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新入晉陽城
事情的真相往往在不經意間顯露。
原本溫華沒有想到那方面,但是接連兩天她都在白潤的身上聞到了血的味道,就很令人懷疑了——即便是痔瘡破了也不能流血流這麼久吧?她以前有個舍友得了痔瘡,平時坐下起身都是小心翼翼的,哪裡像他那麼跳脫?看他行動坐臥之間也不像是有哪裡受了傷,那麼剩下最不可能的可能就只有一個了——他是“她”,並且例假來了。
要不然怎麼解釋她面色那麼蒼白,經常捂着肚子哼哼,總把她做的抱枕墊在腰後,並且還那麼嗜睡?雖然他哄她說是吃壞了肚子,可也沒見他跑幾趟廁所啊?
仔細觀察便留意到了許多以前沒有注意到的小疑點——她的個子雖高,骨架卻纖細,雖然經常穿肥肥大大的衣衫,但是他側躺着時就能看出他的胯部較寬,腰部和頸項都很纖細,沒有少年那種蓬勃爆發的力量感,他躺在厚厚的棉褥子上,耳垂上那一對被鬢髮遮掩了的耳洞隨着車廂的晃動也漸漸顯露了出來。
結果只有一個。
她輕吁了一口氣,靠在廂壁上,心裡不是不震驚,然而惶恐之中卻還有點喜悅,她盯着白潤看了一會兒,直到“他”緩緩睜開眼睛。
“怎麼了?”白潤的聲音有些沙啞,扯過一旁的薄被蓋在身上。
“沒什麼,發呆。”溫華把到了嘴邊的問話又咽了回去,聰明做人,糊塗做事,有些事能不問的就不問了吧。
“嘁……怪人……”白潤翻了個身,面朝板壁沉沉睡去。
既然知道“他”的真實身份,溫華也就沒什麼好顧忌的了,反正大家一個花木蘭,一個祝英臺,誰也不比誰強,她翻出自己的一條薄被搭在身上,拍了拍抱枕,也躺下睡了。
睡到一半,她忽然聽到“啊”的一聲,緊接着便是一聲“嘭”,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翻身看見白潤捂着腦袋直抽氣。
“你怎麼了?”
“沒事,不小心磕着了,”白潤避開與她的對視,嘟噥着,“你不知道男女授受不清?幹嘛躺在我旁邊,嚇死我了……”
聞言,溫華“嘁”了一聲,翻身繼續睡了,“我累得慌,坐不住了。”
溫華本想給平羽和朝益也拿兩個抱枕過去,她趁着中午休息的時候過去看了看,才發現人家比自己聰明多了——他們把各自的被褥墊在下面,輪流躺着休息,舒坦極了,無聊的時候要麼玩玩牌,要麼比賽背書,要是誰背不下來,就要受罰。她把瓜子給他們留下了一半兒,便又回到自己一直待着的車廂裡了。
他們跟着前方的那支運茶的隊伍走了近四天,這一路上看到他們行商的辛苦,溫華心裡很是感慨,這還是在關內,如果去關外販茶,豈不是更加艱辛?
士農工商,商排最末,也最爲人所詬病,半生辛苦掙得家財萬貫,綾羅綢緞,錦衣玉食,這一切卻只能關起門來揹着人享受,她現在有些理解秦掌櫃爲什麼對李先生如此殷勤了,固然有她的因素,更多的恐怕也是想要爲自己的後人打算吧?在這樣的社會大環境下,想要改變社會地位,唯有棄商從文。
一入晉陽城兩方人馬便分開了,一個往北走,一個往西去。
帶領茶隊的管事遣了個機靈的年輕夥計跟着溫華,溫華向李先生稟告了,說要託這人帶信回去,李先生便同意了讓他隨隊。
知道今日要進城,她和白潤一早就把行李和被褥整齊的碼在了車廂後部,沒有像前幾天那樣爲圖舒適而把車裡弄得亂糟糟,也換了一身簇新的衣裳,髮髻梳得緊緊的,顯得十分精神,兩人側坐在車廂裡,透過窗戶觀察着晉陽城的風光。
此時太陽剛剛爬上房頂,曬得一切都顯得暖融融的,車伕下了馬車,牽着繮繩在人羣裡小心的行進着,以免蹭着人或其他的車輛,因爲是主幹道,道路十分平整寬敞,兩旁有一些商鋪,但並不顯得擁擠,往城西的方向走了約有兩刻鐘,行人漸漸稀少,周圍的建築也越發精緻了。
馬車忽然一頓,溫華坐在車裡不由自主的向旁邊歪去,幸好雙手撐住了廂壁,纔沒有出醜。
聽到外面喊下車,兩人互相看了一眼,白潤示意她先下去,溫華便掀了簾子扶着後面趕上來的溯光的手下了馬車。
她向前走了幾步,來到平羽他們的身旁,站定了,這才擡頭看向眼前的黑漆大門。
這大門和剛纔一路看過來的大門沒有什麼分別,溫華不懂得那些規制的說法,只是覺得從圍牆上方探出來的那幾枝杏花很漂亮,爲這沉寂的街道增添了幾分顏色。
通報之後,很快便有人迎了出來,那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容貌平常,膚白微胖,他一臉笑容的與李先生互相見了禮,隨即兩人便相互攙扶着進了宅子,一個管家模樣的老者安排人引着車馬轉去後街,他自己則引着溫華他們進了宅子。
幾個人被引到了一處院子的廂房喝茶,溫華只飲了一口就放下了,她是喝慣了好茶的,差一些的便入不了口,她瞄了瞄平羽,見他端着茶碗也是一副難以下嚥的模樣,偷偷笑了笑,從袖籠裡摸出一塊糖藉着打哈欠填到嘴裡了。
“咳!咳!”
