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兵不厭詐

【無需談判,幹掉就好】

對李如鬆而言,萬曆二十年(1592)實在是個多事的年份。剛剛解決完寧夏這攤子事,就接到了宋應昌的通知,於是提督陝西就變成了提督遼東,凳子還沒坐熱,就掉頭奔日本人去了。

其實說起來,李如鬆並不是故意耍大牌,一定要宋部長等,之所以拖了幾個月,是因爲他也要等。

事實上,所謂遼東鐵騎,並非李如鬆一人指揮,而是分由八人統領,參與寧夏平亂的,只是其中一部分。

而這一次,李如鬆並沒有匆忙出發,在仔細思慮之後,他決定召集所有的人。戰爭的直覺告訴他,在朝鮮等待着他的,將是更爲強大的敵人。

作爲大明最爲精銳的騎兵部隊,遼東鐵騎的人數並不多,加起來不過萬人,分別由李成樑舊部、家將、兒子們統管,除了李如鬆有三千人外,他的弟弟李如梅、李如楨、李如梧以及心腹家丁祖承訓、查大受等都只有一千餘人,所謂濃縮的纔是精華,應該就是這個意思。

而除了等這幫嫡系外,他還要等幾支雜牌軍。

奉宋應昌命令,歸李如鬆指揮的,包括全國各地的軍隊,自萬曆二十年(1592)八月起,薊州、保定、山東、浙江、山西、南直隸各軍紛紛受命,向着同一個方向集結。

萬曆二十年(1592)十一月,各路部隊遼東會師,援朝軍隊組建完成,總兵力四萬餘人,宋應昌爲經略,李如鬆爲提督。

部隊分爲三軍,中軍指揮官爲副總兵楊元,左軍指揮官爲副總兵李如柏,右軍指揮官爲副總兵張世爵,所到將領各司其職。

簡單說起來,大致是這麼個關係,宋應昌是老大,代表朝廷管事,李如鬆是老二,掌握軍隊指揮具體戰鬥,楊元,李如柏,張世爵是中層幹部,其餘都是幹活的。

細細分析一下,就會發現,這個安排別有奧妙,李如柏是李如鬆的弟弟,自然是嫡系,楊元原任都督僉事,卻是宋應昌的人,張世爵雖也是李如鬆的手下,卻算不上鐵桿。

左中右三軍統帥,實際上也是左中右三派,既要給李如鬆自由讓他打仗,又要他聽話不鬧事,費勁心思搞平衡,宋部長着實下了一番功夫。

但實際操作起來,宋部長才發現,全然不是那回事。

按明代的說法,李如鬆是軍事主官,宋應昌是朝廷特派員,根據規定,李如鬆見宋應昌時,必須整裝進見,並主動行禮,但李如鬆性情不改,偏不幹,第一次見宋應昌時故意穿了件便服,還主動坐到宋部長的旁邊,全然不把自己當外人。

宋應昌自然不高興,但局勢比人強,誰讓人家會打仗呢,愛怎麼着就怎麼着吧。

對領導都這個態度,下面的那些將領就更不用說了,呼來喝去那是家常便飯,且對人總是愛理不理,連他爹的老部下查大受找他聊天,也是有一句沒一句,極其傲慢。

但他的傲慢終將收斂——在某個人的面前。

萬曆二十年(1592)十二月,如以往一樣,在軍營裡罵罵咧咧的李如鬆,等來了最後一支報到的隊伍。

這支部隊之所以到得最晚,是因爲他們的駐地離遼東最遠。但像李如鬆這種人,沒事也鬧三分,只有別人等他,敢讓他老人家等的,那就是活得不耐煩了,按照以往慣例,迎接這支遲到隊伍領兵官的,必定是李如鬆如疾風驟雨般的口水和呵斥。有豐富被罵經驗的諸位手下都屏息靜氣,準備看一場好戲。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好戲並沒有上演,充滿找茬,一臉興奮的李如鬆竟然轉性了,不但沒有發火,還讓人收拾大營,準備迎接,看得屬下們目瞪口呆。

