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之峰猜中了龍謙的心思。
龍謙是在南昌城江西巡撫衙門舉辦的接風宴會上接到王明遠飛馬傳來的戰報的,平靜地對江西巡撫吳重喜說,“好消息,我部前鋒已經收復分宜,將賊寇截爲兩段,使其首尾不能相顧了。”
“啊,啊,貴部不愧是北洋精兵,進軍神速,旗開得勝,真是可喜可賀。”吳重喜聞言大喜,親自給龍謙斟滿酒杯,“本撫這就給朝廷報捷。還望軍門一鼓作氣,蕩平匪寇。”
“請吳大人放心,安坐南昌,靜候捷音吧。”
“有關給養,還望吳大人抓緊啊。”
“這個不消龍軍門操心,一定,一定。”吳重喜丟失了袁州及所轄的分宜等縣城,自感責任重大,朝廷講究疆臣守土有責,匪寇流竄山區不要緊,打下城池就麻煩了。
從巡撫衙門出來,龍謙對司徒均說,“給王明遠和封國柱發個指示,穩着點兒,急什麼?逃亡吉安方向的全部肅清,力求招安。退往袁州的義軍主力嘛,讓他們封鎖道路,將其逼向湖南好了。不要擔心兵力不足,二十協將先期出動。”
司徒均心領神會,“司令,還是讓我去前面吧。”
“也好。你去前面我就放心了。這是政治仗,不是單純的軍事問題。將來我要爲此負歷史的責任的。你知道該怎麼做。”龍謙看着剛纔在宴席上滴酒不沾的司徒均,“司徒,我知道你想做一個純粹的軍人。但是,這個理想雖然高尚卻不現實。在中國,不懂政治就當不好軍人,至少在眼下是這樣。將來,我說是將來,希望我們能建立一個文明進步的國家,以實現你遠離政治,保家衛國的理想吧。”
司徒均笑笑。“還是司令理解我。我知道該怎麼做,您放心吧。”
在拒絕加入以效忠龍謙爲宗旨的“青軍聯”之後,司徒均一度時間很是忐忑不安。爲什麼不願意加入這個讓他感到不舒服的小團伙,司徒均是這樣認爲的,龍謙在軍中的威望無須用這種手段來樹立鞏固。搞這個組織,就是在爲建立龍家王朝做鋪墊。什麼叫永遠忠於龍謙?正跟永遠忠於滿清朝廷有什麼區別?積蓄力量推翻滿清他支持,辦學校研究追蹤當今最先進的軍事理論他支持,發展實業逐步建立完善的軍事工業他支持,推行鄉村自治穩步消滅封建制度他也支持。如果更進一步,建立一個旨在建立民主共和國家的政黨他會加入。爲什麼要在軍中成立青軍聯這種組織呢?爲什麼創建軍隊的領袖就不能將軍隊國家化呢?幾次他想攤開了跟龍謙談一談。但因爲龍謙對他的態度並未發生任何改變使得他打消了這個念頭。他還是第五鎮的參謀長。第五鎮軍事方面的主要決策人之一。這次出兵平叛。龍謙撤銷了他軍校副校長並不是對他的懲戒。現在,龍謙挑明瞭他的心思,他確實想做一個純粹的軍人,以保衛國家爲畢生事業的軍人。而不願參與到骯髒的政治中來。
“他說的是對的,很難不涉及政治啊……”司徒均在打點行裝,準備前去分宜時不斷在琢磨龍謙的話,對於龍謙的顧慮,司徒均心領神會,自認完全理解龍謙的顧慮,但並不以爲然,“同盟會其實不值一提,在中國。沒有兵什麼也做不成啊。”在帶了警衛營一部去往分宜的路上,司徒均對龍謙授意建立青軍聯有了幾分正面的理解,“他還是擔心軍隊啊,控制下級軍官以保證對軍隊的絕對領導倒是別走蹊徑……”
送走司徒均,龍謙回到他設在城外的臨時司令部。王明遠率第九協離開南昌後便將一直留在他司令部的許思“送還”給了龍謙。帶着她去戰場畢竟不合適。之前,龍謙雖然沒有將許思“趕回”山東,但也沒有將她帶至自己身邊,仍留她在第九協司令部。直到部隊進入南昌府,王明遠要帶第九協主力增援上去,她纔算正式回到了龍謙身邊。
