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座名爲下洋的大都市之中,鮮有崇山峻嶺,一座座高聳入雲的冰冷建築取而代之,彷彿文明鍛造的狂傲黑刃,遙指蒼穹,向諸神宣誓着自己的輝煌。
黑麪具站在足有六百米的高樓塔尖,遙望着黑夜中的城市。
黑夜彷彿幕布,樓宇的燈火宛若星光,滾動的車燈匯聚成小小的銀河,似乎令人心生羨慕之情,但從高空張望,這一切又宛如長滿麻子的妖魔面孔般荒謬詭異。
樓頂狂風呼嘯,吹拂着黑麪具的大衣,衣角拂動,彷彿黑色的大旗般獵獵作響。
黑麪具望着地面衆生和俗世,而我則望着黑麪具。當黑麪具行動的時候,連薩佛林都無法繼續跟隨我了。
他不理睬我,這放肆而無禮的人格,叛逆而喪亂的妖魔。
他和血面具不同,他深沉而算計,習慣於在黑暗中出沒,無聲無息中將獵物殺死。他會僞造意外,蠱惑人心,看破旁人的弱點,製造受害者的破綻,在眨眼之間佈下層層陷阱。他是隱秘的大師,他是黑夜中出沒的蝙蝠。
他喜歡來到這高樓上,他喜歡俯瞰夜景,就好像他能夠從這兒看到世間百態,看破凡塵宿命一般。
他擡起頭,看了看黑暗的穹宇,從樓頂躍下。
他的皮膚驟然間變化,一雙黑色羽翼從他背後張開,手腳各處長出便於翱翔的羽毛和器官,讓他彷彿飛鼠一般從空中滑翔而過。
他下降了良久,靜悄悄的落在一座居民樓上,我看見他注視着某個格調高雅的餐廳,餐廳中光影飛浮,衣着光鮮的男女們在餐桌旁調笑。
而在餐廳之外,黑夜如舊,秋意肅殺。
我順着黑麪具的目光,見到一個女孩兒走了出來,她歡笑着與男伴打趣,兩個人聊得十分盡興。她似乎喝了酒,臉上泛着動人的暈紅,曼妙的身軀散發出陣陣急迫的信號,顯然她正深陷在喜悅之中。
我認出她是誰,她不正是幾周前委託我進行暗殺的劉衣小姐嗎?而她的男伴也有些面熟,他似乎是某個成功的男星,現在轉型做了商人,樣貌英俊,身家上億,一個人生的勝利者。
她的心情似乎不錯,與那位男伴親親我我,不時溫存,兩人走上寬敞的轎車,那男人露出曖·昧的笑容,載着她離開了餐廳。
他們的目的顯然是酒店,但他們根本沒機會抵達目的地。在半途中,劉衣小姐的司機不顧劉衣小姐的反對,突然改變了路線,將那男星在半路上拋出車外。他慘叫幾聲,在地上滾了幾圈,如破碎的木偶那樣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罵了幾句粗話,無奈的掏出手機。
他沒有報警,而是打電話叫出租車。他知道自己對這樣的情況無能爲力,在不斷向上攀爬的過程中,他見識過太多黑暗,因而知道自己的渺小無能。
劉衣小姐裝出鎮定的模樣,但她散發出來的信息素卻令黑麪具得知——她害怕極了,同時又極度憤怒,但她同樣毫無作爲。
黑麪具在樓宇之上來回跳躍,避開橫在空中的電線與障礙,從來沒有落後轎車超過百米。他可以清晰的看到車內的一切,因爲他早就在車中裝了隱藏的監控裝置。
汽車來到最繁華的路段,在某棟摩天大樓前停車,保鏢們緊緊握住劉衣小姐的手,她就像玩偶一樣被他們提着,無法掙扎,更不敢出聲叫喊。他們就這樣走入了大樓,走上了專用電梯,直奔大廈的最高層。
黑麪具知道,這是劉衣小姐親身父親劉烏所擁有的大廈,而在大廈頂端,是他獨享的豪華公寓。
黑麪具輕輕躍起,手掌黏住大廈外牆的玻璃,開始如壁虎般靈巧攀爬,他攀爬的速度比尋常人全速奔跑尚要快上許多。他的軀體千錘百煉,可以隨意進行急劇的變化。四百米的距離,兩分鐘的時間,他已經藏身於公寓的防彈玻璃之外,他堅信他的速度不會比電梯慢多少,他可以靜靜的在玻璃之外觀看,觀察這對父女之間的對話,就像欣賞一幕荒唐的倫理劇一樣。
