第16章 決斷!第16章 奮戰第11章 投降?第1章 有冤報冤,有仇報仇第15章 道統第6章 最陰險的敵人第2章 寧遠決戰第20章 新的開始第12章 天才的敵手第21章 結束了第15章 天才的謀略第10章 隱藏的精英第14章 毀滅之路第18章 北京保衛戰第13章 下一個目標,張士誠!第2章 寧遠決戰第2章 和稀泥的藝術第6章 天子守國門!第8章 陰謀第14章 強敵第6章 霸業的開始第4章 成熟第13章 天下第一幕僚第30章 離勝利只差一步第4章 鄭和之後,再無鄭和第8章 帝王的財產第9章 決戰不可避免第8章 傳奇就此開始第31章 殉國、疑團、殘暴、軟弱第2章 災難第7章 鬥爭,還是隱忍?第21章 囚徒朱祁鎮第1章 有冤報冤,有仇報仇第3章 天下的對弈第10章 鬥爭技術第15章 天才的謀略第16章 建國第7章 不起眼的敵人第3章 遊戲的開始第13章 下一個目標,張士誠!第20章 沒有選擇第8章 陰謀第16章 孫傳庭第14章 復仇第5章 鋒芒第11章 洪都的奇蹟第24章 建文帝第20章 新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