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
左光斗只比楊漣多活了一天。
身爲都察院高級長官,左光斗也是許顯純拷打的重點對象,楊漣捱過的酷刑,左光斗一樣都沒少。
而他的態度,也和楊漣一樣,絕不退讓,絕不屈服。
雖然被打得隨時可能斷氣,左光斗卻毫不在乎,死不低頭。
他不在乎,有人在乎。
先是左光斗家裡的老鄉們開始湊錢,打算把人弄出來,至少保住條命。無效不退款後,他的家屬和學生就準備進去探監,至少再見個面。
但這個要求也被拒絕了。
最後,他的一位學生費盡渾身解數,纔買通了一位看守,進入了監牢。
他換上了破衣爛衫,化裝成撿垃圾的,在黑不隆冬的詔獄裡摸了半天,才摸到了左光斗的牢房。
左光斗是坐着的,因爲他的腿已經被打沒了(筋骨盡脫)。面對自己學生的到訪,他沒有表現出任何驚訝,因爲他根本不知道——臉已被烙鐵烙壞,連眼睛都睜不開。
他的學生被驚呆了,於是他跪了下來,抱住老師,失聲痛哭。
左光斗聽到了哭聲,他醒了過來,沒有驚喜,沒有哀嘆,只有憤怒,出離的憤怒:
“蠢人!這是什麼地方,你竟然敢來(此何地也,而汝前來)!國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我死就死了,你卻如此輕率,萬一出了事,將來國家的事情誰來管!?”
學生呆住了,呆若木雞。
左光斗的憤怒似乎越發激烈,他摸索着地上的鐐銬,做出投擲的動作,並說出了最後的話:
“你還不走?!再不走,無需奸人動手,我自己殺了你(撲殺汝)!”
面對着世界上最溫暖的威脅,學生眼含着熱淚,快步退了出去。
臨死前,左光斗用自己的行動,給這名學生上了最後一課:
一個人應該堅持信念,至死也不動搖。
天啓五年(1625)七月二十五日,左光斗在牢中遇害,年五十一。
二十年後,揚州。
南京兵部尚書,內閣大學士,南明政權的頭號重臣史可法,站在城頭眺望城外的清軍,時爲南明弘光元年(1645)二月。
雪很大,史可法卻一直站在外面,安排部署,他的部下幾次勸他進屋躲雪,他的回覆總是同一句話:
“我不能對不起我的老師,我不能對不起我的老師(愧於吾師)!”
史可法最終做到了,他的行爲,足以讓他的老師爲之自豪。
左光斗死後,同批入獄的東林黨人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先後被害。
活着的人,只剩下顧大章。
顧大章,時任禮部郎中,算是正廳級幹部,在這六人裡就官職而言並不算大,但他還是有來頭的,他的老師就是葉向高,加上平時活動比較積極,所以這次也被當作要犯抓了進來。
抓進來六個,其他五個都死了,他還活着,不是他地位高,只是因爲他曾經擔任過一個特殊的官職——刑部主事。
刑部主事,大致相當於司法部的一個處長,但湊巧的是,他這個部門恰好就是管監獄的,所謂刑部天牢、錦衣詔獄的看守,原先都是他的部下。
現在老上級進去了,遇到了老下級,這就好比是路上遇到劫道的,一看,原來你是我小學時候的同學,還一起罰過站,這就不好下手了。咬咬牙,哥們你過去吧,這單生意我不做了,下次注意點,別再到我的營業區域裡轉悠。
外加顧主事平時爲人厚道,對牢頭看守們都很照顧,所以他剛進去的時候,看守都向他行禮,對他非常客氣,點頭哈腰,除了人渣許顯純例行拷打外,基本沒吃什麼虧。
但其他人被殺後,他的處境就危險了,畢竟一共六個,五個都死了,留你一個似乎不太像話。更重要的是,這些慘無人道的嚴刑拷打,是不能讓人知道的,要是讓他出獄,筆桿子一揮全國人民都知道了,輿論壓力比較大。
事實上,許顯純和魏忠賢確實打算把顧大章幹掉,且越快越好。顧大章去閻王那裡伸冤的日子已經不遠了。
然而這個世界上,意外的事情總是經常發生的。
一般說來,管牢房的人交際都比較廣泛。特別是天牢、詔獄這種高檔次監獄,進來的除了竇娥、忠良外,大都有點水平,或是特殊技能,奇Qisuu.сom書江洋大盜之類的牛人也不少見。
我們有理由相信,顧大章認識一些這樣的人。
因爲就在九月初,處死他的決議剛剛通過,監獄看守就知道了。
但是這位看守沒有把消息告訴顧大章,卻通知了另一個人。
這個人的姓名不詳,人稱燕大俠,也在詔獄裡混,但既不是犯人,也不是看守,每天就混在裡面,據說還是主動混進來的,幾個月了都沒人管。
他怎麼進來的,不得而知,爲什麼沒人管,不太清楚,但他之所以進來,只是爲了救顧大章。爲什麼要救顧大章,也不太清楚,反正他是進來了。
得知處決消息,他並不慌張,只是找到報信的看守,問了他一個問題:
“我給你錢,能緩幾天嗎?”