他發現這玻璃是隔音的,而且是單向鏡,他無法聽到他們在說些什麼,也無法進行讀脣,他必須進入其中。
他手掌開始變形,變成了某種堅硬的利刃,利刃尖端發出輕微的振動,彷彿激光或音速切割刀一般。他在玻璃中挖出一個圓形的洞,足夠讓他瘦弱的身軀鑽入。
他來到頂層,如影子般躲過無處不在的保安,算準時機,躲避來回轉動的攝像頭,也許會有遺漏,也許有人察覺到什麼,但他不在乎,因爲他的速度很快,如果監控室的人不將鏡頭放慢十倍,他們只能見到一個黑影一閃而過。
他的骨骼宛若爛泥般柔軟,從而通過狹小的縫隙,沿着通風管道,潛入劉烏的房間中,鑽入劉烏公寓大廳的沙發之下,蜷縮身子,閉住呼吸,無論是劉衣還是她父親都沒有察覺到他。
我繼續監視着他,知道他這姿勢十分難看,簡直令人感到羞恥,但事實往往如此,爲了完成最後剎那的奪目光輝,在真正的表演之前,我們必須經歷無數醜惡或猥瑣的艱辛。
隨後,達成目標。
我聽見劉烏說:“孩子,你沒嚇着吧。”
劉衣生着悶氣,似乎剛剛從哭泣中恢復過來,她說:“你到底要怎麼樣?”
劉烏似乎打開了一個盒子,取出了什麼東西,放在嘴邊,深深呼吸一口,房間中瀰漫着濃郁的煙味兒,那似乎是某種上等的雪茄。
他說:“你知道我想怎麼樣。”
劉衣蹭地站了起來,大聲道:“我說了,時間還沒到,我一定會找到永生的方法。再給我一點兒時間,爸爸,給我三個月的時間,我就能實現願望,我們就能擺脫俗人的目光,永遠年輕快樂的在一起。”
劉烏的語氣蒼老而失望,他說:“不,沒時間了。”
劉衣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只能瞪視着他。
劉烏說:“我知道你是在敷衍我,推脫我,你根本就覺得我是個糟老頭,被你玩弄的團團轉,還要掏錢供你養小白臉的白癡,對嗎?”
劉衣喊道:“這都是我的計劃,我找的那些人,他們都。。。。。都能幫助我們實現最後的願望。”
劉烏說:“你懷孕了。”
劉衣的聲音驟然中斷。
劉烏彷彿烏鴉般叫了起來,他喊道:“你他·媽·的懷上了那個鬼佬的種!你個不要臉的賤·貨,你這一身騷骨頭的母·狗!”
劉衣開始哭泣,她說:“我。。。。我被他迷惑,那人有法術,他是一個法師。他把我催眠住了,然後。。。。我是受害者呀,爸爸,我是受害者。”
劉烏說:“然後你僱人殺了他,還殺死了他所有的保鏢,對嗎?你想要遮掩住證據,你想要背叛我,你想要把孩子生下來,所以開始物色合適的丈夫,對嗎?”
劉衣似乎點了點頭,她的哭聲更悲哀了。
劉烏髮出一聲滄桑的、傷心欲絕的嘆氣聲,他說:“我從一開始就不該相信你,早知如此,我在那天就應該佔有你。你異想天開的弄出這麼多事,花了這麼多時間,結果卻讓我蒙受了恥辱。”
劉衣如哀鳴的野獸般嗚咽道:“對不起,爸爸,對不起。”
劉烏走上前,緊緊摟住劉衣,劉衣驚叫道:“爸爸,不要!不要!”
衣服撕裂的聲音傳來,她放聲尖叫,用力掙扎,但劉烏的力氣大的異乎尋常,歲月彷彿在瞬間寬恕了他,賦予了他驚人的活力和欲·火。
劉衣滾倒在地,手腳並用的爬開幾步,想要舉起一旁的檯燈抵禦父親的進攻,但劉烏一拳砸在她臉上,她悶哼一聲,軟軟躺倒。
劉烏喘着氣,發出荷荷的笑聲,他碎碎念道:“我這就讓你嚐嚐滋味兒,被人奪走最愛的滋味兒,被人欺騙的滋味兒,你一直討厭我,對嗎?討厭我這個老不死的傢伙,醜陋的胖子,皮膚皺巴巴的病患,這些都是你背地裡對你那些情·人說的話,對嗎?現在,這醜陋的老胖子要來欺負你了,你最好乖乖配合,最好裝出享受的模樣,要是你稍有違逆,我就把你從樓上丟下去,你相信嗎?”
