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琮這話說的蹊蹺,我表面波瀾不驚,心裡卻打起了鼓。
他說這樣的話,莫非也知道太后當初本意?既然他知道,皇后也必然知道。可是從皇后的角度看去,在太后的逼視下千難萬險生下元倬,即使他身帶殘疾,親生骨肉,也不至於如此漠然視之啊!
蕭琮語氣低沉,“皇后初初入宮,冷清冰洌,全然不肯俯就。朕昔年氣盛,又聽太后說她必定心有所屬,朕一時不甘其辱……”
他頓住不說,我聯想到元倬已經兩歲有餘,而薛凌雲入宮也才三年多,即是說入宮不久便有了身孕,但如果如蕭琮所說薛凌雲初期不肯諂媚就範,那元倬是如何懷上的?
憶起薛凌雲萬事皆空的態度,我腦中猛然火花四濺,當下脫口而出道:“難道,難道是你……”
意識到不妥,我立即掩住口。蕭琮看我一眼,眼中盡是無限的悔意和痛苦:“是。是朕強要的她。”
我驚得翻身坐起,薛凌雲那樣愛二哥,即便她不得不爲了家族利益嫁與蕭琮,心裡還是有疙瘩的,蕭琮如此行徑,如何不教她心寒齒冷?蕭琮也傻,後宮佳麗三千,明知道皇后對他心有芥蒂,爲何要急於一時以至夫妻反目至今?
我語調幹澀發顫:“你的意思,元倬就是那一次,就是那一次……因此即便事過三年,皇后依舊這樣不喜元倬,依舊對你虛與委蛇?”
“是。”蕭琮笑的苦澀,“朕不能再傷她,所以聽之任之。只是,她這輩子怕是不會再原諒朕的。”
看着他那樣的後悔自責,我將手輕輕放入他手中:“夫君,你喜愛皇后嗎?”
蕭琮捏一捏我的指尖,仰望着帳中懸掛的香囊幔帶,“曾經是很喜歡的,她那樣博學清雅。雲意也是,初見時明豔活潑。我一直想着她們應當能驅散我心中的陰霾,可是也不知道爲什麼,除了你和媜兒,這些進宮的女子全都變了,變成了朕不喜歡的樣子!一個個表面上對朕恭順溫柔,其實心裡隔的好遠,身子是熱的,心卻是冰涼!”
他的語調越來越低沉,那樣多的疑惑和無辜,似乎一個觸點便能失聲哭出來,我抱住他輕輕拍哄,像抱着我的性命般仔細,“那都是陳年往事了,不要想了,夫君,我總是在你身邊的!”
蕭琮慢慢反手摟住我,像抓了救命稻草。臉頰靠在我頸窩處,直到沉沉睡去,終不再說話。
我偎着他小憩了一陣,總也睡不着,只覺得胸悶,心裡爲了蕭琮和薛凌雲的事情堵得慌。
悄悄起身,在外間八仙過海大桌旁坐定,嫣尋呈上清茗:“娘娘勞心勞力,怎的不多睡一會兒?”
我嘆息着撫上自己的臉:“嫣尋,我是不是老了?我怎的覺得自己一下子老了好些。”
嫣尋低聲道:“娘娘從來不曾設計盤算別人,今日是頭一遭,自然覺得有些不暢快。只是娘娘若不先發制人,難道又等着像以前那樣被人召去問罪再求自保嗎?娘娘別忘了,傷痕猶在,娘娘切不可動搖。”
我看看纏滿紗布的雙手,再望向裡間隔着畫壁的牀榻,自己也驟然充滿了力量。我的夫君,我那在外殺伐決斷對內卻溫柔心腸的夫君,我不能再讓他被人傷害,也不能再傷害他。
微微一笑,捏緊了手中的杯盞,我的語氣堅毅起來,“是,既然出來了,便不能任人再送我回去!”
陶美人等人並不知道我在太皇太后與蕭琮面前演了一出好戲,還只慫恿着顧妍在當夜承寵時往蕭琮耳邊吹枕邊風。
不是我自視甚高,蕭琮對我信任之深,只怕放眼宮中並無第二個人可以與我並肩。顧妍一番挑撥離間只換得蕭琮的冷眼和厭棄,自此不許她再侍寢,太后與陶美人始料不及,卻也輕易不敢再動我。
按太醫醫囑,皇后的身子逐漸調養的好些,雖然仍是孱弱,終是能夠見見衆位妃嬪了。
她瘦的好像一副畫,蒼白的全無人氣。
我行過大禮,皇后淺笑道:“早聽說妹妹重獲恩寵,只是本宮身子不好,一直未能召見,妹妹別見怪。”
我看着瘦骨伶仃的她,心裡想的卻是若少庭見了她這個樣子,會心疼到什麼程度?
少庭,呵,薛凌雲是他遙遠的夢,他又何曾不是我年少時的一個夢?