看守問:
“幾天?”
燕大俠答:
“五天。”
看守答:
“可以。”
五天之後,看守跑來找燕大俠:
“我已盡力,五日已滿,今晚無法再保證顧大章的安全,怎麼辦?”
燕大俠並不緊張:
“今晚定有轉機。”
看守認爲,燕大俠在做夢,他笑着走了。
幾個時辰之後,他接到了命令,將顧大章押往刑部。
還沒等他緩過神來,許顯純又來了。
許顯純急匆匆跑來,把顧大章從牢裡提出來,聲色俱厲地說了句話:
“你幾天以後,還是要回來的!”
然後,他又急匆匆地走了。
顧大章很高興。
作爲官場老手,他很理解許顯純這句話的隱含意義——自己即將脫離詔獄,而許顯純無能爲力。
因爲所謂錦衣衛、東廠,都是特務機關,並非司法機構。這件案子被轉交刑部,公開審判,就意味着許顯純們搞不定了。
很明顯,他們受到了壓力。
但爲什麼搞不定,又是什麼壓力,他不知道。
這是個相當詭異的問題:魏公公權傾天下,連最能搞關係的汪文言都整死了,然而燕大俠橫空出世,又把事情解決了,實在讓人難以理解。
顧大章不知道答案,看守不知道答案,許顯純也未必知道。
燕大俠知道,可是他沒告訴我,所以我也不知道。
之前我曾介紹過許多此類幕後密謀,對於這種鬼才知道的玩意,我的態度是,不知道就說不知道,絕不猜。
我倒是想猜,因爲這種暗箱操作,還是能猜的。如當年太史公司馬遷先生,就很能猜的,秦始皇死後,李斯和趙高密謀幹掉太子,他老人家並不在場,上百年前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對話都能猜出來。過了幾千年,也沒人說他猜得不對,畢竟事情後來就是那麼幹的。
可這件事實在太過複雜,許顯純沒招,魏公公不管(或是管不了),他們商量的時候也沒叫我去,實在是不敢亂猜。
無論事實真相如何,反正顧大章是出來了。在經歷幾十天痛苦的折磨後,他終於走出了地獄。
按說到了刑部,就是顧大人的天下了,可實情並非如此。
因爲刑部尚書李養正也投了閹黨,部長大人尚且如此,顧大人就沒轍了。
天啓五年(1625)九月十二日,刑部會審。
李養正果然不負其閹黨之名,一上來就喝斥顧大章,讓他老實交代。更爲搞笑的是,他手裡拿的罪狀,就是許顯純交給他的,一字都沒改,底下的顧大章都能背出來,李尚書讀錯了,顧大人時不時還提他兩句。
審訊的過程也很簡單,李尚書要顧大章承認,顧大章不承認,並說出了不承認的理由:
“我不能代死去的人,承受你們的誣陷。”
李尚書沉默了,他知道這位曾經的下屬是冤枉的,但他依然做出了判決:
楊漣、左光斗、顧大章等六人,因收受賄賂,結交疆臣,處以斬刑。
這是一份相當無聊的判決,因爲判決書裡的六個人,有五個已經掛了,實際上是把顧大章先生拉出來單練,先在詔獄裡一頓猛打,打完再到刑部,說明打你的合法理由。
形勢急轉直下,燕大俠也慌了手腳,一天夜裡,他找到顧大章,告訴他情況不妙。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顧大章並不驚慌,恰恰相反,他用平靜的口吻,向燕大俠揭示了一個秘密——出獄的秘密。第二天,在刑部大堂上,顧大章公開了這個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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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大章招供了,他供述的內容,包括如下幾點,楊漣的死因,左光斗的死因,許顯純的刑罰操作方法,絕筆,無人性的折磨,無恥的謀殺。
刑部知道了,朝廷知道了,全天下人都知道了。
魏忠賢不明白,許顯純不明白,甚至燕大俠也不明白,顧大章之所以忍辱負重,活到今天,不是心存僥倖,不是投機取巧。
他早就想死了,和其他五位捨生取義的同志一起,光榮地死去,但他不能死。
當楊漣把絕筆交給他的那一刻,他的生命就不再屬於他自己,他知道自己有義務活下去,有義務把這裡發生的一切,把邪惡的醜陋,正義的光輝,告訴世上所有的人。
所以他隱忍、等待,直至出獄,不爲偷生,只爲永存。
正如那天夜裡,他對燕大俠所說的話:
“我要把兇手的姓名傳播於天下(播之天下),等到來日世道清明,他們一個都跑不掉(斷無遺種)!”
