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日早上,程曦送完程晨趕往紡織廠。那廠長是個中年男人,與程煜年紀相仿,大約五十出頭的年紀,一直在這間舊式工廠中工作,一待就是二十四年。
程曦接手之後,依舊讓他留在這裡繼續工作,“劉叔,怎麼回事?”
“已經停電一天一夜,廠裡機器無法動,很多訂單被拖延着。我派人去供電局問過,說是我們的用電量早就超過規定額度,造成周圍居民的生活用電受到影響。”
用電量超額?怎麼可能。程曦不露聲色,走到廠房一看,偌大的空地上堆滿製衣布料,就放在廠房門外。工人無事可做,坐在裡面聊天打瞌睡玩手機。
她走進去,問,“車間主任在哪裡?”
一個胖胖的中年女人走過來,用眼尾看着程曦,說話陰陽怪氣,“喲,新老闆有什麼吩咐?”
程曦看了眼她的工牌:劉紅季,姓劉的……程曦看着道,輕聲問,“無事可做?”
劉紅季指了指那些停止的機器,“您自己看不到?”說話,嘻嘻大笑。
程曦臉上表情不變,點點頭,“那就回家歇着吧。”她說完,轉頭對廠長道,“劉叔,補齊她整月工資。”
劉紅季聞言,冷冷一哼,“怎麼,想炒了我?炒了我們這些老工人,你可不是隨時能找到馬上上手的工人。”她在程氏工作多年,又是劉茜親戚,向來囂張慣了。
“沒關係。錢我有,時間我耗得起。你們既然要拿自己的飯碗來與我置氣,我沒有不成全你們的道理。”
她說完,又對其他人道,“你們如果也想走,與廠長說明,我們會補足一個月工資給各位。但如果想繼續在這裡工作,就動手將布料放在該放的地方。”
她出了工廠徑直去了顧氏,請人解決用電問題。不過是兩三個小時的時間,劉叔已經打電話來,工廠恢復供電,工人已經正常工作。
顧瀚令秘書爲她送來咖啡,“憑你的經驗,你該知道,這間工廠有太多紕漏,想要繼續經營,花費太大,且回報甚少。”
程曦望着他,“你既然都知道,當初爲什麼還要幫我?那是很大一筆錢。”
“傻,”顧瀚笑,“你這幾年來替顧氏賺的錢又何止這個數字?你父親程煜不是合格的商人,幾十萬錢財早晚會揮霍而空。他竟看不出,真正的珍寶,是你。”
程曦聞言苦笑,“在他們眼裡,我一直是至大負擔。彷彿我穿衣是錯,吃飯是錯,白住在家裡也是錯,就連呼吸和喝水都是錯。因爲我不識賺錢,純數負資產。”
顧瀚安靜聽着,他知道,程曦很少抱怨,此刻心中必然已經有了某種決定。她需要傾訴。而他,願意無條件借出自己雙耳給她。
“生了程晨之後,我才知道,原來兒童有專用的毛巾,牙膏,茶杯,手帕。衣裳布料也該與大人有區分,因爲孩子皮膚嬌嫩,該得到更細緻保護。
但我少年時只得穿李敏兒嫌棄不要的衣裙,鞋子一年難得穿新的,腳卻不停地長,只得連下了課也穿舞鞋。”
顧瀚輕聲安穩,“好在最壞的日子已經過去。”
程曦擡起頭,“是。”轉身,她即刻找來顧氏的專用顧問律師,又致電給她的私人會計師。都是女性。
她們高效率替程曦服務。會計師爲她精細覈算程氏工廠遣散後所剩的全部資產;然後律師替她辦理相關手續。
又替程曦走流程,以入股方式加入顧瀚公司,正式成爲顧氏的合夥人。
會計師叫周瑜。對,她與那個因爲心眼太小而活活被氣死的三國名臣同一姓名。她是顧蒔蘿好友兼大學校友,之前顧氏收購程家工廠的時候兩人認識,這一次已經是第二次合作。
還有,喬盈盈的相關信息亦由周瑜提供給程曦。一來二去,兩人因此慢慢熟稔起來。