聽到有人咳嗽,她瞪着一雙無辜的大眼睛看了過去,見朝益雙眼含笑的瞧着她,好似在說“我可是看見了!”
她閉着嘴巴翹起嘴角笑笑,目光在屋裡溜了一圈,這間屋子顯然是專門用來招待客人喝茶休息的,靠牆是一張矮榻,牆角高几上擺着一盆蘭花,他們幾個圍着屋子中間的一張圓桌坐着,桌上擺了些糕點,看上去就不好吃的樣子。
鄧奉和孫維顯然有些拘謹,兩人危襟正坐,目不斜視,平羽和朝益說了會兒悄悄話便端詳起牆上掛着的一副繪着怪石的畫,只有白潤站在窗邊,盯着樹木掩映間露出的房屋一角看了好一會兒。
不遠處的正堂二樓上不時傳來爽朗的笑聲。
茶涼了,有伺候的童兒進來給換了一杯,又等了一會兒,一個書童模樣的少年進來請他們去堂屋。
幾個人依着年齡大小循着堂屋一角的樓梯上了二樓,這裡面向院子開了很多窗戶,一扇連一扇,光線射進來十分明亮,李先生和宅院主人逆光而坐,看不清他們的神情,溫華被這刺眼的光線照得眯起眼睛,跟着前面的人一起低下了頭。
李先生道,“就是他們了,除了前面這一個,別的都是第一次見識府試呢——這一位是府學的趙教諭,還不行禮?”
鄧奉年紀大些,又是見識過的,行禮的時候雖有些拘束,倒也挑不出什麼問題,他身旁就是白潤,這人不管到哪裡見什麼人都是那般不溫不火的模樣,和他私底下的樣子大相徑庭,有這兩個高個兒的擺在前面,站在他們身後的人便不用怕了。
行罷了禮,這位趙教諭問了他們學問上的一些事,沒有再多說什麼,道,“你們一路辛苦,不如先去安排了行李歇息歇息?”
李先生點頭道,“這樣甚好,有勞伯玉兄了。”
從趙教諭家裡出來,上了車,溫華從車窗裡看到李先生和趙教諭互相道別,她轉頭問白潤,“這位趙教諭好像很冷淡的樣子?”
白潤很是無所謂的道,“官員都是這個樣子,對下要有威嚴嘛,哪怕只是個九品小官兒,有機會也是要擺擺官威的。”
溫華恍然大悟,“原來這樣,我說呢——看他和先生關係不錯的樣子,怎麼到了我們這裡就大變樣了呢!”
白潤笑了笑,沒有再說話。
在趙教諭家裡僕人的引導下,他們又行了約有一刻鐘,吱呀的車輪聲才停了下來,溫華從窗口看到他們來到了一處半新不舊的宅子門前——先生並沒有讓他們下車,他們就都在車廂裡待着。
過了一會兒,馬車又動了起來,從一處側門進了這宅院。
這裡只能用兩個字來形容——寂靜。
這裡實在是太安靜了,靜的幾乎沒什麼人氣,這種高牆下的寂靜所帶來的陰冷令溫華不由自主的瑟縮了一下,“真安靜……”
他們包下的這個小院每間房子都不大,長寬只有一丈二三,但是房間卻很多,足有近二十間房,每間房裡只有一張木牀、一張寫字的案几和兩把椅子,靠近門口的地方還有一個盆架,其他的什麼也沒有,顯然這裡正是爲了出租而建的。
查看了所有的房間,最後先生決定學生們一人一間房,然而料想不到的是在安排房間的時候出了點小爭執——正房理所當然給先生住,剩下最好的房間就是西廂了,算上溫華學生們一共六人,大家都希望住在陽光充足的西廂,可西廂房只有五間,這就意味着必然有一個人要去住東廂,平羽和朝益想着爲溫華謀一間西廂房讓她住,可是又不好得罪其他人,就向先生提出想兩人合住,把空出來的那間房讓給溫華,這個提議卻被先生拒絕了,理由是他們都是要準備考試的人,兩人合住必定休息不好,可休息不好的話又如何有精神通過考試?