“吾目暝矣。”
這纔是他最終的目的。
他做到了,是以今日之我們,可得知當年之一切。
一天之後,他用殘廢的手(三個指頭已被打掉)寫下了自己的遺書,並於當晚自縊而死。
楊漣,當日你交付於我之重任,我已完成。
“吾目暝矣。”
至此,楊漣、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顧大章六人全部遇害,史稱“六君子之獄”。
就算是最惡俗的電視劇,演到這裡,壞人也該休息了。
但魏忠賢實在是個超一流的反派,他還列出了另一張殺人名單。
在這份名單上,有七個人的名字,分別是高攀龍、李應升、黃遵素、周宗建,繆昌期、周起元、周順昌。
這七位仁兄地位說高不高,就是平時罵魏公公時狠了點,但魏公公一口咬死,要把他們組團送到閻王那裡去。
六君子都搞定了,搞個七君子不成問題。
春風得意、無往不勝的魏公公認爲,他已經天下無敵了,可以把事情做絕做盡。
魏忠賢錯了。
在一部相當胡扯的香港電影中,某大師曾反覆說過句不太胡扯的話:凡事太盡,緣分必定早盡。
剛開始的時候,事情是很順利的,東林黨的人勢力沒有,氣節還是有的,不走也不逃,坐在家裡等人來抓,李應升、周宗建,繆昌期、周起元等四人相繼被捕,上路的時候還特高興。
因爲在他們看來,堅持信念,被魏忠賢抓走,是光輝的榮譽。
高攀龍更厲害,抓他的東廠特務還沒來,他就上路了——自盡。
在被捕前的那個夜晚,他整理衣冠,向北叩首,然後投水自殺。
死前留有遺書一封,有言如下:可死,不可辱。
在這七個人中,高攀龍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李應升、周宗建、黃尊素都是御史,繆昌期是翰林院諭德,周起元是應天巡撫,說起來,不太起眼的,就數週順昌了。
這位周先生曾吏部員外郎,論資歷、權勢,都是小字輩,但事態變化,正是由他而起。
周順昌,字景文,萬曆四十一年進士,嫉惡如仇。
說起周兄,還有個哭笑不得的故事,當初他在外地當官,有一次人家請他看戲,開始挺高興,結果看到一半,突然怒髮衝冠,衆目睽睽之下跳上舞臺,抓住演員一頓暴打,打完就走。
這位演員之所以被打,只是因爲那天,他演的是秦檜。
聽說當年演白毛女的時候,通常是演着演着,下面突來一槍,把黃世仁同志幹掉,看來是有歷史傳統的。
連幾百年前的秦檜都不放過,現成的魏忠賢當然沒問題。
其實最初名單上只有六個人,壓根就沒有周順昌,他之所以成爲候補,是因爲當初魏大中過境時,他把魏先生請到家裡,好吃好喝,還結了親家,東廠特務想趕他走,結果他說:
“你不知道世上有不怕死的人嗎?!回去告訴魏忠賢,我叫周順昌,只管找我!”
後來東廠抓週起元的時候,他又站出來大罵魏忠賢,於是魏公公不高興了,就派人去抓他。
周順昌是南直隸吳縣人,也就是今天的江蘇蘇州,周順昌爲人清廉,家裡很窮,還很講義氣,經常給人幫忙,在當地名聲很好。
東廠特務估計不太瞭解這個情況,又覺得蘇州人文縐縐的,好欺負,所以一到地方就搞潛規則,要周順昌家給錢,還公開揚言,如果不給,就在半道把周順昌給黑了。
可惜周順昌是真沒錢,他本人也看得開,同樣揚言:一文錢不給,能咋樣?