顧瀚倒也高興,他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在公司爲程曦準備一間專用辦公室,程曦是勤工的人,想來以後他可以常常在公司裡見到她。
辦完正事,程曦與周瑜去附近喝一杯。周瑜靜靜打量坐在自己對面淡妝,只在白襯衫外套一件簡單大衣卻氣質卓然的女人。
如果不是程曦的會計師,她絕對不會相信這樣一個衣着樸素的女人手中竟有七位數存款,且還不包括她手中的幾處不斷升值的固定資產和債券。
那是許多男人一輩子都賺不到的數字。
程曦替周瑜點了一杯香檳,自己卻只喝橙汁,“我一會兒要去接女兒。”周瑜聽她說。
“你還這樣年輕。”周瑜輕輕讚歎,這是一位頗有積蓄,又有丈夫和女兒的三有女人。
程曦淺笑不語。剛認識喬默笙的那一年,她纔是真正年輕。每天跳舞練功五六個小時,腳腫得幾乎無法走路,但第二天身體會自動恢復。日子簡單地快樂:有舞蹈,有喬默笙。
現在,因爲她無法跳舞,所以纔有那麼多的時間來豐盈自己銀行賬戶裡的數字。
世事古難全。但她身邊有喬默笙和女兒,其他的人與事,還有那些無故錯失的時光,以及沒有喬默笙在身邊的清寒歲月,已經顯得不再如以往那般令她感到惋惜。
“嘿,伊楠。”周瑜見到走進來的相熟同事,大聲喚他。
程曦擡眸望去。
記憶中,那個曾經在平安夜飄雪的夜裡,醉酒搖晃着她,質問過她爲什麼無心絕決的舊友,此刻一身黑色西裝,冷靜沉穩,十足十專業人士模樣。
歲月磨礪了他曾經棱角分明的五官,遮掩了他眼眸中曾經不可一世的少年輕狂。
他走過來,望着程曦,眸光平靜,“程曦,好久不見。”
程曦看着他,輕輕笑道,“聽說你要與盈盈結婚了,恭喜你。”
“謝謝。”話語亦很平靜,沒有絲毫起伏波瀾。
三個人坐着說了一陣話,程曦起身先離開。伊楠看着她素雅背影漸漸離開,低下頭,輕輕晃動着手中殘酒。
周瑜好奇開口,“你認識我客戶?”
伊楠輕聲應了,喝下最後一口酒。那辛烈滋味順着喉頭一路往下,辣得他舌頭失去知覺,淚光在眼眶中打轉。
“咦,對。她亦是s市人,五年前去往俄羅斯,現在與許多隱形富豪一樣,迴流歸國。她這樣年輕漂亮,已經結婚生子,不知傷透許多男士的一顆心。”
伊楠轉眸看她一眼,印象中這位女同事一向少言寡語,今日不知爲何卻對自己的客人如此感慨有加。
不過也不奇怪,那對象是程曦。她輕輕淺淺,卻總能給周邊人心中留下一絲半縷的印記。
想起一年前大學同學聚首,不知是誰,在席間忽然提起程曦名字。
“啊,是那跳芭蕾的獨特女孩,當年我不知私下約了她多少回,都碰了壁,簡直在我心中留下陰影,以爲世上所有女生都那樣清冷自制,從此再不敢輕視女性……”
“怕除了喬家兩兄弟,誰也走不進她眼裡吧,那真是個涼薄的女子……”語氣頗有種遺恨。
倒是伊楠,自始至終沉默無言,只專心爲身邊的喬盈盈體貼服務。
一個男人,二十歲和三十歲,到底是不一樣的。
二十歲時,他的世界裡只得一個程曦,爲她生爲她死,爲她徹夜失眠,爲她醉酒流浪,什麼都豁得出,什麼都捨得掉。
但三十歲的男人,需要用事業和成就來建立自己的信心和尊嚴。
程曦兩個字成爲他隱藏在心間,歷經歲月和現實不斷打磨後的一把流沙,一點點隨着時間衝散,到最後卻發現那些流沙不知何時已經變成帶刺的碎石,嵌在他心砍之上。
長久的麻木生活裡,只剩下那一絲絲的疼來提醒他,原來他還在生,而不是一具按部就班的行屍走肉。
最後一口酒喝完,某些恢復知覺的神經又開始陷入麻木,他抓着外套站起身,“走了。”
周瑜聞言,笑起來,“真是二十四孝男友,又去接你女友下班?”