這一切的變化,從他聽到那位領兵官名字的一刻開始——吳惟忠。

吳惟忠,號雲峰,浙江金華義烏人,時任浙江遊擊將軍。

這個名字並不起眼,這份履歷也不輝煌,但只要看看他的籍貫,再翻翻他的檔案,你就能明白,這個面子,李如鬆是不能不給的。

簡單說來,二十多年前,李如鬆尚在四處遊蕩之際,這位仁兄就在浙江義烏參軍打倭寇了,而招他入伍的人,就是戚繼光。

李如鬆不是不講禮貌,而是隻對他看得起的人講禮貌,戚繼光自然是其中之一,更何況他爹李成樑和戚繼光的關係很好,對這位偶像級的人物,李如鬆一向是奉若神明。

作爲戚繼光的部將,吳惟忠有極爲豐富的戰鬥經驗,而且他大半輩子都在打日本人,應該算是滅倭專家,對這種專業型人才,李如鬆自然要捧。

而更重要的是,吳惟忠還帶來了四千名特殊的步兵——戚家軍。

雖然戚繼光不在了,第一代戚家軍要麼退了休,要麼升了官(比如吳惟忠),但他的練兵方法卻作爲光榮傳統流傳下來,一代傳一代,大致類似於今天的“鋼刀連”、“英雄團”。

這四千人就是戚繼光訓練法的產物,時代不同了,練法還一樣,摸爬滾打,吃盡了苦受盡了累,練完後就拉出去搞社會實踐——打倭寇。

雖說大規模的倭寇入侵已不存在,但畢竟當時日本太亂,國內工作不好找,所以時不時總有一羣窮哥們跑過來搶一把,而戚家軍的練兵對象也就是這批人。

於是在經歷了長期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的鍛鍊後,作爲大明帝國最精銳的軍隊,打了十幾年倭寇的戚家軍(二代),將前往朝鮮,經歷一場他們先輩曾苦苦追尋的戰爭,因爲在那裡,他們的敵人,正是倭寇的最終來源。

和吳惟忠一起來的,還有另一個人,他的名字叫駱尚志。

駱尚志,號雲谷,浙江紹興餘姚人,時任神機營參將,這人用一個字來形容就是猛,兩個字就是很猛。據說他臂力驚人,能舉千斤(這要在今天,就去參加奧運會了),號稱“駱千斤”。

雖說誇張了點,但駱尚志確實相當厲害,他不但有力氣,且武藝高強,擅長劍術,一個打七八個不成問題,而不久之後,他將成爲決定勝負的關鍵人物。

除了精兵強將外,這批戚家軍的服裝也相當有特點,據朝鮮史料記載,他們統一穿着紅色外裝,且身上攜帶多種兵器(鴛鴦陣必備裝備),放眼望去十分顯眼。這也是個怪事,打仗的時候,顯眼實在不是個好事,比如曹操同志,割須斷袍,表現如此低調,這才保了一條命。

但之後的戰爭過程爲我們揭示了其中的深刻原理:低調,是屬於弱者的專利,戰場上的強者,從來都不需要掩飾。

至此,大明帝國的兩大主力已集結完畢,最優秀的將領也已到齊,一切都已齊備,攤牌的時候,到了。

但在出發的前一刻,一個人卻突然闖入了李如鬆的軍營,告訴他不用大動干戈,僅憑自己隻言片語,就能逼退倭兵。

這個人就是沈惟敬。

雖然宋應昌嚴辭警告過他,也明確告訴了他談判的條件,這位大混混卻像是混出了感覺,不但不回家,卻開始變本加厲,頻繁奔走於日本與朝鮮之間,來回搞外交(也就是忽悠)。

當他聽說李如鬆準備出兵時,便匆忙趕來,擔心這位仁兄一開戰,會壞了自己的“和平大業”,所以一見到李司令員,便拿出了當初忽悠朝鮮國王的本領,描述和平的美妙前景,勸說李如鬆同意日方的條件。在他看來,這是有可能的。

他唾沫橫飛地講了半天,李如鬆也不答話,聚精會神地聽他講,等他不言語了,就問他:說完了沒有。

沈惟敬答道:說完了。

說完了就好,李如鬆一拍桌子,大喝一聲:

抓起來,拉出去砍了!

沈惟敬懵了,他並不知道,李如鬆對於所謂和平使者,只有一個態度——拿板磚拍死他。

老子手裡有兵,殺掉他們就好,談判?笑話!