但是人民羣衆不幹了,他們開始湊錢,有些貧困家庭把衣服都當了,只求東廠高擡貴手。
這次帶隊抓人的東廠特務,名叫文之炳,可謂是王八蛋中的王八蛋,得寸進尺,竟然加價,要了還要。
這就過於扯淡了,但爲了周順昌的安全,大家忍了。第二天,爲抗議逮捕周順昌,蘇州舉行罷市活動。
要換個明白人,看到這個苗頭,就該跑路,可這幫特務實在太過囂張(或是太傻),一點不消停,還招搖過市欺負老百姓,爲不連累周順昌,大家又忍了。
一天後,蘇州市民涌上街頭,爲周順昌送行,整整十幾萬人,差點把縣衙擠垮,巡撫毛一鷺嚇得不行,表示有話好好說。有人隨即勸他,衆怒難犯,不要抓週順昌,上奏疏說句公道話。
毛一鷺膽子比較小,得罪羣衆是不敢的,得罪魏忠賢自然也不敢,想來想去,一聲都不敢出。
所謂乾柴烈火,大致就是這個樣子,十幾萬人氣勢洶洶,就等一把火。
於是文之炳先生挺身而出了,他大喊一聲:
“東廠逮人,鼠輩敢爾?”
火點燃了。
勒索、收錢不辦事、欺負老百姓,十幾萬人站在眼前,還敢威脅人民羣衆,人蠢到這個份上,就無須再忍了。
短暫的平靜後,一個人走到了人羣的前列,面對文之炳,問出了一個問題:
“東廠逮人,是魏忠賢(魏監)的命令嗎?”
問話的人,是一個當時寂寂無名,後來名垂青史的人,他叫顏佩韋。
顏佩韋是一個平民,一個無權無勢的平民,所以當文特務確定他的身份後,頓時勃然大怒:
“割了你的舌頭!東廠的命令又怎麼樣?”
他穿着官服,手持武器,他認爲,手無寸鐵的老百姓顏佩韋會害怕,會退縮。
然而,這是個錯誤的判斷。
顏佩韋振臂而起:
“我還以爲是天子下令,原來是東廠的走狗!”
然後他抓住眼前這個卑劣無恥、飛揚跋扈的特務,拳打腳踢,發泄心中的怒火。
文之炳被打蒙了,但其他特務反應很快,紛紛拔刀,準備上來砍死這個膽大包天的人。
然而接下來,他們看見了讓他們恐懼一生的景象,十幾萬個膽大包天的人,已向他們衝來。
這些此前沉默不語,任人宰割的羔羊,已經變成了惡狼,紛紛一擁而上,逮住就是一頓暴打。由於人太多,只有離得近的能踩上幾腳,距離遠的就脫鞋,看準了就往裡砸(提示:時人好穿木屐)。
東廠的人瘋了,平時大爺當慣了,高官看到他們都打哆嗦,這幫平民竟敢反抗,由於反差太大,許多人思想沒轉過彎來,半天還在發愣。
但他們不愧訓練有素,在現實面前,迅速地完成了思想鬥爭,並認清了自己的逃跑路線,四散奔逃,有的跑進民宅,有的跳進廁所,有位身手好的,還跳到房樑上。
說實話,我認爲跳到房樑上的人,腦筋有點問題,人民羣衆又不是野生動物,你以爲他們不會爬樹?
對於這種缺心眼的人,羣衆們使用了更爲簡潔的方法,一頓猛揣,連房樑都揣動了,直接把那人搖了下來,一頓羣毆,當場斃命。
相對而言,另一位東廠特務就慘得多了,他是被人踹倒的,還沒反應過來,又是一頓猛踩,被踩死了,連肇事者都找不着。
值得誇獎的是,蘇州的市民們除了有血性外,也很講策略。所有特務都被抓住暴打,但除個別人外,都沒打死——半死。這樣既出了氣,又不至於連累周順昌。
打完了特務,羣衆還不滿意,又跑去找巡撫毛一鷺算帳。
其實毛巡撫比較冤枉,他不過是執行命令,膽子又小,嚇得魂不附體,只能躲進糞坑裡,等到地方官出來說情,穩定秩序,才把渾身臭氣的毛巡撫撈出來。
這件事件中,東廠特務被打得暈頭轉向,許多人被打殘,還留下了極深的心理創傷。據說有些人回京後,一輩子都只敢躲在小黑屋裡,怕光怕聲,活像得了狂犬病。
氣是出夠了,事也鬧大了。
東廠抓人,人沒抓到還被打死幾個,魏公公如此窩囊,實在聳人聽聞,幾百年來都沒出過這事。
按說接下來就該是腥風血雨,可十幾天過去,別說反攻倒算,連句話都沒有。
因爲魏公公也嚇壞了。
事發後,魏忠賢得知事態嚴重,當時就慌了,馬上把首輔顧秉謙抓來一頓痛罵,說他本不想抓人,聽了你的餿主意,纔去乾的,鬧到這個地步,怎麼辦?