溫華和先生想的如出一轍,她不願使大家爲難,便主動的提出要住東廂的頭一間房。
白潤看着眼前的情形,皺了皺眉,說道,“我去東廂住吧!”
溫華搖搖頭,抱起自己的被褥就去了東廂房,邊走邊說道,“我就住東廂房了,你們不用跟我爭了!”
於是她就住進了東廂房。
曾經在別處住過的東廂房的陰冷給她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因此在將這東廂頭一間屋子打掃乾淨後,她做的頭一件事就是請那茶行裡的夥計幫她去街上買了爐子、木炭和燈油,順便再買些木盆、砂鍋、銅壺等物。
說起來這夥計十分細心,他不僅幫着買全了東西,就連附近的菜市和藥行都打聽清楚了,還打聽到這附近逢八就有集市,一個月三次,熱鬧得很。
距離府試還有三四天的時間,他們必是要專心讀書的,這時候自己可不能攛掇着出去玩——溫華對此很有覺悟,吃了從飯館裡叫進來的飯菜,得到了先生的允許離桌以後,她回到自己居住的屋子裡,找出紙筆寫了兩封略顯羅嗦的信,一封是給宋氏和鄧知仁報平安的,另外一封是給秦池和芮光的,雖然也是報平安,但明顯的有感謝的意思,遠近親疏立現。
她本想去問問同來的那幾個人要不要捎信回家,可以和她的信一同送回去,後來想想自己到底是編外人員,還是低調些吧。
把信交給那夥計,夥計恭敬的將信件收入懷中,詢問她是否還有需要再添置的,待他將信送過去以後再儘快回來伺候。
溫華想了想,擺擺手,“不用了,你回去以後不用再過來了,好好做你自己的事吧,跟你們管事說,就說是我說的,你做的很好。”說着,從荷包裡拿出一塊一兩左右的銀子遞給那夥計。
那夥計沒想到還有賞錢可拿,見她手伸得直直的,連忙上前接過,“謝少爺賞。”
夥計走後,溫華取銅壺去廚房燒了些熱水,回屋洗頭擦澡,待收拾妥當,天色已經不早了,她開門倒水,卻瞧見斜對面的平羽正急急朝她招手。
她走過去,“怎麼啦?”
“你買了木盆?”
她點點頭,突然間就想起了自己忘記的事,輕聲叫道,“呀——你的那一份還在我那兒呢,剛纔光顧着洗頭,忘記給你了。”
平羽從牆角又取了一隻新木盆和新水桶,比溫華買的要小一些,“這是先生讓人去買來的,一人一套,剛纔你關着門,我就把你的這套留下了,雖說你自己也買了,可既然是每人都有,你便是擺在屋裡做做樣子也行,喏,上面還有你的名字呢。”
溫華點點頭,接過木盆和木桶,又聽平羽低聲說道,“這裡不許用便桶,只能去院子一角的茅廁,你去的時候一定要喊我一聲,要不然喊朝益也行,我或者他給你放風。”
之前在路上歇宿的時候因爲客棧里人來人往,誰也不會注意她,再加上她行事小心,倒沒出過什麼事,如今住進這裡,全院子的人加起來統共不到二十人,更需小心謹慎,然而這事情被平羽這麼直白的說出來,難免讓她有些尷尬。
見她不言語,平羽也有些不自在了,他掩袖咳了一聲,“聽到沒?要是……你就得立刻回家!”
溫華胡亂點點頭,“知道啦——跟我過去拿你的東西吧?”
回到屋裡,她把自己買的那些東西各挑了一份用木盆裝了塞給平羽,“燈油沒給你裝太多,快用完了就自己過來取,爐子和木炭就不給你了,反正現在已經漸漸回暖了,真要是覺得冷,我這兒有手爐,你說一聲我就給你準備。另外……”
她還在猶豫着要不要把白潤的事告訴平羽,他卻已經端着木盆回屋了,回屋放下了東西,又端着一把茶壺過來了,“一會兒有了開水幫我灌一壺,今天喝的那茶水——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