眼看沈大忽悠就要完蛋,一個人站出來說話了。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李應試,時任參謀,雖說名字叫應試,倒不像是應試教育的產物,眼珠一轉,攔住了李如鬆,對他說了一句話。

隨即,李如鬆改變了主意,於是嚇得魂不附體的沈惟敬保住了自己的性命(暫時),被拖回了軍營,軟禁了起來。

李應試的那句話大致可概括爲八個字:此人可用,將計就計。

具體說來,是藉此人假意答應日軍的條件,麻痹對方,然後發動突襲。

〖示之以動,利其靜而有主,益動而巽,此雲暗渡陳倉。

——三十六計之敵戰計〗

萬曆二十年(1592)十二月二十六日,李如鬆率領大軍,跨過鴨綠江。

朝鮮國王李昖站在對岸,親自迎接援軍的到來,被人追砍了幾個月,又被忽悠了若干天,來來往往,就沒見過實在的,現在,他終於等來了真正的希望。

但柳成龍卻不這麼看,這位仁兄還是老習慣,來了就數人數,數完後就皺眉頭,私下裡找到李如鬆,問他:你們總共多少人?

李如鬆回答:四萬有餘,五萬不足。

柳成龍不以爲然了:倭軍近二十萬,朝軍已無戰力,天軍雖勇,但僅憑這四萬餘人,恐怕無濟於事。

要換在以往,碰到敢這麼講話的,李如鬆早就抄傢伙動手了,但畢竟這是國外,要注意政治影響,於是李大少強壓火氣,冷冷地說出了他的回答:

閣下以爲少,我卻以爲太多!

柳成龍一聲嘆息,在他看來,這又是第二個祖承訓。

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更讓他認定,李如鬆是一個盲目自信,毫無經驗的統帥。

作爲李成樑的家丁,祖承訓身經百戰,一向是渾人膽大,但自從戰敗歸來,他卻一反常態,常常對人說日軍厲害,具體說來是“多以獸皮雞尾爲衣飾,以金銀作傀儡,以表人面及馬面,極爲駭異”,類似的話還有很多,那意思大致是,日本人外形奇特,行爲詭異,很可能不正常,屬於妖怪一類,沒準還吃人肉。

應該說,這種觀感還是可以理解的,戰國時期的日本武將們都喜歡穿些稀奇古怪的玩意,比如黑田長政,每次打仗都戴着一頂鍋鏟帽(形似鍋鏟),而福島正則的帽子,是兩隻長牛角,類似的奇裝異服還有很多,反正是自己設計,要多新潮有多新潮。

第一次見這副打扮,嚇一跳是很正常的,就如後來志願軍入朝作戰,頭次見黑人團,竟然被嚇得往回跑,那都是一個道理。

但沒過多久,祖承訓這種妖魔化日軍的行爲就停止了,因爲李如鬆收拾了他。雖然祖承訓是他父親的老部下,雖然祖承訓從小看他長大,雖然祖承訓也算是高級軍官,但對於李如鬆而言,這些似乎並不重要。

祖總兵被打了二十軍棍,並被嚴厲警告,如再敢妖言惑衆,動搖軍心,就要掉腦袋。

這些倒也罷了,問題是李司令不但容不下“妖言”,連人言也不聽,祖承訓幾次建言,說日軍士兵勇猛,武器獨特,戰法奇異,不可輕敵。李如鬆卻絲毫不理。

看到這幕似曾相識的景象,柳成龍絕望了,他曾私下對大臣尹鬥壽說:提督(指李如鬆)不知敵情,卻如此自信輕敵,此次是必敗無疑了。

而拜祖承訓的宣傳所賜,許多明軍將領也對日軍畏懼有加(畢竟都沒見過),李如鬆卻又狂得冒煙,對日軍不屑一顧,很有點盲目自信的意思,總而言之,大家心裡都沒譜。

只有一個人,知道所有的真相。

雖然已過去了很久,李如鬆卻仍清楚地記得,二十多年前,在一個又一個深夜,那個落魄的老人站立在他的身邊,耐心地告知他所有的一切:他們從哪裡來,來幹什麼,他們的武器戰術,他們的兇狠殘忍,以及戰勝他們的方法。