“最終該怎麼處理這件事?”龍謙至今舉棋不定。雖然他已給許文夫寫了信,向那位估計已經急瘋了的許教授報了平安。許思堅決不肯回濟南,他總不能將其綁了送回去。
來到這個世界,幾乎斷了與自己記憶中生活的一切聯繫。許思的出現,給了他精神上極大的慰藉,看到她,總是會想起那個令他刻骨銘心的身影。雖然不過是相似而已,世界這麼大,找出一對長相神似的人並不是神話,但問題不僅是形態,而且性格也那麼一致,令他簡直感到這個世界真的有神靈了。
任何一個時代的感情都帶有時代鮮明的特徵。如果不是她們的特立獨行,龍謙不會放開自己的心胸。裹腳,不識字,更不管國家大事,甚至連丈夫的事業也不能過問,足不出戶圍着鍋臺轉,這就是所謂的淑女,所謂的相夫教子。即使貴如白瑞庭愛女,似乎也逃不出這個窠臼。再一個例子就是陳淑,龍謙自認沒有給她任何的束縛,她卻在婚後越來越向傳統滑行,距離龍謙的希望越來越遠。
許思“勇敢”地挑開了那張窗戶紙,龍謙立即接納了這個有些特立獨行的女孩子。跟當初在陳家崖時期的陳淑一樣,許思的思維行爲也不容於這個時代。許思“私奔”離家,就幾乎斷絕了回到父母希望的“正常”軌道了。龍謙在放開身心的那一刻仍在爲自己找着藉口,隨即爲自己心底深藏着的猥瑣感到羞恥。不要存着爲了她的念頭,你就是爲了你!
至於將來,龍謙並不過多地考慮。這是一個破壞規則的時代,也是一個創建規則的時代。記憶裡反覆閱讀過的一本歷史名家的文稿中在講述元稹時曾這樣總結過,在歷史大變遷的時代,固守着舊道德的人總是兩面不討好,深感苦痛。而善於適應新規則的則遊刃其中,兩面沾光。
如果不爲創建一個新世界,何必這樣折騰?如果連一個喜歡自己而自己也喜歡的女孩子都不能容納,何談與梟雄們逐鹿中原?
因爲多了個許思,龍謙的住所不能過於隨便了,心細如髮的歐陽中在選擇司令部便費了心思,單獨的後院。增設了警衛,儘量不讓無關人員知道此事。
龍謙忍不住先進了許思的臥房,就在他臥室的隔壁。
“你回來了?沒喝多吧?”
“沒有。你在幹什麼呢?”
“沒幹什麼。等你。”許思嫣然一笑,“在想昨天的話題,你真的有辦法?”
“自然,可以建立一套拼音系統。小學生可以先學拼音,學會了拼音,識字就容易了。這一點是我忽略了,早就該推行的。”
昨晚倆人聊了好久,談及“將來”。許思說她更願意做掃盲的工作。認爲那是一件極有意義的事情。但聽父親說起過。漢字系統極爲複雜,論及文化的普及,漢字顯然不如英文。
“是我太笨了,忘記了現在還沒有拼音……”
“什麼叫現在還沒有拼音?拼音是什麼東西?”
“你來看。”龍謙寫了一串拉丁字母,“懂什麼意思嗎?”
“不懂。我不懂拉丁文。”
“這是‘文化傳播’四個字的拼音……”
許思興奮起來,“你再詳細解釋……”
很快,許思就明白了龍謙所“建”的拼音系統了,辦法很簡單,很實用,包括音調的註釋都一清二楚。比現在用的古文注音的反切法高明十倍。
“這是你想出來的?”許思撲閃着大眼睛,疑惑地望着龍謙。
“哦,不是。怎麼說呢,是我的一個長輩的發明,曾經教過我。但當時說寫都是英文,對此也不甚在意。嘿,竟然沒有在山東普及這套東西。真正是愚不可及。”龍謙拍拍腦袋,“讓小學校的孩子們先學會拼音,再將課本全部註上拼音,孩子們就可以自己閱讀了。”
“這簡直是天才的發明,這太偉大了。不行,今晚你就得教會我!”