他開始除去衣物,房間中響起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悉悉索索,彷彿老鼠在公寓中四處走動,彷彿人心中的小鬼在探頭探腦的鑽營。
劉衣不說話,只是咬緊牙關,失神的等待着罪惡的降臨。
劉烏終於脫去了厚重的衣物,這簡單的動作就已經令他精疲力竭。他看了看鏡子,打量一下自己肥壯蒼老的軀體,苦笑幾聲,喊道:“老得不成樣子啦,但那玩意兒還能管用,寶貝,我現在就讓你嚐嚐美妙的滋味兒。”
他在鏡子中看見了黑麪具,黑麪具正坐在他原先的沙發上,用異常悠閒而輕鬆的態度望着他。
劉烏尖叫一聲,從衣物中摸索出一柄手槍,指着黑麪具。
他見到一張蒼白的彷彿白玉石的臉,以及臉上扭曲而陌生的五官。
劉衣睜開朦朧的眼睛,望着這位突然出現的怪客,她自然也認不出黑麪具,因爲他戴上了不同的面具,他的臉已經完全改變了。
他不是我,而是另外的東西。
劉烏顫聲說:“你是什麼人?你怎麼進來的?”
黑麪具揮揮手指,拉動一根細線,崩地一聲,一個鐵球從劉烏側面飛過,他的手指頓時被折斷,發出清脆響聲,劉烏厲聲哀嚎起來。在忙亂中,劉烏踩到了某個機關,一根繩索纏住他的腳,將他倒吊在天花板上來回晃動,彷彿航海時代被吊在船頭的海盜般狼狽。
黑麪具說:“別了,凡人,讓你的罪惡之火徹底熄滅吧。”
他啓動了最後的機關,天花板上的小炸彈發出尖嘯,屋頂開始崩塌,厚重的磚石砸落下來,劉烏掉落地上,被磚石砸中腦袋,他的頭骨碎裂,渾身骨骼粉碎,當場斃命,死狀悽慘。
劉衣漠然的看着這場處刑,沒有表現出同情,也沒有流露出恐慌。
黑麪具說:“這兒會發生一場大火。”
劉衣擡起頭,咬緊嘴脣,默默聆聽。
“大火過後,你僥倖逃生。但你會被大面積燒傷,生命垂危,孩子流產,從天堂跌落到地獄,作爲補償,你會獲得劉烏三分之一的現金和全部不動產,我已經確認過他的遺囑,這部分並沒有問題。他愛着你,雖然有些畸形,但依舊愛你。”
劉衣苦笑着說:“我能不能什麼都不要?因爲我挺喜歡我現在的樣子。”
黑麪具說:“你無需擔憂,因爲血族的人很快會聯繫你,只要你答應他們提出的條件——相信我,那不會比貪婪的凡人更貪得無厭——您就將獲得永生,重獲年輕與美貌,以及卡瑪利拉律法的庇護。”
劉衣垂下頭,思索了半天,問:“非得這樣嗎?”
“血族認爲:你必須死上一回,才能獲得新生。我只不過是幫你達成新生的條件罷了。血族的人並不知道我插手此事,所以我們必須將它僞裝成一起意外。”
劉衣說:“你爲什麼要幫我,你。。。。你是面具先生的朋友嗎?”
黑麪具笑了起來,他說:“我不認識什麼面具。”
“那您叫什麼名字?”
黑麪具捏住劉衣的後頸,輕聲道:“亞克·墨慈。”
他微微用力,劉衣輕呼起來,暈了過去。
黑麪具撿起劉烏的雪茄,凝視了片刻,搖了搖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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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他所說,大火很快吞噬了大廈的頂層,引起了劇烈的爆炸。
劉衣被嚴重燒傷,但萬幸留下了性命。
孩子自然也保不住了,但媒體沒報道這事兒。
輿論進行了大幅報道,她之前美貌的照片與此刻悽慘的模樣相比照,令知情者忍不住流淚,給予她莫大的同情。
她順理成章的繼承了劉烏的遺產。
幾個月後,她提出委託,得到了緹豐的首肯,他親自擁吻了她,歡迎她進入夜的懷抱之中。
富有而聰慧、美貌而永生,她還能要求更多的福澤嗎?
我小心翼翼的將這個秘密保存在心底,就像我其他的秘密一樣。
我寧願當這是一場舊夢,令一段不願意提及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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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