“嗯。”他一邊應了,一邊走出酒吧。
那一頭,程曦接女兒回到家,走進庭院就看到喬默笙隔着透明玻璃在廚房裡圍着圍裙專注而忙碌的身影。
白姨帶程晨去洗澡換衣服吃點心,程曦走到廚房洗了手,將頭湊到他面前,“在煮什麼?”
喬默笙順勢將頭埋進她項間,輕啄一口,然後笑着道,“油膏蟹黃。”
“咦,那要配壺上好的黃酒纔可以。我去找。”
晚飯時,一家三口坐在庭院的玻璃花房裡,搭了張臨時的飯桌。喬默笙把女兒抱在膝上,教她怎麼吃蟹,又把杯中的黃酒用筷子蘸了讓她嘗。
小程晨辣得雙眼眯起一條縫,直呼難喝。程曦見了忍不住笑起來,連忙將果汁遞給她。
小孩子坐不住,吃了一會兒就嚷着進房看動畫片。喬默笙親自抱着她進房,還陪着小人兒看了一會兒。一想到這粉團一般的小人兒是他和程曦的孩子,喬默笙就泛起柔軟。
好在這小孩個性與他和程曦都不大像,天生與人自來熟,與他相處時一點也不顯得拘謹陌生。
他重新回到玻璃房時,見程曦正拿着銀匙將肥厚的一塊蟹黃放進口中。
她擡眸看他,“肥死算數。”喬默笙失笑,這是在怪他菜做得好吃呢還是在怪她自己不知節制?
他走到她身邊坐下,見她放下銀匙,握住她雙手,頭湊近,吻上她剛吃過蟹黃,混滿姜味的雙脣。
天哪!程曦輕輕掙扎,這男人會不會太會挑時機了些?她此刻滿嘴蟹油,這人……
誰知喬默笙竟忽然笑起來,“腥都腥了,我不嫌棄你。”
程曦聞言氣結,張嘴不服氣咬他。這時,他一雙手卻不知不覺間滑進她背脊。
他總有辦法令她及時噤聲,及時頭暈目眩然後忘記要與他生氣。
他一把將她抱起來,進屋往房間走去。
偌大按摩浴池裡,喬默笙溫柔替她清洗雙手,脣舌卻粘住她的雙脣。
程曦被他逼得節節敗退,整個人像只無助小動物,被迫圈在他懷裡。
他吻去不停低落下來流在她身上的水珠,兩人肌膚親密摩擦,帶着越來越灼熱的溫度。
情濃間,喬默笙無法用言語告訴身下的女人,她這一刻對他而言,有多麼大的蠱惑力。
意識迷離間,身下發絲凌亂,雪肌泛起嬌嫩暈紅的女子會令喬默笙想起早晨開在晨光中瑩瑩發亮,嬌豔動人的木槿花。
她在他懷裡一點點綻放,吐露致命妖嬈。她不知道這一刻的她美得幾乎令他心酸泛疼。
除了專注而用力地去愛她,他一向清醒剋制的腦袋已經容不下其他。
愛到極致,哪怕閉上雙眼,心都不由自主一點點在腦海中勾畫對方迷人輪廓。
抱着她側身入眠,她因爲心緒迷亂而顫抖的濃密睫毛,在他眼瞼中不停晃動。喬默笙撫着她凹進去的完美腰線,溫柔安穩。
雙人牀那麼大,他們卻相互緊擁着,睡在一隅,彼此貼緊。
奇就奇在,哪怕兩人抱着像一對連體嬰,卻照樣能夠睡得香甜,連夢都無暇去做。因爲現實已經足夠美好旖旎,還要美夢做什麼。
一夜好眠。有喬默笙在的地方,程曦彷彿沒有憂愁,吃得下睡得着,精神起色也比剛回國那一陣好了許多。
因爲心已經安定,再不用受漂泊流離之苦。
一個人吃過早飯,程曦在客廳裡用電腦工作。顧氏有許多程曦的老客戶,她時時爲他們服務,不管有沒有合作,隔一段時間就會彼此問候。不要懷疑她的工作能力。這麼多年來,程曦自有自己的一套營銷方式。
後來,程煜和劉茜找上門。氣勢洶洶,徑直往裡衝,白姨攔都攔不住。
程曦及時出來解救她,“白姨,替他們倒茶。”
劉茜瞪着她,“你要賣程家的廠?”