“今晚不行。我們要出發了……”
“嫌我礙事了?堂堂一軍之主,就容不下一個弱女子?”許思調皮的笑容令龍謙心神一蕩。
“我說過要趕你走嗎?小思……”
“不要叫我小思!好像你是我的父輩似的。你就叫我許思!我呢,就喊你龍謙!這樣我們就平等了。啊,啊,你腦子裡究竟還藏着多少秘密?”
“什麼秘密?哪有什麼秘密?”龍謙躲開了許思伸向自己腦袋的手掌。
“估計你已經告訴我父親了,對不對?”
“是。真不知怎麼面對許先生。”
“不是怕面對我父親,而是怕面對你家夫人吧?放心,我不和她見面的。”
“我是覺得你太委屈了些。”
“委屈不委屈我自己清楚,不要你管。我只是喜歡和你在一起的感覺。你不懂,不會懂的。對了,前方接火了?”
“已經攻佔了分宜。他們被截爲了兩段,這個仗很快就結束了。根本用不着我親自指揮……”
“分宜?嚴嵩不就是分宜人?”
“嚴嵩是誰?”
“可憐的人,連嘉靖朝屈指可數的大奸臣都不知道。也不知道他的故居還在不在?他的字可是絕對的精品。不行,我一定要去看一看。既然打贏了,爲什麼還愁眉苦臉?我都說了幾遍了,不讓你爲難。”
“不是咱們的事。而是別的。你知道我很難處理這個局面的,這一仗打下來,就成爲了同盟會的死敵了。”
“怕他們?”
“有點。至少他們佔據了某種道義的高度。而我,現在扮演的是鎮壓起義的劊子手。”
“現在你不能舉兵反清,有什麼辦法?儘量少殺傷好了。我父親說過,同盟會不會成事,而且,這次暴動不都是會黨所爲嗎?會黨是什麼?就是一羣流氓。你也不必過於自責。”
“哦?許先生爲何說同盟會不能成事?”
“你小看我爹爹了。他曾說,你在山東的做法,深合‘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的要旨。但是,滿清朝廷不會讓你一直留在山東的。所以,他聽到調你南下平叛的消息,說這是一石二鳥的毒計。”
“哦?”龍謙想起許文夫急急來拜會自己的情景。本來,很久沒有與許文夫見面了,自己並不曉得是因爲許思與自己的聯繫讓許文夫生疑了,那時自己可沒想到許思竟然“私奔”。
“我爹爹不是找過你嗎?”
“是的。許先生勸我千萬不能與朝廷翻臉。哦,你還沒告訴我他爲什麼說同盟會不成事了。”
“他說,自古改朝換代,哪有沒兵沒錢就能成功的?秀才造反,十年不成,說的就是躲在海外的那幫人。”
“許先生還是低估孫黃了。首先說他們武裝抗清的勇氣令我佩服,司馬遷偉大,在於他能不以成敗論英雄,孫文數年間不屈不饒地一而再再而三地發動起義,已經扭轉了輿論。許先生肯定注意到了這一點。山東的報紙已經很少譏笑孫文了,這就是成績。湖南是黃興的故鄉,湘東一帶反清基礎強大,你可以打敗一支軍隊,但不能能打敗百姓,用武力去消滅百姓的怨念。這就是我最爲顧慮的一點。”
“所以,你不能只講武不講文了。要文武並重纔好。”
“唔,說來聽聽。怎麼個文武並重?”
“要宣傳。要讓南方的百姓知道你的軍隊和滿清朝廷的軍隊是有區別的。你不是做了傳單嗎?我認爲還不夠。”
“那好。你來想一個有效的宣傳辦法吧。”
“行,但是,你不能笑話我。”
這就是陳淑與許思的差距了。雖然陳淑識字,也讀了些書,在他的影響下養成了讀報的習慣,但是在事關蒙山軍前途的大事上,陳淑很少建言。或許是受了男主外女主內傳統的影響,更多的是文化素養的差距。使得龍謙感受到兩人巨大的不同。
想到陳淑,龍謙忽然覺得心裡有些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