然後,他就離開了自己,很多年過去了,那個人的一切卻始終牢牢地銘刻在腦海中,他的博學、教誨和那滄桑、期望的眼神。

今日我所傳授於你之一切,務必牢記於心。

是的,我記得所有的一切,二十多年之中,一日也不曾忘卻。

這一刻,我已等待了太久。

【誤會】

萬曆二十一年(1592)正月初四,在無數懷疑的眼光中,李如鬆帶兵抵達了安定館(明史爲肅寧館),在這裡,他見到了前來拜會的日軍使者。

但這些人即不是來宣戰,也不是來求和的,他們只有一個比較滑稽的目的——請賞。

李如鬆的計策成功了,在他的授意下,沈惟敬派人向小西行長報信,說明朝同意和談條件,此來是封賞日軍將領,希望做好接待工作云云。

要說這日本人有時還是很實在的,聽說給賞錢的來了,小西行長十分高興,忙不迭地派人去找李如鬆。

一般說來,辦這種事,去個把人也就夠了,不知是小西行長講禮貌,還是窮瘋了,這次竟然派了二十三個人,組了個團來拿封賞。

順便說一句,這裡的數字,源自我所查到的兵部侍郎宋應昌的奏疏,但據明史記載,是二十個人,而且事後剩餘人數也不同,這也是沒辦法,明代史難度就在於史料太多,這本書這麼說,那本書那麼說,基本上就是一筆自相矛盾的爛賬,類似情況多如牛毛。

在本書中,但凡遇到此類頭疼問題,一般根據顧頡剛先生的史料辨析原則,故此處採信宋應昌的奏疏。

這二十三人到的時候,李如鬆正在大營裡,他即刻吩咐,把帶頭的幾個人請到大營,他馬上就到。

馬上的意思,就是很快,當然,也是還要等一會兒。

出事,也就是一會兒的事。

李如鬆很懂得保密的重要性,所以沈惟敬的情況以及他的打算,只有少數幾個人知曉,這中間不包括李寧。

李寧是李如鬆的部將,性格簡單粗暴,天天喊打喊殺,這天正好呆在大營外,先聽說來了日本人,又聽說李提督要處理這些人,當即二桿子精神大爆發,帶着幾個人,這就進了大營。

一進去,李寧二話不說,拔刀就砍,日本人當時就傻了眼,兩國交戰還講究個不斬來使,來討賞的竟然也砍?於是倉皇之間,四散逃命。

由於李寧是自發行動,又沒個全盤計劃,一亂起來誰也不知怎麼回事,一些日本人就趁機逃掉了,於是亂打亂殺之後戰果如下:生擒一人,殺十五人,七人逃走。

等李如鬆“馬上”趕到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麼個一地雞毛,狼狽不堪的場面,他當即暴跳如雷,因爲這個傻大粗不但未經命令擅自行動,還破壞了他的整體計劃。

李提督自然不肯干休,當即命令,把李寧拉出去砍頭。

但凡這個時候,總有一幫將領出場,求情的求情,告饒的告饒,總而言之,要把人保下來。

這次也不例外,李如鬆的弟弟李如柏親自出馬,且表演得十分賣力(哭告免死),礙於衆人的面子,李如鬆沒有殺李寧,重責他十五軍棍,讓他戴罪立功。

但就在大家如釋重負的時候,李如鬆卻叫住了李如柏,平靜地對他說了一句話:

今天你替人求情,我饒了他,但如果你敢違抗我的將令,我就殺了你(必梟首)。

李如柏發抖了,他知道,自己的哥哥從不開玩笑。

從那一刻起,無人再敢違抗李如鬆的命令。

教訓了李寧,又嚇唬了弟弟,但事情依然於事無補,日軍使者已經殺掉了,你總不能去找小西行長說,這是誤會,我們本打算出其不意,過兩天才撕破臉打你,所以麻煩你再派人來,咱們再談談。