魏忠賢的意思很明白,他不喜歡這個黑鍋,希望顧秉謙幫他背。但顧大人豈是等閒之輩,只磕頭不說話,回去就養病,索性不來了。
魏公公無計可施,想來想去,只好下令,把周順昌押到京城,參與羣衆一概不問。
說是這麼說,過了幾天,顧秉謙看風聲過了,又跳了出來,說要追究此事。
還沒等他動手,就有人自首了。
自首的,是當天帶頭的五個人,他們主動找到巡撫毛一鷺,告訴他,事情就是自己乾的,與旁人無關,不要株連無辜。
這五個人的名字是:顏佩韋、楊念如、沈揚、周文元、馬傑。
五人中,周文元是周順昌的轎伕,其餘四人並未見過周順昌,與他也無任何關係。
幾天後,周順昌被押解到京,被許顯純嚴刑拷打,不屈而死。
幾月後,周順昌的靈柩送回蘇州安葬,羣情激奮,爲平息事端,毛一鷺決定處決五人。
處斬之日,五人神態自若。
沈揚說:無憾!
馬傑大笑:
“吾等爲魏奸閹黨所害,未必不千載留名,去,去!”
顏佩韋大笑:
“列位請便,學生去了!”
遂英勇就義。
五人死後,明代著名文人張傅感其忠義,揮筆寫就一文,是爲《五人墓碑記》,四百年餘後,被編入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學語文課本。
〖嗟夫!大閹之亂,以縉紳之身而不改其志者,四海之大,有幾人歟?
而五人生於編伍之間,素不聞詩書之訓,激昂大義,蹈死不顧。
——《五人墓碑記》〗
顏佩韋和馬傑是商人,沈揚是貿易行中間人,周文元是轎伕,楊念如是賣布的。
不要以爲渺小的,就沒有力量;不要以爲卑微的,就沒有尊嚴。
弱者和強者之間唯一的差別,只在信念是否堅定。
這五位平民英雄的壯舉直接導致了兩個後果:
一、魏忠賢害怕了,他以及他的閹黨,受到了極大的震動,用歷史書上的話說,是爲粉碎閹黨集團奠定了羣衆基礎。
相比而言,第二個結果有點歪打正着:七君子裡最後的倖存者黃尊素,逃過了一劫。
東林黨兩大智囊之一的黃尊素之所以能倖免,倒不是他足智多謀,把事情都搞定了,也不是魏忠賢怕事,不敢抓他,只是因爲連顏佩韋等人都不知道,那天被他們打的人裡,有幾位兄弟是無辜的。
其實民變發生當天,抓週順昌的特務和羣衆對峙時,有一批人恰好正經過蘇州,這批人恰好也是特務——抓黃尊素的特務。
黃尊素是浙江餘姚人,要到餘姚,自然要經過蘇州,於是就趕上了。
實在有點冤枉,這幫人既沒撈錢,也沒勒索,無非是過個路,可由於羣衆過於激動,過於能打,見到東廠裝束的人就幹,就把他們順道也幹了。
要說還是特務,那反應真是快,看見一羣人朝自己衝過來,雖說不知怎麼回事,立馬就閃人了,被逼急了就往河裡跳,總算是逃過了一劫。
可從河裡出來後一摸,壞了,駕帖丟了。
所謂駕帖,大致相當於身份證加逮捕證,照眼下這情景,要是沒有駕帖就跑去,能活着回來是不太正常的。想來想去,也就不去了。
於是黃尊素納悶了,他早就得到消息,在家等人來抓,結果等十幾天,人影都沒有。
但黃尊素是個聰明人,聰明人明白一個道理——覆巢之下,豈有完卵。
躲是躲不過去的,大家都死了,一個人怎能獨活呢?
於是他自己穿上了囚服,到衙門去報到,幾個月後,他被許顯純拷打至死。
在黃尊素走前,叫來了自己的家人,向他們告別。
大家都很悲痛,只有一個人例外。
他的兒子黃宗羲鎮定地說道:
“父親若一去不歸,兒子來日自當報仇!”
一年之後,他用比較殘忍的方式,實現了自己的諾言。
黃尊素死了,東林黨覆滅,“六君子”、“七君子”全部殉難,無一倖免,天下再無人與魏忠賢爭鋒。
縱觀東林黨的失敗過程,其鬥爭策略,就是毫無策略,除了憤怒,還是憤怒,輸得那真叫徹底,局勢基本是一邊倒,朝廷是魏公公的,皇帝聽魏公公的,似乎毫無勝利的機會。
事實上,機會還是有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