“是。”程曦坦然看着她,“程氏已經失救,再經營下去只會越來越糟糕。”
“那是你爸爸一輩子心血!”程曦見她痛心疾首。心中忽然發現,這麼多年,劉茜待程煜到底總有幾分真心。
她點點頭,“是,這間廠養活過我,也養活過你和你女兒。但人總要往前看。”
劉茜重重一哼,“你如今有喬默笙養着,自然站着說話不腰疼。你爸和我下半生還指望着這間廠呢!再不濟,那一片廠房賣掉也已經夠我們養老。”
程曦聞言,冷笑。這纔是他們今天來找她的目的。
“難道你們現在已經無飯可開?無瓦遮頭了?”程曦淡淡看着劉茜,“你話劇團的工資雖然不多,但養活兩人總歸是夠了的。至於那間廠現在屬於我,你們一分錢都是拿不到的。”
“程曦,你這樣會不會做得太絕?!”劉茜臉色變了又變。
程曦卻不痛不癢,看了眼一直沉默的程煜,“你看,你養了十幾年的女人,現在卻似乎不想要負擔你了。”
程煜面色尷尬,沉吟半天,終是開口,“小曦,那工廠是爸爸一生心血,你怎麼忍心……”
程曦輕輕笑起來,看着他,“我也是你的人生心血。且我有血有肉,會哭懂笑。我身體裡,還真真實實流着與你一樣的血。試問,當初你又怎麼忍心令我流浪?”
程煜被她問得啞口無言,再無法繼續往下說。
程曦微笑看着他,“程先生,很明顯你的人生投資失敗地徹底,所以到今天,終於一無所有。那不是我的問題,那是你自己選擇。”
這時,白姨端着茶點出來,程曦輕輕站起身,“你們隨便,能享受一刻便是一刻。日後若覺生活艱難,不妨常來,我這裡總有一茶一飯。”
劉茜聞言,身子僵住。這番話,是她曾經說給程曦聽的。如今,她一字一句,通通還給了她。
想着從今往後,她一個女人要靠着一份微薄收入支付房租,支撐一家吃穿開支以及人情往來。李敏兒的心就頓覺淒冷無比。
人都是不怕少年吃苦的,但總會怕晚年淒涼。如果她今年只得三十歲,那熬幾年,生活總會有轉機。
可她今年已經四十過半,且跟着程煜享受了半輩子,又無房產又無積蓄,如今還要陪着他挨窮,還受盡程曦閒氣,這日子要怎麼過下去……
程煜精疲力盡從沙發上站起身,心想,活了大半輩子,他到老了才體悟,錢財與女人一樣,其實都靠不住。
他想起程曦待那對過世老人的體貼和照顧,忽然失落笑起來,說到底,他還不如一雙已故的父母有福……他因爲年輕時的*,竟不小心丟失此生至寶……
二樓露臺,程曦看着程煜和劉茜一前一後,默然離去的背影。
這對半路夫妻,畢生至在乎是金錢和*。如今突然只有錢財維持三餐溫飽,再也不能動輒打幾百塊來去的麻將,買上千元的華服和名牌包包,亦無法隨意周遊歐洲逛名牌店。
呵。程曦輕輕勾脣,由儉入奢易,由奢入簡?呵,不如放長雙眼,看看他們這家人會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