只要日本人精神還正常,估計這事是沒指望的,所以李如鬆認定,自己的算盤已經落空。

然而最蹊蹺的事情發生了,僅過了一天,小西行長就派來了第二批使者,而他的任務,並不是宣戰,也不是復仇,卻是澄清誤會。

誤會?李如鬆目瞪口呆。

估計是沈惟敬的忽悠功底太強,小西行長對和談信心十足,就等着明朝冊封了,聽說自己派去的人被殺了,先是吃了一驚,然後就開始琢磨,想來想去,一拍腦袋,明白了:一定是誤會。

由於擔心上次那批人沒文化,禮數不到,所以這次他派來了自己的親信小西飛,讓他務必找到李如鬆,摸清情況。

事情正如他所想的那樣,在短暫的驚訝之後,李如鬆笑容滿面地迎接了他,還請他吃了頓飯,並確認了小西行長的疑問:沒錯,就是誤會。

既然是誤會,小西行長自然也就放心了,誤會總是難免的,死了就死了吧,希望大明隊伍早日到達平壤,他將熱情迎接。

李如鬆回覆,十分感激,待到平壤再當面致謝。

萬曆二十一年(1593)正月初六李如鬆到達平壤。

日本人辦事確實認真,爲了迎接大明隊伍,在城門口張燈結綵不說,還找了一羣人,穿得花枝招展在路旁迎接(花衣夾道迎),據說事先還彩排過。

而當李如鬆遠遠看到這一切的時候,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彩旗飄飄,夾道歡迎,這算是怎麼回事?侮辱我?

但在短暫的詫異之後,李如鬆意識到,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如能一鼓作氣衝入城去,攻佔平壤,唾手可得!

他隨即下達了全軍總攻的命令。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他的部隊似乎中了邪,有的往前衝了,大部分卻只是觀望,幾道命令下來,也只是在原地跺腳,龜縮不前。

之所以出現如此怪象,說到底還是老問題——沒見過,千里迢迢跑過來,沒看見拿着刀劍的敵人,卻看見一羣衣着怪異在路邊又唱又跳,混似一羣瘋子,換了誰都心裡沒底。再加上祖承訓的妖魔化宣傳,大多數人都認定了一個原則——不急,看看再說。

這一看,就耽誤了。

戚家軍打日本人起家,自然不會少見多怪,二話不說撩起袖子就往前趕,可是他們是步兵,行進速度慢,而大多數騎兵都在看稀奇,無人趕上。

這麼一鬧騰,傻子也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小西行長如夢初醒,立刻關上城門,派兵嚴加防守(悉登城拒守),把明軍擋在了城外,雖說丟了個儀仗隊,總算是保住了平壤。

李如鬆徹底發作了,城門大開,拱手相讓,居然不要,你們都是瞎子不成?!

但惱怒之後,李如鬆仔細觀察了眼前這座城池,很快,他意識到,這或許不是一次成功的進攻,卻並非毫無價值——只要採取適當的行動。

於是一幕讓小西行長摸不着頭腦的情景出現了,已經喪失戰機的明軍不但沒有停下來,反而重新發起了攻擊,而他們的目標,是平壤的北城。

平壤的北城防守嚴密,且有牡丹峰高地,易守難攻,進攻很快被擊退,明軍並不戀戰,撤兵而去。

站在城頭的小西行長,看到了戰鬥的全過程,他十分不解,爲何明軍毫無勝算,卻還要攻擊此地。

不過無論如何,這次戰鬥結束了,自己並沒有吃虧,於是在小西行長的腦海中,只剩下了這樣一個印象——明軍曾經進攻過北城。

但對李如鬆而言,這已經足夠了。

進攻結束了,但李如鬆的脾氣卻沒有結束,回營之後,他一如既往地召集了所有將領,開始罵人。

這次罵人的規模極大,除了吳惟忠、駱尚志少數幾人外,明軍下屬幾十名將領無一倖免,都被暴跳如雷的李司令訓得狗血淋頭。

但事已至此,人家已經關門了,靠忽悠已然不行,罵也罵不開,只有硬打了。

既然要硬打,就得有個攻城方案,怎麼打,誰來打,但李司令員卻似乎沒有這個意識,罵完就走,只說了一句話:

“李如柏,今夜帶兵巡夜,不得休息!”