皇后身邊站着一個着青色衣裙的少女,相貌極美,卻看着眼生。見皇后坐起來說話,伸手拿了一件夾襖爲皇后披上。
皇后輕聲道:“見了奉薇夫人也不見禮,真是沒規矩。”
又對我道:“妹妹別見怪,這是舍妹行雨。”
我知道薛氏的小姐身份矜貴,位份低一些的嬪妃只怕都不如她們氣盛,聞言溫聲道:“皇后的妹妹便同嬪妾的妹妹是一樣的,又沒有旁人在,見禮不見禮的又有什麼要緊?”
話雖如此,薛行雨還是屈膝福了福。我忙讓嫣尋扶住,“本宮手上有傷,妹妹也別客氣,咱們坐的近近兒說話還方便些。”
皇后頷首道:“也是,殿中只你一人,咱們又是世交,就懶得弄那些虛禮了。”
我們依言入座,敘了一會子家長裡短,我又將近日宮中瑣事處置一一告訴皇后,皇后欣慰道:“本宮身子孱弱,辛苦和妃數年,如今皇上聖明,讓妹妹共同分擔六宮事務,這樣纔好,本宮也放心。”
我吃着茶,漫聲道:“原本月華夫人也要來看看您,但她產期在即身子笨重,因此不能同行。話說回來,嬪妾資歷尚淺,月華夫人生產需要準備些什麼,皇子與公主的賀禮又應當什麼區別,還請皇后娘娘示下。”
皇后咳嗽幾聲,含笑道:“妹妹今日問起本宮來,本宮真是一問三不知。說起來也是罪過,本宮空佔着皇后的頭銜,竟是一事不問。以往這些全由和妃料理,妹妹倒不如多請教她。”
薛行雨爲皇后捶捏着雙肩,聽她咳的厲害,嬌美的臉上籠着淡淡的憂愁,不由道:“阿姐少說幾句話吧,才吃了藥還不好好歇着!”她瞟我一眼,竟有些不悅之色,姐妹情深,想是厭惡我擾了皇后清淨。
我已經見過皇后,該稟告的也都稟告了,禮數上是一點過失也沒有的。此刻察言觀色,便笑道:“是,皇后娘娘身子剛剛大愈,嬪妾也不敢沒眼色,請娘娘好好養着,嬪妾先行告退。”
甫走出紫宸殿,曼姝趕着上來福道:“皇后娘娘說,小姐年輕不懂事,還望娘娘不要與她一般見識!”
我笑道:“薛小姐與皇后娘娘姐妹情深,是本宮沒眼色呆的太久,叨擾了娘娘清淨,怎麼還敢埋怨薛小姐?”
曼姝笑道:“奴婢們都說奉薇夫人是最大度的,必定不會爲了這些小事計較。但娘娘說尊卑有別,不可唐突了奉薇夫人,因此催着奴婢來說這幾句話。”
我轉身欲走,忽然心中一動,“本宮看着薛小姐美貌無匹,就是年齡尚幼,不知道許過人家沒有?”
曼姝道:“小姐年少,還不曾許配人家。定國府自皇后娘娘以下只有這一個女孩子,府裡寵的跟鳳凰蛋一樣,只怕等閒人家輕易也配不上。”
我點點頭,慢慢朝回走。
一路迎來送往的宮人內監絡繹不絕,但無論他們手中是多繁雜的活計,又抑或趕着去辦多緊急的事情,在見到我的肩輦時,俱各停步斂容、躬身萬福,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我忽然有了一種置身山巔觀者蒼茫的感覺,身處高位所帶來的快感如同呼嘯的潮水一般洶涌而至。難怪太后如此固執的守護着王家在東秦的地位,只怕任誰也難保不在權力的誘惑下失去定力,瀕於瘋狂。
嫣尋看似不經意道:“那位薛小姐倒是真的美貌。”
我單手支頤,隨着微微搖晃的肩鑾步子道:“的確美貌,薛家的女孩子金嬌玉貴,難爲的是極好的氣質,讓人見之忘俗。”
嫣尋口氣平靜:“是了,府裡只剩下這樣一個寶貝女兒,定國公一定捨不得將她許的太遠吧。”
我對上嫣尋意有所指的眼神,她話中暗藏的意思我何嘗不懂得?
薛凌雲清高孤潔,又與蕭琮那樣冷淡,除了守着皇后的位子之外幫不上薛家任何忙。太后步步緊逼,只怕薛氏也有了別的打算,薛行雨嬌嫩可愛,送她入宮討好蕭琮也不失爲絕地求生之策。
只是如果這樣,我置於何地?我裴家又置於何地?我還沒有將王家的氣焰打壓下去,難道又要分身應付薛家?
我搖了搖頭,罷罷罷,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車到山前必有路,總之留心着一步步走下去便是了。