作爲李如鬆的弟弟和屬下,李如柏認爲,這個命令是對自己的懲罰,也是另一次殺雞儆猴的把戲。

幾個小時之後,他將意識到自己的錯誤。

寅時,平壤緊閉的大西門突然洞開,三千餘名日軍在夜幕的掩護下,嚮明軍大營撲去。

這是小西行長的安排,在他看來,明軍立足未穩,且人生地不熟,摸黑去劫一把,應該萬無一失。

據說小西行長平日最喜歡讀的書,就是《三國演義》,所以對劫營這招情有獨鍾,但是很可惜,這一套有時並不管用,特別是對李如鬆,因爲他也是此書的忠實讀者。

這三千多人還沒摸進大營,剛到門口,就被巡邏的李如柏發現了,一頓亂打,日軍丟下幾十具屍體,敗退回城。

日軍的第一次試探就此結束。

正月初七晨,大霧。

小西行長十分緊張,他很清楚,這種天氣有利於掩藏部隊和突襲,便嚴厲部隊加強防範,但讓他意外的是,整整一個上午,對面的明軍卻毫無動靜。

想來想去卻全無頭緒,無奈之下,小西行長決定再玩個花招,去試探明軍的虛實。

他派出使者去見李如鬆,表示願意出城投降,希望明軍先後退三十里。

李如鬆說:好,明天就這麼辦。

但雙方心裡都清楚,這種虛情假意的把戲已經玩不了多久了,真正的好戲即將開場。

正月初七夜。

不知是小西行長看《三國演義》上了癮,還是一根筋精神作怪,繼昨夜後,他再次派出近千名日軍趁夜出城,結果又被巡夜的明軍打了個稀里嘩啦。

小西行長毫不氣餒,今天不行,明天再來,一直打到你走爲止!

但他已經沒有機會了,因爲就在這天夜晚,李如鬆召開了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軍事會議。

會議剛開始,李如鬆便通報了他計劃已久的進攻時間——明日(正月初八)。

當然,爲何此時宣佈作戰計劃,他也作出瞭解釋:

“倭軍所派奸細如金順良等四十餘人,已於近日被全部擒獲,我軍情報,毫無外泄。”

大家恍然大悟。

如果過早宣佈計劃,很可能泄露,不利作戰,而明天打仗,今天才通報,除了保密外,還有另一層意思:就算有奸細,現在去通報,也已經來不及了,而且開會的就這麼些人,如果到時軍情被泄,要查起來,那是一查一個準。

這明擺了就是不信任大家,實在讓人有點不爽。

更不爽的還在後頭。

“明日攻城,各位務必全力進攻,如有畏縮不前者,立斬不赦!”

末了還有一句:

“不準割取首級!違者嚴懲!”

雖然李如鬆極不好惹,但當將領們聽到這句話時,依然是一片譁然,議論紛紛。

關於這個問題,有必要專門解釋一下,在明代,戰爭之後評定軍功的標準,就是人頭,這也容易理解,你說你殺了幾個人,那得有憑據,人頭就是憑據,不然你一張口,說自己殺了成百上千,上那裡去核實?

甚至明軍大規模作戰,向朝廷報戰果的時候,都是用級(首級)

來計算的,而且事後兵部還要一一覈實,多少人頭給多少賞。

所以在當時,人頭那是搶手貨,每次打死敵人,許多明軍都要爭搶人頭(那就是錢啊),有時候搶得厲害,衝鋒的人都沒了,大家一起搶人頭。

李如鬆很清楚,明天的戰鬥將十分激烈,人頭自然不會少,但攻城之時戰機轉瞬即逝,要都去搶人頭,誰去破城?

可是大家不幹了,辛辛苦苦跟你來打仗,除了精忠報國,辛勤打仗外,總還有個按勞取酬吧,不讓割人頭,取證據,怎麼報銷?我報多少你給多少?

事實證明,李司令是講道理的,幹活不給錢這種事還幹不出來,歹話講完,下面說實惠的:

“明日攻城,先登城者,賞銀五千兩!”

在聽到這句話的那一瞬間,大家的眼睛放出了金色的光芒。

五千兩白銀,大致相當於今天的多少錢呢?這是一個比較複雜的問題,因爲在明代近三百年曆史中,通貨膨脹及物價上漲是始終存在的,且變化較大,很難確定,只能估算。

而根據我所查到的資料,套用購買力平價理論,可推出這樣一個結論:在萬曆年間,一兩白銀可以購買兩石米左右(最低),即三百多斤。經查,一斤米的市價,大致在人民幣兩元左右。

如此推算,萬曆年間的一兩銀子大致相當於人民幣六百元。五千兩,也就是三百萬元人民幣。

誰說古人小氣,人家還真肯下本錢啊。

幾乎就在同一時刻,平壤城內的小西行長正進行他的最終軍事部署,自明軍到來後,他曾仔細觀察明軍動向,希望找到對方主攻方向,由於大霧,且明軍行動詭異,始終無法如願,所以城中的佈防也是一日三變,未能固定。

時間已經不多了,長期的軍事經驗告訴他,決戰即將到來,而今夜,可能是他的最後一次機會。

於是在一段緊張的忙碌後,小西行長做出了最終的決定。

守衛平壤部隊,爲日軍第一軍全部、第二軍一部,共計一萬八千餘人,以及朝鮮軍(朝奸部隊),共計五千餘人,合計兩萬三千人。

根據種種蛛絲馬跡判斷,明軍的主攻方向是西北方向,此地應放置主力防守,於是小西行長命令:第一軍主力一萬兩千人,駐守西北方三門:七星門,小西門,大西門,配備大量火槍,務必死守。

而在東面,明軍並無大量軍隊,所以小西行長大膽做出判斷:明軍不會在東城發動猛攻。

現在只剩下南城和北城了。

短暫猶豫之後,小西行長作出了這樣的決定:

“南城廣闊,不利用兵,新軍(朝鮮軍)五千人,駐守南城含毯門。”

“餘部主力防守北城!”

我相信,在這一瞬間,他腦海中閃過的,是一天前的那一幕。

“剩餘部隊爲預備隊,由我親自統領!”

至此,小西行長部署完畢。

從明軍的動向和駐紮看,東面應無敵軍,南面必有佯攻,而主攻方向一定是西北兩城,我相信,這個判斷是正確的。只要打退明軍總攻,固守待援,勝利必定屬於我們!

此時,在城外的明軍大營,李如鬆終於說出了他隱藏已久的進攻計劃:

“我軍的主攻方向,是西城。”

攻城明軍共計四萬五千餘人,具體部署如下:

“左軍指揮楊元,率軍一萬人,攻擊西城小西門。”

“中軍指揮李如柏,率軍一萬人,攻擊西城大西門。”

“右軍指揮張世爵,率軍一萬人,攻擊西北七星門。”

“以上三萬人,爲我軍攻擊主力。”

第二個被部署的地區,是北城。

“南軍(即戚家軍)指揮吳惟忠,率軍三千人,攻擊北城牡丹臺!”

平時開會時,李如鬆說話基本上是獨角戲,他說,別人聽,然而就在此時,一個人打斷了他的話:

“此攻城部署,在下認爲不妥。”

打斷他的人,叫做查大受。

查大受,鐵嶺人,李成樑家丁出身,時任副總兵。

作爲李成樑的得力部將,查大受身經百戰,有豐富的戰鬥經驗,且與李成樑感情深厚,憑着這層關係,他還是敢說兩句話的:

“我軍駐紮於西城,已有兩日,日軍可能已判斷出我軍主攻方向,如在西城加強防守,我軍恐難攻克。”

“此外,南軍雖爲我軍主力,但北城地勢太高,仰攻十分不利,難以破城。”

要說還是查大受有面子,李如鬆竟然沒吭聲,聽他把話說完了。

當然,面子也就到此爲止,李司令把手一揮,大喝一聲:

“這些事不用你理,只管聽命!”

接下來是東城和南城:

“東城不必攻擊!”

“爲什麼?”這次提出問題的,是祖承訓。

雖然他很怕李如鬆,但實在是不明白,既然兵力有餘,爲何不進攻東城呢?

而回答也確實不出所料,言簡意賅,簡單粗暴:

“你沒有讀過兵法嗎?圍師必缺!”

所謂圍師必缺,是一種心理戰術,具體說來,是指在攻城之時,不可將城池圍死,因爲如果敵軍深陷重圍,無處可跑,眼看沒活路,必定會拼死抵抗,如果真把城圍死了,城裡這兩萬多玩命的衝出來,能不能擋得住,那實在很難說。

最後一個,是南城。

“神機營參將駱尚志,率南軍精銳兩千,遼東副總兵祖承訓,率軍八千,攻擊南城含毯門,由我親自督戰,務求必克!”

直到這最後的一刻,李如鬆才攤出了所有的底牌。

在寧夏之戰中,李如鬆親眼看到了困獸的威力,在優勢明軍的圍困下,城內叛軍卻頑固到了極點,土包堆不上,水也淹不死,內無糧草,外援斷絕,居然堅持了近半年,明軍千方百計、死傷無數,才得以獲勝。

在這場慘烈的戰役中,李如鬆領悟了極其重要的兩點秘訣:

一、要讓對方絕望,必先給他希望,此所謂圍師必缺。

二、要攻破城池,最好的攻擊點,不是最弱的位置,而是對方想象不到的地方。

於是在兩天前,他攻擊了北城,並將主力駐紮在西城,放開東城,不理會南城。

西城是大軍的集結地,這裡必定是主攻的方向。

南城過於廣闊,無法確定突破點,不利於攻城,絕不會有人攻擊這裡。

北城曾被進攻試探,這很可能是攻擊的前奏。

所以,我真正的目標,是南城,含毯門。

當所有人終於恍然大悟的時候,李如鬆已經說出了最後的安排:

“副總兵佟養正,率軍九千人,爲預備隊。”

應該說,這是一個不起眼的人,也是一個不起眼的安排,在之後的戰役中也毫無作用。

但十分滑稽的是,這個不起眼的副總兵,卻是一個影響了歷史的人,所謂主將李如鬆,和他相比,實在是不值一提。

具體說來是這樣的:十幾年後,在一次戰役失敗後,他和他的弟弟佟養性搞順風倒,投降了後金,當了早期漢奸,成爲滿清的建國支柱。

他有一個兒子,叫做佟圖賴,這位佟圖賴有幾兒幾女,先說其中一個女兒,嫁給了一個人,叫新覺羅·福臨,俗稱順治皇帝。

佟圖賴的這位女兒,後來被稱爲孝康皇后,生了個兒子,叫愛新覺羅·玄燁,俗稱康熙。

而佟圖賴的兒子也混得不錯,一個叫佟國綱,戰功顯赫,跟康熙西征葛爾丹時戰死,另一個叫佟國維,把持朝政多年,說一不二,人稱“佟半朝”。

這位佟國維有兩個女兒,嫁給了同一個男人——康熙。

其中一個雖沒生兒子,卻很受寵信,後來宮中有個出身低微的女人生了康熙的孩子,便被交給她撫養,直至長大成人,所以這個孩子認其爲母,他名叫愛新覺羅·胤禛,俗稱雍正皇帝。

再說佟國維還有個兒子,和雍正相交很深,關係一直很好,後來還爲其繼位立下汗馬功勞,他的名字叫做隆科多。因爲隆科多是雍正的養母的同胞兄弟,所以雍正見到隆科多時,總要叫他“舅舅”。

佟養正的後世子孫大致如此,還有若干皇后、貴妃、重臣,由於人數太多,不再一一陳訴。

順便說一句,他的弟弟佟養性也還值得一提,這位仁兄投降後金之後,領兵與明軍搞對抗。結果被一個無名小卒帶兵幹掉,這個無名小卒因此飛黃騰達,當上了總兵,成爲邊塞名將,他的名字叫毛文龍。

後來這位毛文龍由於升了官,開始飛揚跋扈,不把上級放在眼裡,結果被領導幹掉了,這位領導叫袁崇煥。

再後來,袁崇煥又被皇帝殺掉了,罪名之一,就是殺掉了毛文龍。

想一想這筆爛帳,真不知該從何說起。

按常理,預備隊宣佈之後,就應該散會了,李如鬆也不說話了,大家陸陸續續離開軍營,回去安排明日戰備。

祖承訓也是這樣想的,然而就在他即將踏出大營的那一刻,卻聽見了李如鬆的聲音:

“祖承訓,你等一等,還有一件事情,要你去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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